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这半晌时候,她终于抬起了头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爹爹,女儿明白了。”
回到齐府之时已然时近黄昏,在门外下了马车换乘了一座轻便温暖的小轿,自庄院带来的四个高大健壮的婆子便轻手轻脚的将一直都沉睡不醒的慕氏抬入了她往年常住的那座小院中安顿了下来。
应是日前得了老爷的吩咐,慕氏的这院子中全然不似常年无人居住的荒凉模样,里里外外倒也整洁干净,只是略显简单素净,便是连府中其他两位姨娘的院子都比不上。
但思及她在庄院中常住的那座精致小巧的竹屋来看,这般素雅倒似挺符合她那一贯的习性。
屋内的炭盆倒烧得足足的,打起了那厚实崭新的门帘不过往里一瞧,那里边的和暖之气倒立马便能熏人一跟头。
齐念日间替她把过脉,知她这般深入骨髓的弱症也正是因为寒气入侵大伤了身子,最难熬的便是寒冷的冬日了。
齐君良年年接她回府过年应是也有着避寒暖身的意思,毕竟那庄院之中的温泉虽好,却也比不上四处都燃烧着的炭盆来的实在。
一回到府里将人稳妥的送到院中,齐君良便带着齐伯自行去了前院处置即将要过年的一切大小事宜,只留下齐念叫她好好陪伴着慕氏。
齐念送走了他,回过身来便于慕氏的床前又替她把了把脉,察看了她的面色与体温,便向身边吩咐道:“去煎一剂浓浓的红枣枸杞汤放在炉灶间温着,姨母醒来时先奉上喝一碗。然后再添两盆炭火放置在窗下,使个机灵点儿的丫头好好看着,在夜间可千万别点了什么着了火。”
本守候在床榻边的容姑似是有些怔愣,她还从未听过除了慕氏之外旁人的差遣,更何况这还只是个未曾及笄、面容上还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第五十九章 风寒夜冷
但听她这语气似是不容置疑,且说出口的话又哪里像是个小姑娘会说的?
容姑究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且看夫人待这小姑娘的态度便十分的异于常人,她跟随夫人几十载,这些年又何时见过夫人那般激动欢喜过?
这些思量不过是一晃而过,容姑很快便敛了面上的异色,低声应了便垂首要退出去吩咐丫头去做。
她行至门边正要出去,却只听身后传来那小姑娘温温和和的声音,“容姑,多谢你这些年来精心照料我姨母的身子,我在此替姨母先行谢过你了。”
容姑不由得心头一震,忙回过了身去屈膝行了一礼,低垂了双眸和声回道:“四小姐客气了。”
齐念只静静地看着她,不过微微一笑便没再言语。
容姑便自行打了帘子出了门去。
她站在这寒冬腊月的漆黑夜里,迎着这阵阵森寒的冷风烈烈的吹着,额角却只觉细细的冒出了些冷汗来。
这个女孩子……
齐念这夜并未回自己的院子,只打发了阿瑶回去说了一声,便自行在慕氏屋里摆放在窗下的卧榻上凑合了一晚。
容姑忙使唤着小丫头抱来了几床厚实松软的棉被替她铺在榻上,就着慕氏这里烧得足足的炭火,这一夜倒也不算难熬。
容姑本想劝她去隔壁房间歇息,好歹这也是齐府正经的小姐,又深得老爷怜爱、夫人青眼,怎好叫她真的就在这卧榻之上将就。
但这些话都在心里编排好了只待脱口而出,却在她直面看见齐念那双波光粼粼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的剪水眸,便只觉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这四小姐,莫看她小小年纪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意外的透着那股子令人毋庸置疑的威严,这倒还真是从来没见过。
慕氏这一场昏睡,竟自头天午后直至翌日清晨,才悠悠醒来。
入目便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布景,她不由得心中轻叹了口气。这个伤心地,终究是又回来了。
冬日的清晨本来的便晚,这屋内彻夜未熄的炭火便也稍弱了些,倒能见了些寒冬的冷意,慕氏只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总算是有了些精神。
她半撑起身子正要喊一声容姑,却只见那窗下的卧榻上侧躺着一个小小的女子,浑身都裹紧了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张恍若故人的小脸来。
她紧闭着双目,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般微微上翘,映着窗外明亮的雪光倒在那红润细腻的面容上投下了两道阴影。虽还只是稚气未脱模样,但那精致清丽的眉眼间已然依稀能见日后的倾城之貌。
慕氏眼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心中顿时只觉悲喜交加,酸楚不已。
这便是在这个世间上,唯一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了。
这样美好且无辜的孩子,肩头将要担负起的的重任,简直是无法承受、现在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之重。
慕氏忽得有些明白了齐君良的心情,为何要将念儿藏在那山野乡村之中平安喜乐的度过十多年,而不令她们骨肉相认、互诉衷肠。
他这份私心,又何尝不是真心。
齐念困倦了半宿,终究是抵不过这副经不住折腾的年少身子的嗜睡之意,便在那卧榻之上翻来覆去的迷糊着了。
醒来刚一睁眼,却只见阿瑶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正在她的正上方,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眼珠子动也不动。
齐念当真是吓了一跳,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她本意是想让阿瑶回去通报一声便不必回来了,毕竟在这寒冬里的大半夜,在外边多待会儿都会让人冻僵了身子。
只是阿瑶向来是最固执的,她既然将齐念的安危系于己身,便是半分都不敢懈怠的。
耳边忽得只传来慕氏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念儿,这丫头吓了你一跳吧。她待你倒真是忠心,看见你有这么忠心的丫头,我也很是欣慰。”
齐念忙回过了头去,面带惊喜道:“姨母,你醒了。”
丫头婆子们早就守候在门外,此时便捧着盥洗之物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伺候着慕氏与齐念洗漱梳妆。
她们动作之有序、行为之恭谨,更加能够验证了齐念之前的猜想,慕氏的出身本应是比齐府高出许多的尊贵人家。
见仆即见主,许是因为与慕氏一见如故便觉格外亲厚,她反倒疏忽了慕氏本也是个举止端庄有礼、言辞显贵大方的不同寻常之人。
慕氏吩咐了容姑去准备些精致可口的早膳,待下人们纷纷退下去后,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双眸幽然望向了窗外院中洁白无瑕的积雪,轻声道:“这齐府岁岁年年都一样,却不似我,这次挣扎了醒转了过来,下次或许就要伴随着这漫天飞雪飘飘落落,长眠于这地下了。”
齐念心知她身患不治之症,心中又何不万分凄凉,不由得迎了上去轻唤道:“姨母……”
“傻孩子,我这不过是闲话几句,你不必放在心上。”慕氏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人生在世也不过只是数十载,姨母已然老了,便是终有一日不在你的身边,你也不必为我伤心难过,只当是大梦一场罢了。”
齐念轻握住了她的手,心中不由得感念万千。
其实姨母在某些方面而言,与父亲还是有些相似的。
一样的洒脱淡然看透人生,心中却还是有些放不下的牵念与执着,只生生的苦累了自己,却不愿去牵扯他人。
齐念陪伴着慕氏与齐君良度过了归来齐府的第一个除夕之夜,安然的迎接了新年的到来。
齐君良许是因为府中事务繁忙被周氏母子给牵绊住了,又或许是想为慕氏与齐念留下独自相处的时间,便不大来慕氏的院子里,只在除夕时来陪伴着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守了岁,都不曾在这里过夜。
慕氏这院中上下倒像是司空见惯,无人觉得不妥或是面色有异。
第六十章 新年到来
齐念在这里陪伴着慕氏度过了十四岁的这个新年,倒也算是最为舒心惬意的事情。也因着整日里躲在她这密不透风与外边没有往来的小院里,便是齐府之中任谁有那闲言赘语也只能自己受着,横竖也飘不进这里来。
前世的这一年寒冬本是最为难熬的,也是诸事之起源,万恶之伊始。
但如今父亲康健安在毫无不妥,秦姑也还在那宁静祥和的行山村中安稳度日其乐融融,且还与血缘至亲的姨母得以相见相认,想必娘亲若是泉下有知,也必会略感欣慰吧。
慕氏许是与齐君良事先有商量过,又许是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向齐念说出口的话竟别无二致,都只捡了些不重要的事情说了,再有那些他们不愿让她知道的,便只含含糊糊一带而过,再有追问之意便只闭口不提,倒叫齐念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但她知道,只要这时日长久下去,她总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追查下去,当年家族之隐秘身世之谜团,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除夕之夜守新岁,齐君良是与阖府上下一起吃了年夜饭来的,到时慕氏与齐念已然也吃过了正喝着茶,围在一座烧得旺旺的大暖炉旁边隔着窗户赏着雪。
自入冬以来这雪日便从未断过,是而不论屋顶上还是庭院中,处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莹白如玉的新雪覆盖着大地,倒真是洁净漂亮极了。
尤其是入夜时分这天上又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鹅毛大雪,廊下一字排开的团圆灯笼均被丫头们点亮挂好,照得整个院内明亮如许暖意盎然,那片片雪花亦是自空中便被镀上了层层柔和的暖色,瞧着倒真是有趣儿的很。
丫头们得了慕氏的许可,纷纷捧着手炉站在廊下赏雪玩耍,一时之间欢声笑语响彻了整座院落,倒真是别有一番温馨惬意的欢颜融融滋味儿。
慕氏面含着笑意站起了身来,伸手自桌案之上摆放的各色糕点中取了一块点了红色的梅花糖粉糕递给了齐念,“这朵梅花做的可真是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我刚刚也尝了尝,倒还真是甜而不腻的好滋味。念儿,你也尝尝。”
齐念忙站起了身来接了去,边笑道:“姨母可是很喜欢红梅?我那小院中倒是栽种了两棵梅树,那一株红梅迎风傲雪而来,倒真是清霜冷艳,令人见之不俗。”
“当真?”慕氏显然是很喜欢,又拈了块梅花糕慢慢的吃着,面上倒见向往之色,“我以前最爱梅花,常在家中的后花园里令人种上一片梅林。有雪景时赏红梅,无雪景时观白梅……那时倒真是意趣无穷啊,转眼间都快过去二十余年了……”
言语间她又颇显感伤,便是在这红火暖意的映照之下,那面无血色的面容依旧是苍白的。红颜老去心灰意冷,芳华正盛之时便是倾国倾城又有何用?
齐念在一垂眸间便掩去了眼底的那一抹哀凉之色。她微微勾起了唇角,脸颊边若隐若现的两个小梨涡倒是讨喜的很,“如今在齐府虽不能种植整片梅林,但我明日为姨母折来几枝开的正盛的带雪红梅拆入青花瓷瓶之中,就放在这窗下观赏,岂不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浅葱此时正与阿瑶并肩站在齐念的身后,忙含了笑意柔声道:“二姨娘若是喜欢,咱们明日可以照着那红梅的样子用和好的面粉捏出形状来,再放上蒸锅蒸熟了,那岂不是可以边吃边看,那才真叫是有趣儿呢。”
阿瑶听了这话顿时不由得双眼都亮了起来,只转头看着浅葱表示认同的拼命点着头。
慕氏展眉一笑倒让屋内谁人不黯然失色,那双与齐念尤为相似的剪水眸中顿时波光潋滟我见犹怜。她颔首温柔的道:“很是。”
此时齐君良正好打了门帘边脱了身上布满雪花的大氅递于旁边的丫头,边阔步走了过来。
慕氏那抹明媚开怀的笑容顿时便撞进了他的眼底。
他不由得微怔了怔,眼前恍惚了瞬间,仿佛故人复生自梦中而来。
思起早逝的秦墨仙,齐念与之相貌相似之五分,神情相似之五分。
而慕容婉霜之于她是嫡亲的同胞姊妹,却只是因自幼养成的环境与习性都各不相同,相貌相似之七分,神色相似却只三分。
婉霜所有的更多的是从容淡然与高贵典雅,墨仙却是貌若楚楚可怜柔顺可欺,实则心中坚强蕙质兰心。
这般惊若天人叫人怜惜入骨子里的女子,叫人如何能见之忘怀。
齐君良垂首敛去了面上的异色,复又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方才走上前去。
这夜过得很快,慕氏强撑着精神直到夜半子时方才歇息,齐君良眼见着她被容姑服侍着睡下了,这才向齐念低声叮嘱了几句,便先行离去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雪过天晴。
在这大年初一新年伊始的日子,倒似是个万事大吉的好兆头。
浅葱不曾在慕氏的院中过夜,齐念便放了她去与齐伯一起,虽不能全家都守在一块儿,但也好叫齐伯有女儿绕膝,图个宽心。
阿瑶便跟着齐念回去小院,正要摘了院中那两株盛开的梅花捧回去,就着这活色生香的花朵儿做出不一样的梅花糕来。
因着慕氏昨夜睡得晚了,今日必定会格外贪睡些,是而这主仆二人倒也不慌不忙,迎着柔和的阳光踏着洁白的积雪,清晨的寒气倒叫人能够精神一振,神清气爽。
慕氏的院子坐落在齐府的最外围,便是主院都要稍稍靠里边一点儿。
自她那里回去齐念的小院,必然是要经过齐府那座鲜少有人会停留在此的小花园。
那小花园齐念自从入了齐府便也时常路过,算是最为熟悉不过的地方了。但今日才踏足于此,她便十分敏锐的察觉到了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年自从入冬便一直都在下雪,是而整座齐府除了主要路径之外,其余地方一概都不曾打扫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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