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倒也走了盏茶的功夫,方才到了那山脚下的院落边。
那农妇倒似是有些身份的样子,进了门一路上的丫头仆妇们皆施礼退让了去,倒像是大户人家的礼数周全,竟连齐府中都比不上这样的井然有序,进退自如。
她领着这父女二人路过了一汪天然的和暖温泉,那泉水中汩汩冒着温热的雾气儿,也因着这里异于寒冬的温度,那泉中的竟还盛开着一丛袅袅婷婷的清丽荷花,水中也浮游着群群鲜红的小鱼,见人也不怕,倒还肆意往有人的水岸边游去,煞是惊艳可爱。
远远望去这座靠山而居的小院倒真是如人间仙境一般与世隔绝,春夏秋冬都别有一番滋味,便是一应吃穿用度皆能自给自足,恐怕这整座天阴城都再也找不出别处这样的好地方。
齐念忽得有些明白了日前周氏为何那般要强,便是尚还缠绵于病榻都要强打起精神来打理齐府这一应事宜了。
想必有二姨娘慕氏这么强大的威胁马上便要回府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以周氏这样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的心性来看,必定不能在慕氏的面前流露出一丝力不从心来。
这汪和暖的温泉边有一座小小的屋子,比起这一路走来所见的庭院楼阁来看,这小屋简直是精致的不得了。
竹骨所制的墙壁,竹叶铺成的屋顶,竹衣糊就的小窗,青石铺陈的小路。
温泉氤氲的温热气息加上那空气中淡淡的翠竹的清香之味,倒令人如同醍醐灌顶精神微振,心旷神怡灵台清明。
“夫人,老爷来接您回府了。”那农妇拾阶而上到了那扇小小的竹门之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扉,温声道:“前院已经摆下饭了,可还是照常吃过了再走?”
里边静默了半晌,方传出一个温婉和缓的声音轻轻的道:“容姑,你先请老爷进来吧,我们随后便去用饭。”
容姑忙应了声,转身向齐君良施礼垂眼道:“老爷,夫人请您进去。”
齐君良颔首道:“你且去忙吧。”
齐念随着齐君良踏过青石台阶,站在了那扇小小竹门前。
她正好奇的抬眼想去看那屋内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眼角余光却只见齐君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道灼灼目光之中所承载的凝重,仿佛是下定了怎样大的决心一般,此时正是揭晓的时刻。
她蓦地心跳快了许多,仿佛耳边都能听见自己的胸膛之中,那心跳之声犹如擂鼓。
就在父亲抬手推开那扇门的瞬间,齐念那本该十分灵动的眸光忽得一滞,那颗如同擂鼓般的心脏也似停止了一瞬。
就在这小小的竹屋之内,那坐在窗下正手执了一册诗书读得口齿生香的女子,就在她闻声回首的那双眉目之间,齐念在那一刹那仿佛感觉自己在照镜子一般,在那人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这便是齐府常年不见的门外稀客,二姨娘慕氏。
慕氏的目光掠过齐君良放在了齐念的身上,看着她那与自己三分相似的相貌七分相似的神情,顿时不由得自惊到喜,激动的几乎捧不住手中的书册。
她勉力定了定心神,缓步走了过来,似是仔细的辨认着齐念的身份。
齐君良眉目跳动,却似是在强作镇定着,缓缓开口道:“婉霜,这便是念儿,是、是墨仙的女儿。”
齐念看着眼前这温婉似水眉目如画的妇人似有些颤抖着想要抬手抚上她的面颊,齐念却自她那略显苍白的面容与薄弱的呼吸间敏感的察觉到,这位与自己一见如故且心生亲近之意的二姨娘应是身患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
她不由得微皱起了双眉。
慕氏见她面容有异,唯恐是自己唐突吓着了她,忙收回了手去,竟如同小孩子般慌乱了起来。
第五十七章 亲人相见
齐君良温然道:“念儿毕竟还只是小孩子家,胆子小又不经事,你且别太心急了,可以多些相处着再慢慢告诉她。”
慕氏面上的欢喜之色顿时便爬上了眉梢,温柔和善的双眸中却似有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在闪烁着,她口中哽咽道:“是我太过心急了……好不容易见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也确实是、是有些失态……”
齐念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齐君良,以目光询问这位二姨娘与她究竟有些怎样的关系。
齐君良亦是微红了眼眶,只轻声道:“念儿,这便是你姨母,与你娘亲一母同胞所出的长姐。”
齐念心中只觉震惊动然不已,她原以为这一生之中最为亲近的便只有爹爹与秦姑二人矣,没成想自己还有一位嫡亲的姨母。
她与她心中曾千万次描绘而出的娘亲的模样几乎能够完全重叠起来,一如那般温柔可亲,自己与她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似。
她不由得心中动容,面上却只是微微泛起了笑意,轻轻开口唤道:“姨母。”
慕氏心中惊喜的可想而知,她似是有千万句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又谨记着齐君良说过要徐徐图之不好吓着孩子,便忙一叠声儿的唤来了丫头要在饭厅摆上午膳,细细叮嘱了要捡些好的做来吃,而不似之前只是随意吃些便罢。
那丫头显然没见过她这般神情急切的模样,顿时面上便显惊诧之色,却还是很好的掩饰了,忙应了声便吩咐了下去。
齐君良打叠起精神玩笑道:“全然是托了女儿的福,我才捞得这一口好的吃。不然以往年年来庄上,你姨母只管叫做些菜梆子边角料给我吃,只怕我吃得了味儿天天来罢!”
慕氏这才似是心中和顺了许多,面上却因刚刚骤然兴奋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口中也在微微喘气,嫣然嗔道:“尽混说,这庄子原是你们齐府之物,便是我在此暂住也只是鸠占鹊巢而已,怎地我便这般苛待于你了。”
说着便面带了笑意,挽起齐念的手往外走去,边殷切的道:“念儿,我带你去用午膳,咱们娘儿俩可得好好儿的说说话。”
齐念笑而轻声道:“是。”
她借着冬日里宽大的衣袍挡住视线,手指便不露痕迹的搭上了慕氏的腕间脉搏。蓦地只觉心中一沉,她不由悲悯的看了走在身边正喜盈盈的慕氏一眼,心中止不住难受的情绪直往心头上涌。
姨母这身子必定是拖了许多年都坏透了,如今已然是药石无灵。
良日无多,死期将至。
慕氏应是这么多年来清静的日子过得久了,乍一见到至亲如同骨肉一般存在的侄女儿,便不由得心绪涌动难以平复,便是话也说的比平时多了去了。
是而才不过吃完这庄上精心准备的午饭,上了回去齐府的马车,她便难以抵挡这寒冬的冷意与身上的困倦,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齐君良在齐府出门时便为她专门备了一辆可以躺卧的马车,里边遍地铺陈的都是丝绸软被,炉火烧得十分旺。
齐念看着她那苍白的面容上依稀还能见一丝满足的笑意,又想起自己于她的病情已然是无能为力,不由得心中更加难过,便小心的拂起了那厚重的门帘钻了出来,深吸了一口外面的冷气入肺中,方觉得那心头沉甸甸的感觉好了些。
齐君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轻声道:“念儿,咱们回去吧。”
齐念随他回了来时乘坐的马车上。
这一路回去可比来时慢了许多,应是不敢跑得太快怕惊扰了正昏睡着的慕氏,是而这条车马队便慢悠悠的走了起来,车外车内均一片沉寂。
于前世齐念对自己的身世也只在秦姑临死前曾模糊的听说了几句,且那时确实年岁不大又没什么主意,一心只沉溺于失去秦姑与爹爹的伤痛之中,后来又遭周氏各种折磨欺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便是后来已然长大成人,她也只对此事一知半解毫无依据的。
只是后来,十八岁那年她在青楼偶然引得了不曾暴露身份的四皇子李锦玉的注意,那时便还以为此生可算是苦尽甘来遇见了良人。
她千里迢迢的跟随着李锦玉回了那座十里长街繁花似锦的长乐城,却不曾想,那高楼庭阁纸醉金迷的好去处,却是埋葬她与她的孩儿的荒凉冢。
对了,她在前世,还有个未曾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儿。
一切只是因为那李锦玉的皇子府中,那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四皇子妃正是她此时的长姐,华国相府中犹如嫡出的七小姐,齐姝。
那时她全心全意的爱着那四皇子李锦玉,虽明知他府中莺莺燕燕妻妾成群,但还是为了他所施舍的那一丝温情而日夜苦守着这份可笑的感情。
后来她怀上了他的孩子,正满心欣喜日夜期盼着这个孩儿的到来,那段日子她每天心中都是充满着希望与幸福。
只是齐姝又怎能容忍她的孩儿安然降临这个人世,不过买通了一个侍卫伪造了几封书信,便诬陷她与那侍卫私通,腹中的孩子也是野种,不由分说便将她拉到私牢之中,喝令了几个护卫生生将她已然怀胎四月的孩子给打掉了。
一想到这里,前世那切肤之痛仿佛还在身上细碎的碾压着,齐念不由得双眸之中闪过一丝伶俐森寒的恨意,仿佛要将仇人嗜血啃骨方能解恨一般。
前世既然让齐姝夺去了身份,今生她便是不稀罕,也绝不会再让旁人沾染属于她的东西一分一毫。
齐君良多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欲言又止,神情格外的犹豫不决。
齐念拉回了思绪,只淡然道:“爹爹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女儿听着便是。”
“念儿……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何府上的二姨娘竟是你嫡亲的姨母?”
“爹爹今日既然肯带我来见姨母,必然也不会再拿我当小孩子来看了。”齐念平静的看着他,轻声道:“既然你已迈出了这第一步,那还犹豫什么呢?”
第五十八章 慕氏回府
齐君良不由得叹了口气,微皱了眉头怅然道:“这都是怪我太过贪心了。你娘亲过世前将你托付与我,她唯一的心愿便是让你能够幸福快乐的长大,将来再许配个好人家,便这般衣食无忧简简单单的过完这一生也就罢了。但另一方面,婉霜又因一直都不得见到亲人而郁郁寡欢,我瞒着她十三年不曾让你们见面,我又何尝不时时心有愧疚,寝食难安?”
“娘亲希望我此生无忧,爹爹你便认为让我一无所知才算是待我最好。但这世间之险恶并不是我十分良善便能躲得过去的。”齐念紧盯着他的双眼,定声道:“爹爹你想想,归来齐府的这半载时光我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便是你费尽了心思百般照拂也依然有着顾及不到的漏洞,如若我当真只是娘亲心中所希望的那种天真单纯的女儿,恐怕你如今回府便是连我的骨灰都见不着了。”
齐君良不禁失声道:“念儿……你这是在怪责为父么?”
“女儿岂敢。”齐念离了坐榻微曲了双膝向齐君良行了一礼,垂眸安静地道:“父亲的养育之恩已然重如山,女儿怎敢有半分怨怼之意。但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这一点,自从你将我接回齐府,我便已然是不可能再那像从前那般,在你和秦姑的庇护之下安然度日了。如今我既能独挡一面,便也不想做个糊涂的人,还望爹爹不要对我有半分隐瞒,因为您这不是保护,已经是累赘了。”
她这话说的十分直白,却也刺心。
但于她那隐晦复杂的身世而言,便是如今已然重生她都不甚了解,如若此时不下狠药便不得良方,恐怕这其中曲折便是很难再得知了。
“你说的对,我既让你与婉霜相见,便已是不打算再隐瞒这些事了。”齐君良沉吟了片刻,方缓缓道:“你外祖家本是长乐城中的显赫世家,与我齐府世代交好。只是后因家道中落人丁散尽,便只余下了你母亲与你姨母二人。齐府自你祖父那一辈起便迁离了长乐城来到这天阴城落户,是而这远在千里之外,也不能为你外祖家施以援手,实在是无能为力。当年你祖母偶然将你流落在外的姨母带回了齐府,为了庇护她一介弱质女流,便让我接了她入府为妾室,做了这有名无实的夫妻。再往后我便遇见了你的母亲,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们是亲姐妹,你母亲又是最不愿惹是生非的,我便将她安顿在了那偏僻山野的行山村之中,便有了你……眼看着你日益长大,相貌不仅愈加与你母亲相似,神色之间也似是有几分像你姨母,我便心中深感疑惑。后来我问了你姨母,得知她确实有一胞妹,年纪姓名也与你母亲甚是符合,便这才知晓,你们原是嫡亲的血缘关系。”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似是怎么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但齐念又怎会不知他不过是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了,其中的疑点简直数不胜数。
比如说外祖家因何会突然家道中落直至一败涂地竟只剩两名孤女?齐府又为何千里迢迢自长乐城迁来天阴城落户?便是想要庇护姨母,又为何非要纳作妾室?
且就算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但父亲终究有一句话还是说谎了。
他虽待她胜过亲生那般疼惜,但她确实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真正的父亲,应是那天子脚下长乐城中的国相,华章。
前世齐姝夺了她的身份替她做了国相千金,嫁给四皇子李锦玉为四皇子妃,那副高高在上将她狠狠踩进地狱的嘴脸,她可是记得清晰的很。
“念儿,因着这其中曲折牵涉太广,我本是不愿让你知晓这些的。但也如你所说,你既已有自保的能力,便应有知道一切的权利。”齐君良面目认真的看着她,叹息道:“我再三思索了许久,女儿终究是会长大的,不是我想让你往后如何,你便会如何。你自己的人生,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更加妥帖些。”
齐念良久都不曾言语,只静静的听着并未做任何反应,低垂着双眸十分的沉静温柔,仿佛这些话与自己无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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