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觉得今天看了场笑话。”
叶嘉树顿了一下,抬起头,转过来看着她,“要我说实话吗?”
“说呗。”
叶嘉树吸了一口烟,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又低下头去,“我看过的笑话不算少,你这算不上什么。”
宋菀笑了,“你才22岁吧,说这话不觉得托大?”
“很多事不是论年龄的。”
“那你跟我讲一讲,都看过哪些笑话。”
“这是陷阱题?”
“什么?”宋菀有点没跟上他的思路。
“来之前,老刘嘱咐过我,凡事守口如瓶。”
宋菀笑说:“别人的也不能说?”
“不能。答应了保密,不能食言。”叶嘉树打开车门,探了探里面温度,“……可以了,上车吧。”
宋菀真被噎了一下。
叶嘉树今天藏匕首的那一手利索动作,让宋菀生出一点兴趣,她觉得这人不见得是她看见的这样谨小慎微。
回程路上,宋菀忍不住问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
宋菀的反问句拐了个调,听起来比他想要表达的原意要更想入非非一些,他顿了顿,“……也不是什么都做。”
宋菀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挺怕我。”
叶嘉树说:“还好吧。”
“还好是什么意思?”
“还好就是……”叶嘉树往后视镜里看一眼,“要我说实话吗?”
他第二回问这问题了,宋菀乐不可支,“说呗,怕我开除你不成?发你工资的是唐蹇谦又不是我。”
“……实话就是,你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人。”
宋菀一顿,心理开始有所戒备,“……我表面是哪种人?实际又是哪种人?”
叶嘉树斟酌着说道:“……小时候我养过一条狗,谁靠近它它就冲谁龇牙咧嘴,但其实它比我爸拳头大不了多少,刚生下没多久就被遗弃了。”
一时沉默。
“呵,”宋菀表情淡下去,“……别以为你骂我我没听出来。”
叶嘉树不再说话。
他知道宋菀没生气,生气了不是这个语气。
回到芙蓉路,宋菀让叶嘉树下午晚上时间自行休息,“我今天不会出门了,明天有事,下午两点你来接我。”
一般为了方便,司机都是住家的,但宋菀不喜欢家里有太多的外人,所以让叶嘉树自行住在外面,让唐蹇谦给他多发一份租房补贴。
叶嘉树开着车,回到清水街的出租房。
下午没事,他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事实上他住处东西很少,也很干净,除了老刘离开以前,非要塞进他的几件新家具,再没别的。
地板潮湿,空气里一股水汽,叶嘉树把窗户打开通风,点了支烟,靠着窗台,往对面墙上看——那儿贴着一张“齐柏林飞艇”的海报,页角已经卷边了。海报下方,放着装吉他的盒子。每回扫除,他都会把那上面灰尘擦得干干净净,但从来不会把它打开。
看了一会儿,叶嘉树准备换身衣服出门,响起敲门声。
叶嘉树赤着脚走过去把门打开,目光下移,顿了顿,“你怎么来了。”
门口是个穿水手服百褶裙的年轻女人,戴着口罩,没化妆,眼窝底下一圈乌青。
她一闪身,从门缝挤进去,“叶哥一个人在家?”
叶嘉树把门阖上,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叶瑶,你不能总赖着我。”
叶瑶似是没听见他说话,径自往厨房走去,黑色的制服鞋在地板上踩出一道道痕迹。叶嘉树皱了皱眉。
半刻,叶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盒酸奶,她把盖子揭开,舔了舔,抬起头来看向叶嘉树,“……我能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吗?”
“不方便。我要出门了,你赶紧走吧。”叶嘉树懒得理她,走回卧室去换衣服,刚把身上黑衬衫脱下,门“吱呀”一响,叶瑶从外面走了进来。
叶嘉树看也没看她一眼,拿起搁在床上的短袖T恤,刚要套上,叶瑶伸手把他一推。
他身体往后一倒,准备站起来,叶瑶跪在床沿上,按着他肩膀往后推,顺势跪坐在他身上,手掌贴在他胸膛上,轻笑一声,“……做吗?”
叶嘉树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我要是想动你,四年前就动了。”他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钱,也没数点,直接塞进叶瑶手里,“借你的,拿去吧,别赖着我了,我又不欠你。”
叶瑶表情一黯,手指团着那钱,过了片刻,从叶嘉树身上爬起来,背过脸去,抽了抽鼻子,“……叶哥,就让我住一周,一周之后我肯定走。”
叶嘉树没说话。
叶瑶知道他是答应了,她把钱塞进口袋里,理了理头发,“叶哥,你就是人太好,见不得别人受苦。”
叶嘉树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人好倒是错的?”
“有时候就是错的,同理心太强,自己就容易受伤。学我,没皮没脸,多好。”
叶嘉树套上衣服,淡淡地往她眼下明显是被人打出来的淤青那儿扫了一眼,“你是挺好,混成这幅德性。”
他跟叶瑶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跟好朋友陈斯扬在酒吧驻唱,叶瑶在酒吧里“流窜作案”。那时候叶瑶就这幅装扮,装个女高中生,到处对那些肥头大耳的男人叫“叔叔”。
每回工作结束,陈斯扬跟女朋友季雪二人世界,叶嘉树就跟一整晚也没赚到多少钱的叶瑶出去喝酒撸串。
后来,叶瑶交了个男朋友,挺高兴的告诉他,说以后再也不干这营生了。虽然没人再一块喝酒撸串儿,但叶嘉树很高兴。
结果没到半年,叶嘉树接到叶瑶的电话,找去一个破破烂烂的出租房里。那时候她刚做完手术,感染发烧,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联系叶嘉树,只因为叶嘉树曾经说了句两人同姓,也算是本家。
叶嘉树照顾了她一星期,让她离开男朋友,找个正经工作。她答应下来,但没多久就食言。两年来,她跟他男朋友分分合合,叶嘉树知晓劝告无用,也就懒得多费唇舌。
她每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总会找叶嘉树帮忙,而叶嘉树没有一次真能狠心拒绝。
叶瑶瞧着叶嘉树,“我混得再惨,那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你呢,你为了陈斯扬,为了季雪,为了陈斯扬他爹,就是不为你自己……”
叶嘉树只是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再多废话一句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叶瑶耸耸肩,嘟囔:“……真话还不让人说了。”
叶嘉树拿上钥匙,往大门口走去。叶瑶端着那杯酸奶,踢踢踏踏地跟过去,“叶哥,你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叶瑶倚靠着墙,冲他笑一笑,“今天夜宵我请你吃烧烤。”
“拿我的钱请我吃烧烤?”
“你都借给我了,还管那么多。”
“走了。”叶嘉树把门一阖。
“哎哎哎,”门关上之前,叶瑶多嘱咐了一句,“……别回来太晚啊。”
☆、第六章【改】
叶嘉树出门是去拜访陈斯扬的父亲。
叶嘉树跟陈斯扬十五岁时认识,两人度过了最年少轻狂的四年时间。
一起替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一起赶赴一场又一场的校园音乐会;一起买啤酒回来,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一起在酒吧里驻唱,拿点儿微不足道的薪水,攒着钱租五千一天的录音棚灌小样,期待唱片公司的大饼砸到头上的那一天。
直到十九岁那年,陈斯扬去世。
陈父难以承受打击,三年来心内郁结,一直缠绵病榻。前一阵突发脑溢血,生死边缘挽救回来,但今后都得卧床。
照顾陈斯扬父亲的重任,叶嘉树一己之力担下了。陈母要上班,家中无人,叶嘉树请了最好的护工,五千块钱一个月,还有医药费、营养费……
有时候,叶嘉树觉得自己是滚轮里的仓鼠,不敢停下,一旦停下,就是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缺口。
他是万事不萦于怀的人,从前收入多少浪掷多少,如今却困于斗室,折腰斗米。
钱,有时候竟是这样折磨人的难题。
在陈家楼下,叶嘉树抽完了一支烟。
他上楼敲了敲门,门内一叠脚步声走近,门打开,门里门外的人都怔了一下。
“季雪。”
门里的年轻女人穿一套过膝的长裙,胸前挂着围裙,一手的面粉。她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转身往里走。
叶嘉树在门口站立片刻,方提起脚步。
距离陈斯扬去世已经三年,他在三年后的今天徘徊,前方是无法去往的明天,后方是无法触及的昨天。
困于时间的不只他一人,还有陈斯扬的女朋友季雪。
陈母从厨房里走出来,热切地打了声招呼,端来凉茶,问叶嘉树晚饭吃过没有,她正在跟季雪包饺子。
“吃过了——我就过来看看。”
陈母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着卧室努努嘴,“陈叔叔在房间呢,闹过脾气,现在在看电视。”
陈父躺在床上,口不能言,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很简单的语气词。
叶嘉树听明白他是在打招呼,手从他颈后穿过去,把头抬起来,垫高了枕头,而后自己在床榻边沿坐下,从被子里拿出陈父的手臂,顺着血管,一点一点按摩。
他做这件事很耐心缓慢,心里也感觉到久违的平静。
他抬眼往房间墙壁上看,墙壁上贴满了平克·弗洛伊德、大卫·鲍伊、枪炮玫瑰的海报,显然是曾经陈斯扬贴上去的。这两位尚不过半百的父母,还固执保留着儿子在世时的布置和习惯,好像这样就能拒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
叶嘉树收回目光,跟陈父讲一讲新近发生的事——他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提及两句之后,便搜肠刮肚地找寻话题:西区要拆迁了、市里落马了一个贪官、明年落户政策要改革……如是种种,全是他在开车时,从广播里听来的新闻。
总觉得遥远,不关己身一样。
季雪在门口站很久了。
她走近的脚步声没听见,她在思考着该如何喊他,沉默之中,方意识到自己“思考”了很久,在出神地听着叶嘉树讲述那些枯燥乏味的“新闻”。他声音流水一样的平缓,好像任何的创伤都能被此抚慰,再不痛苦一样。
终于,她还是回过神,平淡地喊了一声:“叶嘉树。”
叶嘉树顿了顿,转过头来。
她没与他视线对上,边转身边说,“阿姨喊你出来吃饺子。”
饭桌上,陈母问及叶嘉树近况,叶嘉树说在给人开车。
“也好,”陈母把香醋和辣椒碎都往他那处推了推,“你以前那个赛车的事,我就是觉得太危险,早就不想让你做了。司机虽然挣得少些,总归是稳定的。”
叶嘉树“嗯”了一声,很淡地笑了笑。
吃过饭,叶嘉树去卧室跟陈父道别,又顺便悄悄将刚拿到手的工资,搁进了陈母常用的抽屉里。
陈母将叶嘉树送到门口,叶嘉树刚准备走,屋里季雪说:“等一下。”
她把包的带子穿过头顶,斜挎在肩上,低头说:“我也走了。”
天开始热起来,太阳落山了很久,空气仍然黏糊糊地贴着皮肤。
季雪落后两步,走在叶嘉树身后。
夜色里,人流和车流声,一时近,一时远。
到了公交车站,两人停下等车。
他们如有默契般地隔了三四米的距离,陌生人一样。
季雪手揣在连衣裙的口袋里,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空气里突然散起烟雾,她不由自己沿着那轨迹去看,视线的尽头,是正微微低头,沉默抽烟的叶嘉树。
季雪抿住唇,生硬地把目光转向他身前的公交站牌,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站牌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见。
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字,骤然间变得更加模糊,季雪用力地眨了眨眼,把目光收回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叶嘉树沉声说:“以后你要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愕然、震惊、心慌意乱,很多情绪涌上来,在季雪的脸上形成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愤怒表情,她冷着声,“……你就这么不敢见我?”
叶嘉树声音很平:“见了我你难过。”
他的难过,与她的难过,从来都不是一个意思。
季雪咬着唇,她感觉下一秒情绪就要控制不住,“……没错,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迎面一辆公交车驶过来,车门哐一声打开,她没看那究竟是不是她要坐的,抱着包直接跳上去。
车门在她眼前合上,透过玻璃窗,叶嘉树身影逐渐被拉远,他抬起手,把那支还没抽完的烟,很慢地揿灭在了陈旧的公交站牌上。
在光影交错中,他身影变成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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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宋菀陪傅小莹去买衣服。
女人逛街,一逛就是一下午,连带着全套的下午茶和美容SPA。宋菀趴在床上,按摩师的手在她背上捏来捏去,房间里一股馨香,冲得脑袋发晕。
跟红顶白的事,宋菀见得多,不觉得新鲜,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变成了“白”的那一方。从前多少人想成为她宅子里的座上客,如今她想打牌,却连四个人都凑不齐。
宋菀问傅小莹:“现在大家对我避之犹恐不及,怎么你还往我这儿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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