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夷光每每撞见她大哥练剑情景,都要感慨上一句,美人如玉气势如虹。奈何她爱睡懒觉,而大哥晨起练剑,难得遇上一回,好不扼腕。
陆夷光也终于不再假装认真地盯着药箱不放,视线转移到陆见深手臂上,见到那刺眼的白纱布就想起昨天的事,登时又在心里将李莹玉骂了一顿。
“轻点,轻一点,不要扯到伤口。”在呂府医拆解纱布的时候,边上的陆夷光碎碎念个不停,五官揪成一团,彷佛受伤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陆见深被她这模样逗笑了,脑海中浮现昨日她气势汹汹地翻进风月阁的画面,那会儿她也是比自己还生气,心头熨帖,没白疼她。
呂府医特别想让她闭嘴,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着她的聒噪,小心翼翼的拆掉纱布,差点就想违反医者父母心的原则故意用点力,看看小县主能不能感同身受地叫起来,最终他用理智压下了这股找死的冲动。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伤口只结了一半的血痂,在血痂中间隐隐还能看到血肉,陆夷光头皮一麻,脸色微微泛白,觉得自己的胳膊也钻心的疼起来。
不等她问,呂府医先说了,“伤口在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创面比较大,又是冬天,所以伤口好的慢一些。不过大少爷身强体健,又有上好的伤药在,约莫明天换药的时候,就能全部结痂了,这结了痂,后面好起来就快了。”
陆夷光声音闷闷的,“药补不如食补,吃些药膳是不是会好得快些。”
呂府医回,“老夫昨儿已经写了一些药膳方子给厨房管事。”
陆夷光道,“给我也来一份。”
呂府医道好。
“怎么,你也想做药膳给我。”陆见深见不得她闷闷不乐,引着她说话。
“大哥想吃什么我就让我院里的小厨房给你做。”
陆见深打趣,“我还以为你要亲手做。”
陆夷光眼神飘了飘,弱弱道,“倒不是我懒,就是吧,我怕把你吃坏了,我的厨艺,嘿嘿,嘿嘿。”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知道自己厨艺不精,那便赶紧学两道拿手菜,将来也能应付场面。”姑娘家出阁后头一天要亲手做两道菜孝敬夫家长辈以示贤惠。
陆夷光知道他指得是什么,理直气壮地反驳,“到时候让半夏她们做了就是,他们还敢挑剔不成,又不是找厨娘。”
陆见深还能说什么,正如昨天父亲说的,努力争上游,他站的越高,自然越能护她周全。
呂府医开始重新上药,再用干净的白纱布重新包扎好,他的手刚离开,陆夷光的手就伸了过来,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戳了戳离着伤口还有一掌距离的手腕,“这样疼……不疼?”
陆见深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飞快收回手臂。
“……我没用力。”陆夷光以为自己弄疼了他了,顿感不安。
“不疼,我就是怕你第二下给我戳到伤口上,那就肯定疼了。”陆见深声音带笑,心绪却不大不稳,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陆夷光黑线,“我有这么蠢吗?”
陆见深放下衣袖挡住她毫不避讳的视线,这丫头,彷佛只记得自己受伤的结果,却彻彻底底忘了受伤的原因和经过。倒是有些羡慕她的没心没肺了,所有尴尬的场面都没发生过一般,面对他神态一如往昔。
而自己倒做贼心虚似的,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陆见深觉得滑稽,还有些辨不出来的古怪。
陆夷光支吾了下,“我就是想确定下是不是稍微动一动胳膊就疼,那不是干什么事都难受。”
“只要不用力就不疼。”陆见深寻思着找个机会跟她细细说一下男女大防,前几天她也是这样直接上手就摸。便是亲兄妹,也得有所避讳,更何况他们不是。姑娘家长大了,合该注意,不然一不小心就让人占了便宜去,惹来后患。
思来想去症结还是在陆见游身上,两人还没学会走路就学会了你踢我一脚我压你一回,打打闹闹长大,导致阿萝对兄妹间的肢体触碰理所当然。
毫不知情的陆见游:“……” 这漫天雪花都是他的冤屈。
漫天飞雪中,二老爷陆衍的马停在柳叶胡同的陆府大门前。他是回京述职的,所以第一站去了兵部,见了上峰才回府。
蔡氏带着一众年长儿女立在风雪里迎接。
“这么大的雪干嘛出来接。”陆衍翻身下马,他遗传了陆家人一贯的好相貌,剑眉高鼻,唇方口正,身躯凛凛却不粗犷,是个极为硬朗的中年男子。
蔡氏眉眼含笑,“孩子们迫不及待想见老爷。”
陆衍朗笑一声,扶起蔡氏,再去看嫡出的一儿二女,接着目光落在眉眼陌生之中又带着几分熟悉的陆玉簪身上,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
“老爷,这便是玉簪。”蔡氏一派宽和的介绍。
陆玉簪垂着眼帘,福了一福,“玉簪见过……父亲。”最后两个字说出来有些艰难,在她十五年的人生中,早三年,父亲是梁溪那个敦厚老实的酒楼掌柜,再后来,便没有父亲了。眼下天上掉了个父亲出来,陆玉簪没有感受到传说中血脉相融的亲近,唯有陌生以及……怨恨。
就是这个男人,明明有家有室,却欺骗了她娘,令娘一生孤苦,外祖父外祖母晚年伤怀。
神色恢复如常的陆衍点了点头,并未对她多说什么,扶了蔡氏对所有人道,“都进去吧。”
望望并肩走在前面的父母,再看看旁边的陆玉簪,陆初凌嘴角上翘,看来父亲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女儿并不另眼相看。
抱着差不多想法的还有陆诗云,家里女儿多尤其还有两个金尊玉贵的嫡女,庶女自然不稀罕了。她绞尽脑汁讨好嫡母和嫡姐,才算是在父亲那占了一席之地,是庶女中的头一份。
横空冒出来的陆玉簪拉响了她的警铃,身世坎坷,姨娘说父亲可能因为亏欠而补偿她。容色倾城,姨娘说她还与仙逝的姑姑有些相似。
幸好,现下看来,父亲待陆玉簪并无特殊。
正屋内,久别重逢的一家人叙了旧,陆衍赏了每个孩子礼物,又略略过问几句,便打发他们下去。
“这几个月辛苦夫人了。”陆衍握住蔡氏的手。
蔡氏脸微红,“妾身做的都是自己该做的,再说了,妾身这儿高床软卧,仆妇环绕,还有凝儿凌儿分忧,哪里说得上辛苦。倒是老爷,整日里忙于军务,才是辛苦了,妾身瞧着,老爷都瘦了。”
“夫人和孩子们都不在,我一个人用膳都不香,可不是瘦了。”陆衍哈哈一笑。
蔡氏不去想留在大同的那几个妩媚姨娘通房,只笑,“那现在咱们一家团圆了,用膳的时候老爷可得多多用些。”
“这是自然。”陆衍转而开始问陆初凝婚礼筹备情况,这是他第一个孩子,打小便乖巧体贴,甚得他宠爱。
蔡氏笑意更浓,大致说了下婚礼情况,末了道,“我人生地不熟,多亏了大嫂帮忙,才能这么顺利。”
陆衍就道,“下午过去时,我亲自向大哥大嫂致谢。”
接着,蔡氏主动说起了陆玉簪,“这孩子乖巧的很,请安到的是最早的,针线活好,时不时做些鞋袜送来。就是人有些不爱言语,也是情有可原,才回家没适应过来。老爷多关心关心她,她心慢慢踏实了,渐渐的就会开朗起来。”
纵然她不喜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楚心慈母女,可也不屑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说到底,罪魁祸首是男人。
陆玉簪安守本份,她也就会当一个好嫡母。这庶女若是嫁的好出息了,也能帮衬家里,受益的是她儿子。
“有你这个嫡母,是她的福气。”陆衍感慨了一回,七分真心,比起同僚家里以磋磨妾室庶出为乐,故意养歪庶子庶女的正室,蔡氏堪称贤妻良母。
蔡氏笑了,“老爷可别打趣我了。”
在夫妻俩说体己话的时候,府内各处因为陆衍的回归都骚动起来,陆衍就是这个家的天。
翠色瞧着神不守舍的陆玉簪,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姑娘,老爷回来了,你合该欢喜的。”
方才面对老爷时,姑娘太冷淡了,第一次见到父亲,岂能如此。翠色都替陆玉簪着急,说句不敬的话,关键时刻能给四姑娘做主的只有老爷。夫人宽宏,可到底没有血缘关系,连朝夕相处的情分都没有,不会真心实意地替姑娘打算。
论理,她这个从夫人院子里出来的,没必要操这份心,只人心肉长,陆玉簪待她宽厚亲近,自个儿情不自禁就多了几分真心为她考虑。
陆玉簪目光轻动,转脸望着不满又担心的翠色,笑了笑,“我就是太高兴了,高兴地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翠色噎住了。
“父亲回来,我如何会不欢喜,你看,我不是早早就做好了护膝,只等着过年的时候孝敬给父亲。”
翠色哪能被她这么糊弄过去,高兴的一脸冷淡,当她三岁小孩呢。可她到底是个奴婢,主子宽厚,她却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陆玉簪继续看着袅袅升起的香烟出神,若是嫡母对她不好,她在府内步履维艰,她可能会考虑讨好陆衍,寻求庇护。只嫡母待她不错,那她何必冒着遭人嫌弃的风险去讨好一个不想讨好的人。
她所求不过是寻一户良善人家,嫁一忠厚老实的丈夫,相夫教子,平安喜乐一生。夫人心善,想来会满足她的愿望。
申时一刻,陆衍携妻儿带着年礼上公主府,大雪已经停了,只剩下一片茫茫天地,白到发光。
陆见深在门下亲自迎接二叔一家,旁边还站了凑热闹的陆夷光和陆见游。
瞧着全身裹在斗篷里,怀里还抱着一个手炉的陆夷光,陆见深无奈,“你去里头等着,我和阿游在这儿就行。”
陆夷光摇头,“我都三年没见二叔了,我想马上看见他。”
陆见深眯了眯眼,内里不信,什么时候她和二叔这般亲近了,却不知她葫芦里埋得什么药。
“二叔他们来了。”陆夷光一指外面。
冰天雪地的大路上出现了几匹马以及几辆马车。
陆见深前迎几步,陆夷光赶紧跟上。
“二叔。”
下了马的陆衍大步前垮,声若洪钟,“思行比三年前更见沉稳有度。”说着大掌眼见着就要落在陆见深左肩上。
说时迟那时快,陆夷光托住陆衍的右臂大喊,“二叔,我大哥左手有伤。”
陆衍一愣,瞅了瞅皱着脸的陆夷光,收回胳膊,去看陆见深的左臂。
陆夷光龇了龇牙,“二叔您越来越威武了,我手臂都要震断了。”幸好没拍在大哥身上,不然指不定崩了伤口。
就是知道二叔喜欢拍晚辈的胳膊,而大哥肯定不能一见面就说二叔我受伤了您老人家别乱拍,再或者直接躲开,所以只能她上了,反正她小又是个女孩家。
瞬息之间,陆见深便明了为何陆夷光跟着出来迎接,这丫头,真是……傻里傻气的,“不过是些许小伤,哪里犯得着这么小心。”
陆夷光娇娇抱怨,“人家这不是心疼你嘛,还不领情。”
陆见深微愣,就见陆夷光已经扭了脸朝陆衍告状,“二叔您看,有我哥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吗?”
陆衍乐,“他不识好人心,咱们不理他,来,二叔瞧瞧,咱们阿萝丫头越长越标致,是个大姑娘了。”
陆夷光笑颜如花,“二叔也越来越威风了,有万夫莫敌的威风,鞑靼一见您,肯定不战而败,吓得丢盔弃甲。”
这么直白的马屁,拍得陆衍乐不可支,自己的闺女在他面前束手束脚,没一个像陆夷光这么活泼的,看得陆衍很是稀罕。
说笑着,一家人进了门。
逗了逗小侄女陆衍才想起问大侄子,“怎么受的伤,要不要紧?”
陆见深回道,“不小心剐蹭了下,不是什么大事,养几天就好。”
……
两房人聚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一直到戌时半陆衍一家才离开。
次日下午,几匹骏马停在公主府前,领头那一匹通体乌黑无一丝杂色的黑马神骏无比,马背上的青年英俊不凡,身形高大健硕,剑眉斜飞入鬓角,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淡笑。
“二少爷,”门房一惊又喜,激动的推了下旁边的小厮,“还不赶紧禀报大人和公主,二少爷回来了。”
喜出望外的门房迎上来,喜滋滋地接住抛过来的马鞭,“二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公主和县主天天盼着您呢。”
“带他们下去小心伺候着,再给黑旋风,”陆见湛顿了下,每次说起这个名字都觉得羞耻,“喂点好料。”
门房一叠声应好。
走到花园的时候,陆见湛便见一道白色身影由远及近,身后缀了一串尾巴。
面对一年未见的兄长,陆夷光头一句,“二哥你怎么变得这么黑了!?”
陆夷光不敢置信地望着黑了两圈呈小麦色的陆见湛,“你都快跟黑旋风一个色了。”
陆见湛懒洋洋地牵起一个弧度,“一年不见,你怎么连颜色都辨不清了。”
采用了一定夸张手法的陆夷光不跟他一般见识,凑近了一点,痛心疾首地指着他的脸,“黑了,还糙了,二哥,你怎么了!”
陆见湛端详端详,张开五指按在她戴着帽子的脑袋上,评价,“嗯,不错,高了,还胖了。”
“瞎说,我才没胖!”陆夷光甩了甩脑袋,甩不开他的手,抬脚就踹。
陆见湛轻松避开,再按了下她的脑袋才放开她,“越大越不像个淑女了。”
获得自由的陆夷光愤愤瞪他一眼,无意间看见陆见深,立时告状,“大哥,二哥一回来就欺负我。”
不疾不徐走来的陆见深在想,阿萝这般没有男女之防,陆见湛也功不可没。
陆夷光跑向靠山,得意洋洋的甩给陆见湛一个眼神。
陆见湛:“出息!”
陆见深笑着道,“怎么不提前派人打个招呼?”
“回自己家,还要摆什么排场。”陆见湛不以为意,动了动鼻尖,“一股子伤药味,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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