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莽夫,雾宁犯不着纡尊降贵和他们磨嘴皮子。
风呼呼吹过树梢,夹杂着少许雪花,雾宁不太明白春香的意思,但她认出为首之人是谢池墨身边的副将,在军营里,除了谢池墨,属他官职最高,他能控制得住场面。
“春香,他们的事儿和我们无关,畏畏缩缩反而不太好,咱回去算了。”
温光中一身银色铠甲,竖着眉,面色严峻走了过来,见是春香,他躬身朝身后的雾宁施礼道,“见过世子夫人。”
雾宁露出半个头,善意的笑了笑,温声道,“温副将不用多礼。”
听着如潺潺流水似的声音,温光中不自主的抬起头来,雾宁甚少露面,谢池墨从未提过雾宁的事儿,他所知道的都是传言,传雾宁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赞美之词数不胜数,听久了便有些怀疑,谢池墨仪表堂堂,清隽绝伦,他挑中的妻子定不是丑陋之人,可也不像大家说得那般神,军营没有女子,偶尔来了个女人,哪怕人老珠黄,落到大家嘴里都成了国色天香的豆蔻少女,他们的话,信不得。
他的目光落在雾宁白皙的脸上,整个人忽而定住了,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再看雾宁,只觉得,萧瑟落寞的寒冬,突然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他如沐浴在三月的暖阳中,鸟语花香,令人心驰神往。
不只他,他身后的几位参将皆目瞪口呆的望着雾宁,一动不动。
雪渐渐大了,白色的雪花坠在脸颊,冰凉阴冷,雾宁举起手,擦了擦脸上的雪,诧异的望着面前的温光中,半晌,她指了指自己,轻声道,“温副将认识我?”
温光中回过神,双腿一并,脊背笔直的站定,眼底闪过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故左而言他道,“下雪了,世子夫人先回去吧。”
说罢,侧过身,目不斜视的让开了道,随行的参将,都司默默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一条路来,众人神色不一,有人迷茫,有人困惑,有人欣喜,有人愁闷。
雾宁点了点头,和春香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才告状的男子知道温光中认出雾宁了,他欲当面拆穿雾宁的身份,上前一步跪在温光中面前,伏地道,“将军,世子夫人......”
“闭嘴。”温光中可没被美色冲昏头脑,不待男子说完,他毫不犹豫的拔出剑抵在男子脖子上,“你目无军纪,以下犯上,按照军规该如何处置?”
温家乃武将世家,这些年靠着谢家才有今日的地位,不管如何,他都要阻止男子说话,再者,他想得更远,谢池墨和雾宁成亲是经过老夫人和国公爷点头的,宴请的宾客成千上百,若雾宁是那等身份,在京城怎会没掀起风浪?
想清楚这点,他握剑的手微微用力,果断的割破了男子的喉咙,肃然道,“按照军规,当斩......”
鲜血喷射,温光中浑然不觉,待男子软软倒在地上,他脸色铁青的抽回手里的剑,“收拾干净,我会如实禀明世子爷。”
话完,他冷冷扫过在场的人,嘴里闷哼声,掉头就走。
人死了,有人不忿有人松了口气,雾宁和春香不知道她们走后发生的事儿,绕到营帐后方时遇到从粮库出来的是刘辉和刘志,二人低头议论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和春香。
二人神色严肃,一看就知发生了大事,春香让雾宁先回去,自己则跟在了二人身后,二人奔着营外走的,她跟踪到门口便停了下来,将自己听来的话连起来,不由得眉头紧皱,谢池墨在边溪十年,军功赫赫,她曾听秦岚云说过,边溪所有的事儿都是谢池墨说了算,如今,朝廷派人彻查官银失踪之事,让谢池墨全力配合,岂不是来人官职在谢池墨之上?
虽说后宅不得干政,可后宅和朝堂息息相关,谢正均和秦岚云说话从不避着她,她从小耳濡目染,明白谢池墨在边溪的地位的重要性,一旦战乱起,首当其冲的便是边溪,谢正均向秦岚云保证过,如果有朝一日谢池墨在边溪做不了主了就把谢池墨叫回京城,官大一级压死人,秦岚云不怕谢池墨死在战场,但怕谢池墨死在自己人手里。
如果刘辉刘志说的是真的,那谢池墨在边溪待不了多久了。
她心事重重回到营帐,将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雾宁,让雾宁心里有个准备。
雾宁眉心微蹙,脸色白了白,“朝廷派人来查官银,一码归一码,相公管的是军营,互不相干啊,为什么要回去?”
她不想回京,整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这个地方虽然陌生,但不会危及她的性命,重要的是有谢池墨陪着,她心里踏实。
春香晗着下颚,语气凝重道,“来人领的是皇命,失踪的官银是从边溪出关的,传到御史耳朵里,恐会弹劾世子爷玩忽职守。”
雾宁顿了顿,“失踪的官银是相公发现的,论理相公有功,怎会被弹劾?”
春香动了动唇,略有不耐的闭上了嘴。
她不说话,雾宁识趣的沉默下来。
春香有些心不在焉,此前京城没有消息,不知国公夫人有没有指示,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和雾宁解释其中的利害,看雾宁低头继续绣图案,她立在一侧魂不守舍,一盏茶后,她站不住了,和雾宁道,“夫人,奴婢去前边替段大人斟茶。”
无论如何,该说清楚眼前的局势才行,谢家大房就谢家一根独苗,谢池墨有个三长两短,谢家就败了。
雾宁正聚精会神的穿针引线,她绣的单面图案,针法简单,料子是上等的缎面,她摩挲着已缝制出来的祥云,正面图案逼真,反面针脚密密麻麻,又乱又杂,她左右翻转瞧了瞧,低声道,“你去吧。”
正反面针线天差地别,换作她,怕瞧不上这种绣法的,她别好针,拿起篮子里的剪刀,准备将反面繁复的线剪了些,想起什么,叫住春香道,“春香,你说在反面绣层夹层就不会露出难看的针线,那你说,书房的那些避火图会不会同样有夹层?”
春香步伐微顿,转身瞅了雾宁两眼,见她神色温和,波澜不惊,无奈的叹息道,“世子爷翻阅过图册了,真有夹层,世子爷不可能发现不了,图册不过是他们为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官银才是他们的目的。”
雾宁认真想了想,反诘道,“那为何他们听到相公的声音要跑,相公也说图册有问题。”
春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不过雾宁能问出这个问题,至少她对谢池墨的事情还算上心,而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雾宁见她回答不出来,搁下针线,准备和她一道去书房找谢池墨,图册有没有怪异之处,看看就知道了。
“我和你一道去书房吧。”
春香犯了难,她去书房不过是个借口,她找借口出去是给京城送信,谢池墨和段大人在书房议事,怎会允许有外人在场,雾宁不懂,她不可能不懂,若雾宁过去将她抖出来,谢池墨立马就会猜到她的心思,秦岚云让她伺候雾宁,但她却没把雾宁当成真正的主子,很早的时候秦岚云就想拨个丫鬟服侍谢池墨,被谢池墨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她随雾宁来,伺候雾宁是一方面,更重要的照顾谢池墨。
关于谢池墨的事儿,无论大小秦岚云都要知道。
而谢池墨,最不喜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如果知道她暗中给京城去信讲述他的事儿,不会留她在边溪,她不能让雾宁在谢池墨跟前漏了陷。
左右思量,她低了下头,认错道,“夫人,其实奴婢不是去书房。”
雾宁理着勾金边的衣袖,疑惑道,“哦,你不是给段大人斟茶的?”
春香摇头,佯装抹泪道,“奴婢是想下去写封家书交给段大人身边的小厮带回京城,奴婢怕您生气才撒谎的。”
雾宁皱了皱眉,“你想给你娘写封家书乃人之常情,我为什么要生气?”
说着话,雾宁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大雪纷飞,角落里积了薄薄层雪,冷风灌入脖子,激得雾宁打了个寒颤,往后退了回去,和春香道,“天冷,你别到处走了,那边有笔墨纸砚,你给给你娘写信吧,段大人明日回京,你还可以让他帮忙捎点边溪特产回去,你娘知道你过得好就安心了。”
雾宁回到营帐,取下银钩上的雪青色油纸伞,缓缓撑开,再次走了出去。
春香垂着眼睑,脸上闪过愧疚,雾宁性子单纯,从不会恶意的揣测一个人,她瞒着这件事,心里过意不去。
她撩起帘子,看着雾宁撑伞远去,她一身惹眼的穿着,于漫天雪色中璀璨夺目,看雾宁拐过营帐不见了人影才收回目光,铺好纸,研好墨,交代完军营的事儿,末尾,她添了两句,世子爷有世子夫人照顾,望主子安心。
将信封好放入怀中,收起笔墨纸砚,取下银钩上的伞走了出去。
这时候的书房,气氛却不怎么好,谢池墨和段敬直聊起官银失踪一案,刑部大理寺没能破案,官银从建州运往边溪无人发觉,此乃刑部过失,眼下御史台弹劾他疏于职守,皇上钦点刑部侍郎为钦差大臣,严查此事,还让他全力配合,究竟是查官银还是查他?
兵部内里局势复杂,兵部尚书和国公府关系不对付,段敬直身为兵部侍郎,和谢家唯一的往来还是今年谢池墨回京,谢老夫人向兵部借兵包围国公府的时候,茶盏里的茶已见底,谢池墨却装作没看见,他比谢池墨大几岁,抹不开面子自己添茶,忍着情绪道,“皇上夹在中间不好做,楚阗清正廉明,查清楚官银的下落就回去了,你心里不痛快,避而不见就是了,什么事,交给下边人。”
谢池墨端起边上的茶壶,给自己添满茶,“我的地盘,他楚阗还做不了主,皇上派你做说客的?”
段敬直苦涩的扯了扯嘴角,运送物资素来由兵部负责,而整个兵部上下,就段家和谢家没有龃龉,皇上不派他来派谁来?
谢池墨行事冲动,皇上特意让他先行一步便是好好将内里情况解释清楚,不然的话,以谢池墨脾性,楚阗刚入边溪地界就丢了小命了,他走前,皇上耳提面命要他说服谢池墨忍着楚阗,皇上给楚阗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查不出来,皇上自会给谢池墨个公道。
前提是,楚阗能活着回京。
段敬直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下意识的端起茶杯想喝茶掩饰过去,杯子凑到嘴边才想起杯里的茶没了,而谢池墨,正耐人寻味的望着自己,他尴尬的放下茶杯,沉默半晌,顾不得什么客随主便,自己端起茶壶添茶,末了问谢池墨要不要。
“他刑部的事儿我懒得管,不过你要老实告诉我一件事。”
听谢池墨松口,段敬直舒出口大气,只要谢池墨不和楚阗冲突,其他事都好说,“什么事?”
“御史台的人弹劾我疏于职守,他们怎么知道官银在边溪出现过?”来边溪途中,他派刘彦去建州打听官银被劫之事,将得来的消息全送回了京城,之后刘询追到官银后他便对外封锁了消息,至于在一处宅子地道找到官银一事,他更是吩咐下去不准传出任何风声,城内知府只知道他去宅子抓人,却不知所谓何事,官银之事怎么可能传到京城?而且,照段敬直所说,朝堂上早有人得知此事了,他好奇,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段敬直为官多年,心思活络,当即明白了谢池墨话里的意思,朝廷有人和官银被劫之事有关,他想了想弹劾那日朝堂发生的事儿,不敢贸然回答谢池墨的话,朝堂关系错综复杂,一着不慎,恐怕招来大祸,这种事最是得罪人,思忖片刻,他摇头道,“那日早朝我身子不舒服便告了假,你想知道什么,写信问谢国公,谢国公定知无不言。”
谢池墨端起茶杯,轻轻晃着杯子,喜怒不明道,“段大人不愿意多说就算了,楚阗一入边溪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你说,若我告诉他,是你先给我透了声,楚家人会怎么想?”
楚阗入官场不久,是楚家人倾心培育出来的,楚国公府和谢国公府不同,谢国公府有今日的爵位,除了太后,离不开谢家赫赫军功,而楚国公府,倚仗的皇后,他谢池墨能得罪楚家,段家却没这个本事。
段敬直眉头一皱,明知谢池墨威胁他,他却无力招架,皇上派他来当说客,明显清楚谢池墨的性子,且有意袒护他的缘故,楚阗少年闻名,初入官场便是从四品,不到两年晋升为刑部侍郎,品阶跳得快,乃国之栋梁,满朝文武,无不对其称赞有加,这样子的人,到了谢池墨跟前却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不知该说谢池墨仗势欺人得好,还是有恃无恐得好,或者,二者皆有。
谢池墨不着急,气定神闲的望着茶杯里散开的茶叶,像找着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来回左右晃,杯里的茶叶随着他的动作翩翩起舞,如海上的孤舟,看得他兴致勃勃。
“我记得不错的话是钱御史,他向皇上递的折子,下边有几位大人附议,工部的赵大人,吏部的郑大人和王大人......”段敬直一一点了几位大人的名,他之所以能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谢正均,下朝后,谢正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揍了赵大人一拳,骂赵大人厚颜无耻,背后插刀,那些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将士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隔天赵大人将挨揍之事告到皇上跟前,皇上轻描淡写训斥了谢正均几句,满朝文武不是傻子,皇上语气温和,显而易见偏向谢家,大家不会上赶着和皇上做对,因此,谢正均打人之事不了了之。
段敬直如实将谢正均打人之事说了,“令尊为了你,还真是豁出去了。”
要知道,近日朝堂上满是弹劾谢家父子两的折子呢,谢正均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不痛快了就找赵大人的麻烦,闹得赵家鸡犬不宁,赵大人怕是悔不当初了,好端端的,招惹了谢正均。
谢池墨面上无悲无喜,轻轻放下手里的茶杯,语调平平道,“只要楚阗不触到我头上,我懒得管他,但他若烦到我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儿,再容易的功劳都得拿命拼,他活不活得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段敬直神色一僵,脸上不由得露出抹苦笑,意思是楚阗触到他,他仍不会手下留情,那他方才那番话不是白说了?
沉默间,雾宁进了屋,她精神恍惚,好似没留意书房坐着外人,一边收伞一边说了来意,“相公,我拿几本图册回去看。”
她声音悦耳,一脸愁苦的段敬直回过神来,举目望去,惊得将手边的茶杯扔了出去,以为自己眼花,用力的眨了下眼,面前那张脸确实如画上般精致无二,他往前走了步,随即伸出手狠狠掐了掐自己大腿,“那是世子夫人?”
谢池墨见他失态到这种地步,眼里闪过鄙夷,当初那些人如何耻笑他一大把年纪不成亲,此刻他就有多瞧不起段敬直,他成亲晚又如何,媳妇却是万里挑一的好,羡慕不来。
他从容走向雾宁,替她掸了掸袄子上的雪花,“怎么想起看图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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