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
齐琅将那旧模样的荷包在她眼前晃悠。
姜媞蹙眉,好似真的想到了什么,“嗯……我、我不听话,非要自己去河边叉鱼给你吃,河边淤泥太滑了……我才不小心掉河里的。”
她说着又瑟缩了一下肩头,似乎还心虚着,“……幸好你把我救了上来,我以后再也不敢……不敢了。”
她说着还打了个酒嗝。
齐琅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对于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印象深刻,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望着她许久,久到她呼吸渐渐平稳,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压低了身体,浅色的薄唇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面颊。
“你后悔不后悔?”
这句话犹如投入死水的石子,注定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片刻,他便露出了一抹嘲讽的表情,与他唇角毫无温度的笑意组合在一起颇为古怪。
后悔和不后悔,如今对于他而言是一个答案,都太迟了。
☆、书院
曲折长廊围着假山丛草, 四下翠色秀丽,青石板铺设的地面被下人打扫的一尘不染。
姜媞坐在廊下吹风, 酒后残留的些许不适顿时消散了几分。
“夫人,您做的那个荷包没有送出去吗?”碧思看到屋里仍旧存在的荷包,忍不住问道。
“他已经有了。”姜媞说道, 脑中隐约闪过对方荷包的颜色,可却想不起来具体模样。
“哦……”碧思的语气顿时变得无比低落。
姜媞心想,她本也没有想要将这荷包送给齐琅……
只是昨夜的那顿酒,好似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下来。
早上采薇拿来的醒酒汤, 都是齐琅交代的。
若是以往……
他即便是交代, 也绝不会让她知道的。
姜媞觉得这样应该算是关系和缓的标志。
“夫人,这是千裳阁送来的成衣, 全是按照夫人尺寸做的,好好看啊。”采薇兴奋地从外面跑进来。
姜媞错愕地望着她手中的东西。
齐琅不短缺她的日常用品,可却没有特意买过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给她。
这难道就是背叛另一个人的好处?
姜媞摸了摸那布料, 心神恍惚。
“夫人, 咱们试一试吧?”采薇的鼻尖都冒了层薄汗, 可见是很开心了。
姜媞抿了抿唇,将耳边的碎发带到耳后,目光落在庭院中, 道:“不用了,先搁在屋里吧。”
采薇见她并无喜色,便也收敛了几分,将东西送进了屋去。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头。
千裳阁的衣服, 春拂斋的胭脂,锻华楼的首饰,一样一样地送进了姜媞的屋子里。
仿佛这些东西都代替了齐琅的嘴巴一样在说,顺我者昌。
姜媞心底仿佛压着一只秤砣一般,沉甸甸重。
“夫人,大人派了丫鬟过来请您过去。”
至夜初,灯笼刚刚挂上,外边便有丫鬟过来。
“问她什么事情?”姜媞打发碧思去问。
碧思很快过来回话,对方只说是齐琅的召见。
入了夜之后的召见……
“夫人?”采薇试探道:“要不奴婢给您更衣?”
“不必了。”姜媞道:“我不过去,你去回了她吧。”
“这怎好……”碧思也犹疑。
两个丫鬟一个是齐府的,一个是她身边的,两个似乎都很希望她去。
“不去。”姜媞果断地将这两个字丢了出去,转身掀开寝室的帐子便进去了。
碧思和采薇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只是回了话之后,齐琅那边便再也没什么动静了,仿佛从未有人来通传过一般,安静地可怕。
京都繁荣之地一座其貌不扬的山庄占领着一方高地。
合山书院并非是京中最好的一所书院,却因底蕴深厚,学风修雅而令人趋之若鹜。
“阿瑜,你祖母宽宏大量准许你去合山书院,你可千万要争气,万事能忍则忍,万不能再得罪人了,知不知道?”
临了,姜承禀又皱着眉交代了这些话去。
“可是……”姜瑜只说了这二字,父亲严厉的目光一瞪过来,他就什么话都没有了,“知……知道了。”
姜承禀见他这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不喜,只觉得膝下这独子愈养愈不如从前,又是无奈又是心酸。
“去吧。”他将姜瑜送上马车,车夫甩着长鞭,马车便出去了。
车里老妈子对着姜瑜轻言细语安抚了几句,待到了地方,老妈子便将东西都交给姜瑜,让他一个人进去了。
这里不是自家,任谁都是没有带家奴的权利的。
姜瑜背着老妈子给他缝的书包低着头往里走去。
忽然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脑门上。
石头不大,菱角也不锋利,却将他脑门砸得通红。
姜瑜想到父亲交代的话头也不抬,只抱着脑袋往里面冲。
等进了书院大门,里面便有管事先生在了,到那时候他们也会忌惮几分。
他心中如此想,脚下跑得愈发快却不妨猛地被绊倒。
耳边又是一阵哄笑。
“快抢了他的书包,看他怎么去上学!”姜浩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姜瑜抬头,看到姜浩坐在奶娘怀里,指着旁边的小厮说道。
那小厮二话不说便将姜瑜身上的书包扯扔到了树枝上。
“瑜哥儿别介啊,咱们小公子跟你开个玩笑,你看你上回把他脑袋都给砸破了是不,叫他出口气,也不伤你们兄弟俩之间的感情呢。”奶娘脸上笑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对姜瑜说道。
姜瑜不吭声,他们见姜浩高兴了,忙不迭又将对方亲自送进了书院里头。
四下有人路过,见姜瑜坐在地上也只是稀奇的扫了一眼,却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
姜瑜站在树下,看着日头时辰似乎快要到了,他索性就自己抱住树干,爬上去够书包。
至他进了合山书院到上课的地方集合的时候,已然迟到了一刻。
旁人衣衫整齐,而他衣服上又脏又皱。
他从树上摔下来,头上还沾了一片地上的草叶,极为狼狈。
“先生,我来迟了。”姜瑜站在门内,低垂着脑袋。
教书的老先生是个从翰林院里退休的老编修,他抬头扫了姜瑜两眼,眼中露出抹不耐,道:“是来迟了,把玉牌放在桌上,入列去。”对方说道。
姜瑜迟疑,在对方催促下将兜里碎成两半的玉牌放在桌上。
合山书院的第一条规定便是每个入学的学生都必须随身佩戴一块刻了自己名字的玉牌以证自己身份,小心保护,贴身存放。
有道是君子如玉,对于学生而言,这块玉便象征着他们的身份,不说质地要多么珍贵,至少需是无暇上品。
从没有人敢直接交上来一块裂成两半的玉来。
老先生握着戒尺,一把山羊胡都气得翘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恼怒道。
姜瑜被他喝斥,肩头瑟缩,却仍旧低声道:“姜瑜。”
“家中可是没有玉了,所以才带来这劣质之物。”老先生打量他一圈,满是鄙夷。
入这山门的人,绝不会有人拿不出一块玉牌来。
“是我的书包被人扔到了树下,我爬树上去捡,却……却不小心摔了。”他吞吞吐吐道。
“你……”老先生眼一瞪,“只怕是你自己扔着玩的吧。”
他就知道,这些新来的肯定有那么几个不规矩。
“先生,真的是别人扔的。”姜瑜隐忍着解释道。
“别人?你说说是哪个人,找来对质便是,但有一点,我们书院是绝对不会收一个说谎之人。”老先生冷哼。
“是……是姜浩指使的。”姜瑜老实地回答道。
老先生听到姜浩这个名字,扫过小萝卜丁群里的一个,心中顿时了然。
这个可是打过招呼的啊……
“哪个是姜浩?”老先生装模作样喊了一句。
人群里一个穿戴整齐白白净净的小公子便跨到了最前面来。
只见他嘴一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屈道:“先生,我没有扔过他东西,他冤枉人。”
“没……”
姜瑜正要辩解,老先生眉一挑,转身斥责道:“还有这种事情!玉乃君子,你不好好珍惜保护,损坏了也就罢了,竟然还推卸到旁人身上,你是哪个府的,文贺,把名字记下来。”
这个被人费劲心思挤进来的地方,在入学后的第一个月里同样会被先生除名,而过了那一个月安分守己之人才能正式地接受课业教授。
姜瑜握紧了拳看那老先生嘴巴一张一合,以及姜浩得意的表情。
他想到父亲的交代,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的缘故,小小的身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
就算他再怎么隐忍,他们也根本就没有打算让他好好在这里读书,而回去,同样也会面临别人的嘲笑和父亲的怒火。
姜瑜的指尖扎进了掌心,痛得几乎麻木。
“合山书院确实是个学风甚严的地方。”
一道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姜瑜意外抬头,看见门口立着一个身穿深色长袍的男子,那男子神色冷然,单手背在身后,姿态随性,轻描淡写地吐出了对这个学院的评价。
“你是何人?”老先生正要立威,忽然被人打断极为不高兴,可在对方气场的压迫下,他的声音很难大起来。
“叙行,这是内阁齐大人。”
旁人这才注意到后赶到的人,竟是合山书院的院长。
只是“内阁齐大人”五个字落入他们耳中,顿时化作了一道惊雷,皆惊讶地看向那个年轻的男子。
院长说得隐晦,但谁不知道如今的内阁是齐琅只手遮天,特别是对方还很得圣上的宠信。
被院长唤作叙行的老先生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做出行礼的动作。
“叙行参见大人。”
“我等拜见大人!”
学子们年龄尚小,却也在家中听过齐琅的大名,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和孺慕之情。
青云之上不仅仅是高于别人的身份和体面,更重要的是权势。
“怎么第一日便这样大的脾气?”院长低声对老先生说道,语气明显带了几分不满。
老先生正要解释,齐琅便在姜瑜面前站定,以一种成年人与孩子的身高差距俯视着对方。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沉稳淡然,随意的好似在问今日的天气如何。
姜瑜想要缩脑袋,又强忍住了,答道:“姜瑜。”
“你的玉牌碎了。”齐琅又道。
姜瑜顿时羞愧的脸颊通红。
方才被人呵斥,他害怕的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当下心神稍稳,他这才找回了几分自尊心,在这样的人面前丢了脸,心底好似被蚂蚁咬了一般不能要命却别扭得很。
他脑袋压低了几分,总觉得又有人在嘲笑他。
只是下一刻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质地通透的白玉。
他惊讶地抬起脑袋,只见对方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
“玉乃君子,却不是真正的君子,但你可以将自己变成君子。”齐琅对他道。
姜瑜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仅不觉得自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不避而远之,还赠他玉?
这样的举动不仅是让姜瑜感到震惊,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合山书院开学的第一日有大人物来,他们会惊叹,却不会惊讶。
便如齐琅这样的人给足了面子愿意踏足合山书院,都足以令合山书院蓬荜生辉。
但却不代表他需要卑躬屈膝给一个第一天就迟到挨先生骂的学子面子。
“大……大人……”
老先生忍不住出声了。
就算要安抚,也该是安抚那个被冤枉的孩子吧?
☆、维护
如果要安抚这个被他骂的孩子, 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老先生心中如此想道。
“先生觉得此玉可精美?”齐琅回过身来问对方。
老先生被齐琅尊称了一声先生,心下当即飘飘然, 柔和了声音道:“自然是无比精美。”
齐琅闻言顿时勾起唇角,他苍白的脸也因着浅薄的笑意变得生动起来,就像画中俊朗冰冷的人物走到了活生生的世界一般, 拉近至触手可及的距离。
众人亦是屏住呼吸。
位高权重者并不是没有听说过、没有见到过。
但既在高位,又生得昳丽之色,便一下子填补了众人心中留存的美好幻想。
“这就对了,玉不琢不成器。”齐琅道:“是美玉, 就更需精心雕琢。”
学子们闻言顿时为之一振。
玉不琢不成器, 这句话家里人在耳边翻来覆去的说,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可换了场景换了人来说, 他们竟听出了前所未有的大道理。
大人一定是在鼓励他们,让他们能经得起雕琢,方能成大器, 才能成为大人那样的人物!
老先生也激动地直点头, 口中念叨:“大人说得是, 大人说得对……”
姜瑜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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