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就得几百个大钱,秦大柱这次拖家带口出来,本就是一怒之下和家里分了家。他作为老大不在家立门户,想要分家,只能净身出户,亏得秦大柱这趟出镖回来分了几两银,还没来得及上交给他娘,不然连出来的路费都没有,一家只能喝西北风。
等到了长安,身上的银钱已所剩无几,还要找地方安家,一家几口吃喝都得考虑,所以这传话的银钱只能现攒。一个月来一次,秦家人得两个月才能攒够一次传话的钱,这已经是他们来的第三趟。
这趟若不是李大成想起村里的郎中,曾经给秦艽取了个名儿,恐怕这趟他们也不会来,因为他们已经快绝望了。宫女那么多,名字也报不准,谁愿意帮你四处打听。
“慌什么慌,要不是你软弱无能,连女儿都护不住,我们何至于吃这种苦受这种罪。”秦大柱黑着脸道。
一提起这事,柔娘又哭了起来。
她确实无能,当初婆婆跟她说宫里采选宫女,家里定了送六丫进去,她直接就懵了。可那会儿十里八乡闹得人心惶惶,没少听说有人家把女儿送走想躲采选,被官府抓到,一家子下大牢。
男人和大儿子不在家,她没主见。被婆婆一吓,就慌了神,里正也是追的紧,竟直接来了家里,她就眼睁睁看着六丫被人带走了。
等男人回来获知此事,痛骂了她一顿,又和家里闹了起来。她男人素来孝顺,一向听婆婆的话,她还是第一次见男人恼成那样,她才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可知道也晚了。
“行了爹,你就不要说娘了,她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是阿奶和婶子平时总拿捏着娘,她能这么没主见?”秦宽道。
听了这话,秦大柱面色暗了暗,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其实若说这事,他也有责任,他自诩自己是长子,孝顺寡母,爱护幼弟。他总想幼弟身子骨弱,他能干一点是一点,所以家里公中花销的钱都是他一个人在外面卖命挣的。他总想寡母养大他和幼弟不易,就让妻子多多容让,却万万没想到纵容出两个挖他心吃他肉喝他血,还嫌他血脏肉臭的。
所谓的母子情兄弟情,在这么多年一步步退让中,早就磨得没剩下几许。直到秦奶奶在秦大柱弟妹的唆使下,挑了秦艽送进宫,彻底爆发了。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要女儿能好好的就成。这些日子秦大柱总和守宫门的兵卒们套近乎,也知道宫女们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说不定哪会儿就死了拖去乱坟岗,连口薄棺都没有。
“阿柔,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不该口不择言骂你。”
“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其实怪我,我一年到头难得几次在家,害你挨了我娘她们那么多欺负,这次若是我在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秦大柱环着妻子肩,愧疚道。
“咦,爹娘大哥七姐,你们看那是不是六姐?”秦小树人小眼睛尖,指着不远处道。
秦艽排行为六,是按照秦家的齿序来排的,如果只算秦大柱这一房,她应该排行为三,上头还有一个大姐,已经出嫁了。
“那不是你姐,你姐不长这样。”秦大柱看了一眼说。
“师傅,我看着有点像六丫。”李大成说。
秦艽这一路走得又快又急,心怦怦直跳。
等快到玄武门了,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
她爹娘不知道她改名了,而她爹虽然疼她,却最孝顺她阿奶,阿奶说的话,他爹一般不会反驳。更不用说她娘了,从来是她阿奶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初阿奶说挑了她送去,她娘什么都没有说,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了。
再说了,这里是长安城,她家离长安城很远。
说不定是弄错了,又或者这是有人针对她故意弄出的阴谋。
直到远远瞧见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秦艽的眼泪哗的一下出来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就站在那儿哭了起来,哭得守门的兵卒们都盯着他看。
“你这小宫女,到底出去不出去?”
这时,从后方行来一架肩舆。
这东西可非一般人能坐,说话的兵卒当即噤了声。
秦艽也没注意这动静,往那边奔了过去。
其实不是不想,只是她不敢想,她就浑当家里人都死了。每在宫里多吃一份苦,她就多怨一分,怨着怨着就麻木了。梦里的她早就当自己孤身一人,影响到现实中的她,可等真正见着了,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这几个人。
“爹,娘,大哥,小妹,小臭蛋。”
等人走到近前,眼泪反倒没了,秦艽笑着和家人打招呼。
秦家一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穿了身粉绿色齐胸襦裙,乌黑柔软的长发梳成双丫髻,左右包包上各带了个白玉珊瑚珠的珠花,一张粉嫩嫩的小脸,她的皮肤本来就像水豆腐似的白嫩,被这身衣裳一称,更显得眉目如画,清新可人。
这还是那个野丫头?
秦艽从小就虎,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虎妞,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小子们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所以她从小在家里挨的训是最多的,可训斥归训斥,到底是自家孩子。不是古早有句话,庄稼是别家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自家怎么不待见,那是自家的事,在外面挨欺负了就不行。
都想着秦艽在宫里肯定受磋磨了,因为秦大柱每次从宫门打听消息回去后,总会忍不住和家里其他人说宫里的情况,所以在秦家人心里,女儿(妹妹、姐姐)现在肯定皮包骨头,面黄肌瘦,本来就瘦,现在肯定更瘦了,万万没想到会被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嫩嫩的。
“姐,宫里好吃的是不是特别多?”秦家小弟秦小树率先道,一点都没改好吃的本质。
“姐,你身上的花裙子真好看。”这是七丫,从小被秦艽蹂躏长大,素来唯她马首是瞻。
“六丫长大了。”这是老实稳重的大哥秦宽。
“没事就好。”这是当爹的。
“呜呜……”这是当娘的。
“六丫。”这是李大成。眼中除了不敢置信,还带着惊艳。
“咳咳。”两声轻咳,拉回秦家人的目光,跟着声音上移,然后秦家人再次陷入呆滞中。
“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被人骗了。”
直到过去了很久——
秦大柱率先回过神来,看都不敢再看一眼,怕又被那俊得晃眼的公子给晃晕了。
“六丫,这是谁?”
“这是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皇亲国戚?秦大柱还不算十分没见识,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含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见秦大柱跪,其他人也都纷纷跪下,就剩了个李大成,还在边上傻站着。
“爹,你跪啥子嘛?”
“你这丫头,见到皇亲国戚不跪,要掉脑袋的。”
秦艽大急,见跟他爹说不通,就转头找好说话的。
“殿下,你先回去吧,奴婢跟家里人说几句话就回去。”
“我等你一起。”
“你在这儿,我没法说,你看这样能说话?”见宫怿似乎也有点不高兴,秦艽选了折中,“那要不你往边上去一点,站远些?”
宫怿鼻子都快被气歪了,还要保持自己高贵得体的表象,他敲了敲扶手,肩舆往边上挪了去。
“好了爹娘大哥,你们快起来,殿下很平易近人的,你们不用怕成这样。”
秦大柱等人这才站了起来。
“六丫,你来见我们,怎么六皇子也跟来了?”柔娘往那边看了一眼,小声跟女儿说话。
“他中午吃多了,出来散散消食。”秦艽胡乱找了个借口,总不能跟家里人说这个人是个黏人精。
“那你就是给他当宫女,他对你咋样?饭能吃饱不,挨不挨打?”
“爹,你看二妹都吃胖了,饭肯定能吃饱。”秦宽打断秦大柱喋喋不休的问题。
“殿下对我还行吧。”
就是还行?
端坐在肩舆上,芝兰玉树,龙姿凤章,远看近看都是画儿,吃多了出来消食的六皇子殿下,脸黑了一个度。
“那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姐,我听爹说宫里吃人哩。”秦小树说。
秦艽干笑:“没有那么夸张。”
“都是爹说的,爹说宫里的贵人动不动就把宫女打死了。”七丫插了一句道。
“你要是过得不好,别瞒着爹娘。都是娘不好,当初被吓傻了,也没拦着你阿奶。”柔娘说着又哭了起来。
秦艽最头痛她娘哭,她娘一哭,她就想跑。
“娘,你别哭了,我在宫里真的过得还不错,也没啥人欺负我。好了,别说这个了,你们怎么跑来长安了?”
第53章
之后经过秦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秦艽也算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说因为她,爹和阿小叔叔撕破脸把家都给分了,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做了那个梦以后,偶尔静下来一个人,秦艽总会觉得自己特别沧桑,可就在这一刻,这个与平时相比,还是那么平凡无奇的日子里,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有家人的,那种在宫里待久了,彻骨的冰寒,似乎都是她的幻觉。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哭,而是一直笑着。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还回去吗,还是留在长安?”
“爹说反正分家了,咱家什么东西都没了,在哪儿都一样,就留在这儿等姐你出宫。”
“长安比家里热闹多了,就是花销大,不过咱家现在都在挣钱,也足够花销了。”
经过家人的解释,秦艽这才知道,自打来到长安以后,他爹就在当苦力,虽是辛苦了点,但比以前当镖师赚多了,每天还能回家见到媳妇孩子,不像以前那样一出门就是几个月。而她娘带着七丫,从绣坊里找点缝缝补补绣花的活儿,柔娘女工不错,以前在村子里,也没少从镇上接绣活儿回来做。
至于她大哥秦宽,找了家酒楼当跑堂。长安城的百姓富裕,有钱的贵人多,他每月除了一份工钱,还能得不少赏,加起来也是很大一笔钱,所以一家人虽是辛苦了点儿,但日子过得并不比在家里差。
至少一家人齐齐整整,柔娘不用常年见不到丈夫,也不用受婆婆和妯娌的气,七丫和小树也不用受叔叔家孩子们的欺负。
“我还攒了些月银,平时也用不到,等会我回去拿来给你们。爹,你以后有事就初二来这里找我,我现在六殿下的紫云阁当差,一准能找到。”
“你的银子放在你手里,不用给我们,爹听那些小内侍说了,宫里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爹有这一把子力气,怎么都不会让家里吃不上饭。行了,知道你还好,爹就放心了,六殿下还在那儿等你,我们就不耽误你时间,你去和大成说说话,这次爹能带着一家人来长安,多亏了大成帮忙。”
秦艽没想到前一刻还在想李大成,后一刻这个人就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说这就是天意?
来到那个黝黑的青年面前,秦艽忠心感谢:“大成哥,谢谢你。”
“六丫,你别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秦叔教我本事,让我不用在乡下种田过日子,出去也见了不少市面,如今秦叔碰见了事,我总该能帮一把是一把。”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李大成不敢抬头去看秦艽,总觉得记忆中那个活泼却凶巴巴的女孩,一下子变得不敢认了,只有秦艽笑的时候,还能看出几分以前的样子。
这时,秦大柱突然想到什么,把秦艽叫去了一边。
“大成这孩子是爹看着长大的,为人品行都放心,你也看得出他对你是有意的,你若是愿意,下次爹再来你给个信,也好让他安心,爹也安心。”
“爹,我出宫还得很多年,怎么好耽误大成哥?”
“你不是说那六皇子对你还不错,我看他面相似乎挺好说话,你跟他求一求,早点放你出宫?对一个皇子来说,放个宫女出宫应该不是难事吧。”
总体来说,秦大柱虽是个小地方的镖师,走的镖都是近处,但到底比一般的平头百姓还是多几分见识的,不然他也不能带着一家老小摸到长安来。
“这……”秦艽犹豫了一下,道:“爹,这件事让我考虑考虑行不?而且六殿下那里也得去说,还不知他能不能同意。”
“反正爹说了,你放在心上。”
秦艽点点头,又和家人说了几句话,就往回走了。
至于另一边,耳朵格外比一般人灵敏的宫怿,将这边的对话听了个十成十,听见那秦艽的爹说自己看面相很好说话,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一点都不好说话。
想出宫嫁大成哥,别说门了,窗子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秦艽一扫之前的低迷,心情很不错。
至于肩舆上的宫怿,虽然嘴角带笑,但明显看得出有些不高兴。
路走到一半,秦艽才发现这个问题:“殿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没想到小艽的家人这么好,竟然能不远千里找了来。”
“我也没想到,我以为……”以为他们不要我了。
亲娘的软弱,愚孝的父亲,唯一能有点主见的大哥又不在家。秦艽知道因为自己从小是个皮猴,家里人都有些不太喜欢她,可真当远离家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才明白自己有多无助。
在那个梦里,每个月初二的探亲日,她也曾做过梦有人来找她,说她家里人来看她了,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渐渐她就不再去想了。
她想,家里那么多孩子,爹娘也许会伤心,但就那么一会儿,阿奶那么难缠,又会拿捏她爹,她爹就算生气,可能也就一时的。她的离开不会影响家里的生活,就好像当初大姐出嫁,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日出日落一天又一天,似乎也没有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在不知道的地方里,家人还做了这么多。
那一颗空空落落的心,顿时就暖和了。
“那他们是留在长安,还是回老家?”宫怿含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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