爷,您看,谢姑娘都不在了……”
竹雾越说越觉得气短,起先还壮着胆子暗悄悄偷瞄陆毓衍的神色,说到了后来,只能低垂着头,结结巴巴、别别扭扭地说完。
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说“既然谢姑娘心有所念,爷您就别管那事儿了,已经够丢人的了”,还是想说“不管谢姑娘怎么想的,人已经没了,爷您节哀,好坏都入土为安吧”。
陆毓衍倒了一盏茶,热气氤氲。
半个月前,谢家出事的消息传到了京城,谢筝与情郎殉情,连累父母,传得沸沸扬扬的,但这事儿到底是怎么生的,衙门里又是如何断案的,世人并不知道。
陆培元不在京中,陆毓衍不是官身,也没有大理寺、刑部的门路,调不来案卷,只好让竹雾快马加鞭走一趟镇江。
“四更天烧起来,几个时辰就定案了?”陆毓衍沉声道。
“是,午时前就断了。”
陆毓衍哼笑,这案子断得可真急。
镇江知府没了,案子交由洲道衙门审查,如此匆匆结案,看来是相当看重顶上乌纱帽,怕被案子影响了年底考绩。
“后事是谁操办的?”陆毓衍又问。
竹雾道:“当时谢家跟去镇江的一家老仆,收拾了之后回旧都去了,说是让主家落叶归根。
后院里没请几个人手,除了那老仆两夫妻,还有一个厨娘,两个丫鬟。
奴才照着爷的吩咐去问了,厨娘说,谢姑娘那事儿是真的,一个丫鬟被火势吓坏了,现在还疯疯癫癫的,什么都答不上来。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听说是外乡人,孤身一人,当天夜里就不见踪影了。”
“不见了?”陆毓衍挑明,桃花眼深邃,“原来如此。”
语气平静,竹雾听着怪,左看右看没从陆毓衍脸上寻到气愤神态,他试探着问道:“爷,您不生气?”
陆毓衍慢条斯理饮了茶,待明白了竹雾在问什么,他才道:“做什么要生气?她看不上什么书生,镇江那地方,她出门还要坐轿子?”
镇江不比京中,谢慕锦又不拘束谢筝性子,她在城中走动,别说是戴帷帽了,从来都是策马而行。
明明是个小姑娘,偏偏要选一匹乌黑的大马……
陆毓衍不禁微微扬了唇角,连眼神都温和许多,像是蕴了水,潋滟波光浮动。
“你再去趟旧都,寻那老仆夫妇问一问。”
良久,竹雾听到这么一句,茫然抬头看陆毓衍,见他不似随口而言,只好点了点头。
从雅间里退出来,松烟守在外头,冲竹雾笑了笑。
竹雾压着声,道:“都听见了?说谢姑娘看不上书生,明明是爷压根不信,最初收到消息的时候就不信。”
松烟摸了摸鼻尖,不知道为何有些想笑:“反正让你去旧都你就去呗,表姑娘前几日回京了,那封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问一问也就知道了,若不然,爷指不定还要让你跑一趟明州。”
竹雾干巴巴挤出笑容来,若是去明州问萧娴说谢筝是不是生出了不该有的意思,就萧娴那脾气,能让妈妈们拿鸡毛掸子撵着他跑。
如此看来,还是旧都好些。
陆毓衍听见了外头嘀嘀咕咕的声音,他没在意,转身又推开了窗户。
虽说临街,但底下的街面不算宽敞,一眼看过去,对面的铺面、铺后的宅子有些杂乱,因此此间茶楼生意极淡,连茶博士都无所事事,趴着大堂里打瞌睡。
如此也好,免得书生们高谈阔论,亦或是听书的人热闹,反倒搅了清净。
陆毓衍斜斜倚在窗边,正好能看到由几间宅子改作的善堂,天井里孩童嬉戏打闹,险些撞在许嬷嬷身上。
陆毓衍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人,她们衣着出众,很是打眼,天井另一头,是看什么都带着几分稀奇的苏润卿,他身上甚至带了饴糖,掏出来分给了孩子们。
看了一会,苏润卿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远远望了过来,而谢筝却似浑然不觉一般,与善堂里的妈妈们说着话,从头到尾都没把视线往茶楼方向挪。
等那三人出来,陆毓衍下了茶楼,没有着急问,而是引着她们往下一处去。
谢筝坐在轿子里,闭着眼睛思考打听来的消息。
依善堂里的说法,郑夫人救济他们已经有十多年了,京中有钱人不少,也不乏善人,但像郑夫人这样又出银子又出力,且十几年不断的,实在是少数。
郑夫人遇难,不说善堂里的老人孩子,其他来行善事的好心人都很难过。
有个孩子叫小五,生来就比寻常人少了半截手臂,脾气孤僻。
需要照顾的孩子多,善堂里的妈妈们忙不转,也没那么多耐性去格外关照小五,也就郑夫人心善,对他特别好。
自打听了消息,小五就一直一个人坐在墙角,不哭不闹的,但也谁都不理了。
第二十三章 偏颇
谢筝试着与小五说话,那孩子却像是听不见一样,只是用乌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让谢筝在大夏天里都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这一日间,谢筝与许嬷嬷一共走了六处善堂,得来的讯息都差不多。
谢筝仔细观察了她遇见的每一位妇人的手,却都和印象里的那双手不同。
城南的广德堂,是日落前走的最后一处善堂了。
这里的条件比之前的几处都差些,谢筝刚一迈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道。
许嬷嬷亦是皱起了眉头,她是萧娴跟前的体面嬷嬷,与粗使的婆子们不同,平日里闻不到这些糟心味道,一时之间,很是不适应。
谢筝呼吸之间亦不太痛快,她左右扫了一眼,院子里,柴火、蔬果都胡乱堆放着,另一边墙角下,还有几个没有清洗过的马桶,角落有一间茅房,看起来就脏兮兮的。
打理广德堂的一位妇人抬头看着她们,试探着问了一声:“这位夫人是……”
许嬷嬷捏着帕子捂住了鼻子。
谢筝答道:“听说广德堂办得不容易,我们夫人想出些力。”
妇人眼睛亮了亮,赶忙道:“我夫家姓王,堂主这些日子病着,我帮着来做活的,这里地方乱,城里的好心人施银子,寻常也想不到我们,这位夫人有心,我替堂里的老人、孩子们谢过夫人了。”
许嬷嬷点了点头。
谢筝掏了一袋银子交给王妇人:“只要这些银钱能用在孩子老人身上就好,我看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不如我给你帮帮忙吧。”
“哎呦,姑娘心善!”王妇人憨憨笑了,“这城里啊,又舍银子又出力气的好人,真是太难得了。”
许嬷嬷此时才开了口,道:“我搬来京城没多少日子,对城里的善堂也不太了解,这两日到处走走看看,这才寻到了这里。
说起来也是遗憾,我听说原也有一位夫人,乐善好施,又亲自来陪老人孩子说话,我有心结交,却听闻她……”
“是郑夫人吧?”王妇人叹息着摇了摇头,“郑夫人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哎!不瞒夫人说,郑夫人以前也经常来我们这里,对几个孩子都关心,尤其是安娘,郑夫人特别喜欢她,听说了噩耗,安娘都哭了一天。”
许嬷嬷念了声佛号。
谢筝余光瞥见许嬷嬷手中的帕子,她的脑袋转得飞快。
陆毓衍让她们来广德堂,正是因为岁儿说郑夫人经常出入这里。
谢筝见过郑夫人,她衣着装扮虽不奢华,但却十分干净整齐,她身为官家太太,娘家亦是有钱,打小没受过什么苦,她真的能受得了广德堂里的味道和杂乱?
一回两回的,许是还忍了,但郑夫人一个月要来这里四五次,一待就是一下午。
谢筝想了想,道:“我能见见安娘吗?有人陪她说说话,也许她会高兴一些。”
王妇人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安娘不能出来,我引你去吧。”
谢筝跟着王妇人进了一间屋子,里头一样是乱糟糟的,三四个孩子在桌边喝着粥,另有一个女童端着碗坐在大通铺上,仔细一看,她的双腿只到膝盖。
“这个就是安娘,她不会走路。”王妇人与谢筝介绍完,在安娘身边坐下,道,“这个姐姐是来看你的,你要听话些。”
安娘抬头看着谢筝,杏眸圆睁,透着好奇和谨慎。
谢筝冲安娘笑了笑,等王妇人出去了,她在通铺边坐了,低声道:“安娘,我叫阿黛,我听王妈妈说,郑夫人出事了,你很难过。”
提起郑夫人,安娘的唇角垂了下去,眼睛通红通红的:“夫人很好的,她对我很好的。”
“夫人是个好人,她不能来看你了,一定很舍不得。”谢筝道。
安娘咬着下唇,道:“我知道,夫人不是故意要抛下我们的,夫人也是没有办法……姐姐,夫人说,我们会被善堂收养,爹娘也一定不是故意舍了我们,这些年,爹娘一定很后悔的……夫人她……”
也许是没有谁可以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听她说一说郑夫人的事儿,安娘抓着谢筝的手,说了许多许多。
说郑夫人第一次来看她们,说郑夫人待她特别好,说郑夫人答应过她,再来的时候给她带糖吃……
谢筝认真听着,心情愈沉重。
日头偏西,谢筝才与安娘告别。
王妇人送她们往外走。
谢筝试探着问她:“安娘与我说了好些郑夫人的事情,她特别喜欢孩子吧?”
王妇人点了点头:“是啊,郑夫人很喜欢孩子的,有几次跟我说,有些不是家里过不下去,却把孩子扔了,当真是罪过,隔几年想起来,肯定要后悔的。做错了事儿,都要后悔的。
我记得那天,有一个女人冲进来寻孩子,说她的女儿被送来了我们善堂里,她要接女儿回去。
堂主问了,可我们这儿没有两岁的女童,就跟那女人说,她准是弄错了地方了。
那女人又哭又闹的。
正好郑夫人来了,帮着安慰了好久,说自个儿与好些善堂都有来往,回头帮着问一问,有没有哪家抱养了孩子,又与那女人说,真把孩子寻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养大,这事儿没有后悔药的。”
谢筝与许嬷嬷一道出了广德堂。
陆毓衍与苏润卿就在前头街上的茶铺里等着,见她们来了,引着人去了正街上的一家酒楼。
许嬷嬷只当两位爷要用晚饭,想着事情还没禀,就跟着上了雅间,不想桌上摆了四副碗筷,她连连摆手:“奴婢与阿黛怎敢与两位爷一道用。”
苏润卿支着下巴,道:“哪儿来的这么多规矩,赶紧坐下吃完,我们还要去衙门里做事的。”
许嬷嬷推拒了几句,拗不过那两人,领着谢筝落座。
谢筝还在想着安娘的话,与这一日她搭过话的妇人、孩子的说辞合在一起看,隐约品出些味道来。
理了理思绪,谢筝道:“郑夫人不常与来善堂施舍、帮忙的妇人说话,她都与孩子们一道,而且,似乎对身有残疾的孩子特别关心。孩子身心敏锐,若郑夫人不是真心实意待他们好,他们也不会那么牵挂郑夫人。比起一些身患疾病、体弱的孩子,郑夫人更经常与残疾的孩子相处。她还与一个寻女儿的妇人搭过话,说会帮着打听孩子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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