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今日怎么想着入宫了?真是……稀奇呵。”皇上单手负在身后,明黄色的龙袍上,一条气势磅礴的五爪金龙盘踞着。神色泠然,不苟言笑,虽极力掩饰,可眼底的乌青,以及血色寡淡的面容,仍然显得几分虚弱。
明连仅用余光飞速的瞥了一眼,便又收了回来。他虽未抬眸,可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压迫感——一个帝王的威压。带着七分威严,三分戾气,远非寻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微臣大病初愈,身子一直虚弱乏力,太医说须得在府上好生调养着,切不可再情绪大恸。遂在府中多修养了几日,还请圣上恕罪。”
“依朕看,恐怕未必如此罢!”皇上冷冷一挥衣袖,背着手踱步走至书案后面落座?这才抬眸深深凝视着明连,似笑非笑道:“明连,朕派人召你多次,你都不肯入宫,每次都以病情推脱。可自从你被赵员外之女所救之后,太医院回禀,你的身子已然无大恙。哪像你说的这般?你可是仗着你爹身怀功勋,这才敢如此放肆!”
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震得茶杯颤了三颤。明连应声提袍双膝压在光滑冰冷的汉白玉地板上,闻言,抬首,不悲不喜道:“微臣不敢。”
皇上微眯着眼睛,唇角勾起阴冷的弧度,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凝视着明连良久,直到殿里气压低到一定程度后,才缓声道:“你其实不必如此,你心中有怨,朕都知晓。可是明连,你可别忘记了。当年是你爹设计害了傅家长房一脉。朕向来惜才,便从中稍作隐瞒,保全了明傅两家多年的情谊。纵是朕不派你爹领兵上阵平乱北地,傅言也迟早会调查出来。届时,怕是新仇旧恨一起找你算了罢。”
他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随手掷在明连眼前,冷笑道:“这是户部的卷轴,朕早先便料到傅言会去户部调查。遂一早就让人将卷轴撕下来半卷。你说若是傅言看到了这个,会不会怒发冲冠,当场断了同明国公府的交情?朕听说你们的关系极好,虽因退亲之事,生出了些许间隙,可为了救你的命,傅言可谓是煞费苦心。派人辗转多地,几次三番下海去东瀛寻药。这些你都是清楚的罢。再者,朕观傅言的性情,若是知道自己一心当成朋友的人,居然是杀父仇人之子,怕是不会轻易罢休。”
明连将半卷卷轴攥紧,煞白着脸,他原先身子骨就比寻常人弱,一张脸白如冰雪,眼下听到这番言语,连唇瓣都失去了血色。可仍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这些年来,无论他多么努力的想要遗忘,可始终忘不了老国公同他忏悔的那些话。原来当年根本就不是什么山匪谋财害命,分明是老国公心怀不轨,暗暗派了心腹找人去暗杀傅家长房一门。甚至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只是未曾料到傅言居然会活下来,还误打误撞被赵家所救。之后更是同前去咸州暗查私访的明连撞了个正着。
有些罪孽,做了就是做了。即使他当年也尚且年幼,根本没有参与其中,甚至事发之时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可父债子偿,他们明国公府欠傅家的可是十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须臾,明连抬头,唇角苦涩的摇了摇头,沉声道:“皇上急召微臣入宫,难不成只是为了将这么陈年往事血淋淋的揭开,往微臣的伤口上撒盐么?”
“自然不是,只是朕觉得你近月来越发叛逆不听指令了,想要将你的反骨一一剔出才好。”皇上随手从桌面上摆着的一摞高高的奏折里,抽出了五六本摔在地上,唇角噙着一丝残忍的笑意,道:“看看,这些都是朕的好儿子做的,御史台的老匹夫们闲来无事参上几本。什么命案杀人案,大理寺的人不敢怀疑到皇子身上,反而抓旁的人顶罪。亵职之罪呵,执名果真是深得朕心啊,做起事来当真是半点也不给自己留退路。”
明连随意翻看两眼,眉头渐深。可因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思,一时只好眼皮略抬,轻声道:“七王爷毕竟是流落在外多年,常混迹蛮村荒井,想来也吃过很多苦,受过许多的罪。既是皇室血脉,如今又恢复身份,圣上多花些心思教导便是。何必……”
他抬脸,眼底蕴着几丝不易察觉的薄怒,攥紧拳头低声道:“何必将微臣的妹妹软禁起来。皇上也该知道,明国公府现在只剩下明珞同微臣相依为命了。纵是不看在我爹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份上,皇上也该体恤微臣这些年来做过的一切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明珞年幼无知,何必要拉她进来淌浑水?”
“你这是在埋怨朕?”
皇帝上半身略倾,眉心紧紧皱起,夹杂着几分戾气和怒色。须臾,又低声笑了一声,身子往后微仰,靠在由纯金打造的太师椅,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了几下,长叹道:“朕何尝想如此呢?你爹为国捐躯,你年纪虽轻,可这些年来做的事也甚合朕心。于情于理,朕都理应善待你们兄妹。正因为如此,朕才有意将最心爱的九公主下嫁于你。可你却辜负了朕的一片心意啊!”
“臣自知天生病弱,怕是日后时日不多。配不上九公主千岁,请圣上明见。”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娶九公主。也罢,你若是当真不愿意,朕又何尝想要逼你。”皇帝开始放宽容忍度,罕见的温声道:“明连,朕需要你去帮朕办点事。执名到底不是养在朕的身边,同朕生疏的紧,又仗着自己武功好,在空中藐视皇权,无视宫规。在外头兴风作浪,行事轻狂。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岂能容他继续狂妄!”
“皇上的意思是……让微臣派人拿下七王爷?”
“是也不是。”皇帝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他到底是朕的儿子,又是瑶蘅唯一的骨肉,朕真的不想伤了他。可又实在厌恶他的行事作风。你且找个机会,设计将人拿下,朕自有法子好生教教他什么是君臣之礼,什么是孝悌仁义。”
明连闻言,为难道:“七王爷好似精通巫蛊之术,身法诡异,性情又孤傲清冷。若是到时候打起来,怕是要玉石俱焚,很难将人安然无恙的抓起来”
“这个朕早有主意。”皇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白陶小瓷瓶,重重的放在桌面上,往前一推,道:“这个你拿去。下在他吃的东西里。执名警惕性极高,从不肯轻信于人。你小心些,找准机会再放,莫要让他察觉到了。这东西能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待将他抓起来,先关押在大理寺的地牢中。朕早先让人替他专门打造了一副铜质锁链,只要穿透他的琵琶骨,不信他还能有力气同朕呛声。”
明连心里一个咯噔,忍不住攥紧拳头。他原先便知皇帝薄情寡义,刚愎自用,冷血无情。可至少对死去多年的瑶蘅情深似海。否则也不会找来一个又一个同瑶蘅相像的女子。
可到了如今,皇帝居然忍心如此残忍对待瑶蘅唯一的儿子。若真要如此,执名这个七王爷怕是做不了多久了。
明连这才起身将小瓷瓶攥在手心里,冰冷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他抬头,轻声询问道:“不知皇上要何时将明珞还给微臣。”
“这个急什么?明珞同朕的九公主相处的极好。你只管按照朕的吩咐去做,绝对不会伤了她一根毫毛。”顿了顿,皇上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朕听闻,你对赵员外之女很是不同。莫非是因为她才拒绝了朕的九公主?”
闻言,明连神色一怠,随即飞快的掩饰住,正色道:“并没有,臣只是同她略有几分交情罢了,九公主金枝玉叶,不知比赵员外之女高贵多少倍。微臣怎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之女,而放弃当驸马。”
他以为自己掩饰的极好,可未曾想皇帝却将他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数收进眼底。
“哦,是嘛?朕听外界传言,赵员外之女生得国色天香,是难得一见的佳人。你若是喜欢,朕便将她赐婚于你。只不过……”皇帝笑容越发灿烂,可眸色却越发冷冽,继续道:“你若是办不好这事,朕非但要将明珞远嫁边塞,终身不准她踏足京城一步,还要将赵员外之女收入后宫!”
“皇上!”明连伪装的温顺面孔终于被这两句话击溃,素日的恬淡性情此时此刻分崩离析。如今放眼天下,他只有明珞这一个至亲了。而赵汐朝又是他此生求而不得的女子。无论是谁出事,他都难以忍受其后果。
可偏生生来为臣,至死都要受制于人,不得自由。
“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莫要再辜负朕的心意!”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明连出去。
“微臣告退。”明连轻声道,脸上不带任何情绪。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人才踏过宣政殿的门槛,眼前骤然一亮,阳光瞬间倾泻而下,照得人眼睛有片刻的失明。
明连抬手挡了挡光,才要走下台阶,胸口突然一阵闷疼,身形一晃险些从高高的一排台阶上滚下去。
手臂几乎是同一刻被人从后面一把攥住,将他往上一拉,扶稳了。明连微微愣了一下,转身就见来人是傅言。
这个时候,其实最不想见的便是傅言。
“……是你啊,多谢。”
傅言将手松开,轻颌首,打量了明连片刻,眉头微微蹙起,询问道:“明小侯爷是从宣政殿才出来?为何脸色这般苍白,可是身子有何不适,要不要去太医院找人来看一看?”
“不必了,想来是没休息好,没什么打紧的。”明连回道,他目光同傅言对接一下,很快又移开,略一思忖,便问道:“你在此处,莫不是要进去面圣?弘文殿出了什么事了么?”
傅言点头道:“正是,不瞒你说,七王爷今日又在弘文殿打人,这回将八王爷伤得不轻。你我也知,七王爷正得圣宠,旁人都不敢擅自动他。我也是怕贵妃娘娘爱子心切,届时再闹了起来。哪方的脸面都不好看。”
“那倒也是,七王爷果真很得圣宠。”明连淡淡笑道,说到“圣宠”二字,牙齿咬得格外用力,颇为讽刺。他拱了拱手,就要告辞,傅言伸手拦他,道:“小侯爷请留步。青儿这几日被叔父拘在府里不许他出门。在府里乖觉了一阵,这几日十分想念安平县主,可派出去的人总也请不到人。可否请小侯爷代为转告?”
闻言,明连便笑道:“你这个做堂兄的,果真称职。若换做我,才懒得搭理傅青。只是这几日不行,明珞被九公主找去了,想来要在宫中小住一阵。傅青那里还是由你去应付罢,我先行一步。”
语罢,明连抬腿就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见傅言还未转身进殿,便又重复道了句谢。
傅言便笑道:“明小侯爷客气了,我们家青儿自小把你当兄长看待。汐朝也把你当成知己,我们都是朋友,何来频繁道谢之说?”
明连也笑:“若不让我道谢,难不成还要我致歉不成?那……对不住了。”
傅言尚且没搞明白明连是何意思,太监总管福安凑上前来,恭声道:“傅大人,圣上宣您进去。”
如此,傅言这才同明连点了点头,抬腿大步朝殿里走。太监总管落后两步,同明连笑道:“明小侯爷,圣上让奴才提醒您一句。五日之内若没能将事儿办成,后果您自个儿心里有数。”
“多谢公公提醒,本侯自是心里有数。”明连淡淡道,目光瞥见太监总管腰间的一只淡青色荷包,似笑非笑道:“公公这荷包做得好生精巧啊,怕不是哪个宫的女官送的罢?”
“明小侯爷……您,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太监总管赶忙将荷包扯下来,胡乱塞进衣袖中。正要再分辨几句,抬眼见明连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登时气得脸都青了。狠狠一扬拂尘,这才转身也进了殿中。
赵府。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赵汐朝正坐在桌前,手里捏的陶瓷汤匙险些摔地上。凤尾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抬眼见来人是执名,吓得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将麻团抱紧了,勒得猫儿“喵呜”一声叫了起来。
“赵汐朝,我今日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执名沉着一张俊脸,一进门就嚷嚷开了。忽见屋里还站着丫鬟,脸登时一板,严厉道:“滚出去!别站在这碍手碍脚的!”
凤尾原本就怕执名怕得狠,眼下更是吓得眼泪汪汪,直往赵汐朝那里望。
“你先出去忙吧,把麻团放下,你勒疼它了。”
赵汐朝轻声道,见凤尾走了出去,这才面露不悦的瞥向执名,“你能不能温和一点?一大早的,谁招惹你了?我们家的门招惹你了,还是我的丫鬟招惹你了?还是说,就是我招惹你了?”
执名哼了一声,闷闷道:“你惹我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不想跟你计较而已。”他一屁股坐在赵汐朝身旁,怒气冲冲道:“赵汐朝,你是不知道。我今日可安分守己了,我去弘文殿上课,都没有主动惹过事。都是老八那个王八羔子先惹我的。结果被傅言看见了,你猜他怎么说我的?他居然说什么孝悌为仁之本。什么狗屁玩意儿,我听都听不懂!”
赵汐朝无奈道:“你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就大老远的从宫里跑出来,踹我的房门,吓我的丫鬟吧?再说了,八王爷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啊,你怎么能说他是王八羔子呢?他要是王八羔子,你岂不是……咦!”
执名恶声恶气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有那种草包弟弟!我还没找你算账,那个小册子你给谁不好,偏要给傅言!你都不知道,他在人前落了我好大的面子!我真的很生气!可是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我要是打他了,你回头肯定要打我!”
“……你还挺聪明的。”赵汐朝懵懵的夸了一句,见执名眼睛又瞪了起来,赶忙顺着毛捋,笑道:“你能这样考虑,我真的很欣慰。这就证明了两点:第一,你真的很讲诚信。第二,你天性很善良。执名,你能有进步,我真的很开心。”
执名脸色稍悸,昂着下巴得意洋洋起来,忽觉裤腿有什么东西在挠。垂眸就见一只肥硕的猫儿,正用同样肥硕的小胖爪挠他的裤子。
他二话不说,一把提溜着麻团的后颈皮,就要摔死在墙面上。却听赵汐朝在耳边惊叫了一声,“哎,别动它,你弄疼它了!放松手!”
“切,女人真是麻烦!”执名嗤笑一声,话虽如此,可却老实听话的将猫递了过去,顺势轻敲了一下麻团圆溜溜的脑袋,嫌弃道:“长成这副死肥样,难看死了。”
赵汐朝将麻团抱在怀里,给它顺了顺毛,闻言便回道:“比你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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