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兄长是个敦厚的青年,又黑又瘦,气度却不差。见两个弟弟回来,他忙问:“怎么会来了?是不是办错了什么差事?”质问完了,周家兄长的目光又落到两个生面孔身上,“这两位是?”
周武口齿利索,简单地介绍了王雱的身份,说这是他的新主家,又告诉他兄长另一位是大夫、是王雱出钱给请来的。
周家兄长道:“你们才刚签了契书,什么活都没干,难能让你们主家帮忙请大夫?”
王雱没等周文周武辩驳,先开口道:“人命要紧,不必计较那么多,就当是从他们的月俸里扣除好了。”
周家兄长也记挂着母亲的病,当下便引着大夫入内。
周母的病搁在城里,其实没甚要紧的,不过是本身体质虚弱,又染了些风寒,可惜村中没好大夫,病了只晓得按土方煮些药草喝,那些土方不对症,越吃病越重,这才导致周母卧病不起,甚至有了性命之忧。
大夫开了药方,又给周母做了针灸,没多久周母便有了吐意,被周家兄弟扶着去大吐一场,把积在身体里的秽物都吐了干净,身体便通畅多了。
大夫又叮嘱周家嫂子让她这几日给周母吃些清淡些的。
周家嫂子是个爽利人,一口应道:“大夫您放心,咱家里便是想吃荤的也荤不起来。”
大夫无言以对。
王雱正在周武的陪伴下溜达着看牛看鸡,还闲着无聊抓了把草料喂羊圈里养着的羊。转悠了一圈回来得知周母无碍,便差遣周武跟着大夫回去抓周母这几天要喝的药,自己慢腾腾地在田埂上挑拣着干净的地方落脚。
周文谨记着吴氏的话,一步不离地紧跟在王雱身后。
走出一段路,王雱见路况平坦多了,也没什么泥泞,转头与周文闲聊起来:“你有个很好的嫂子。”家中有个重病的母亲,家里上下却收拾得妥妥帖帖,耕牛养得很健壮,还养了羊和鸡,要做到这些,光凭周家兄弟是做不到的。
周文道:“嫂、嫂子很好。”他脸长得比周武方正一些,偏却有口吃的毛病,若非王雱是他们主家,又刚请了大夫到他们家替他们母亲看病,他可能根本不会开口说话。
王雱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文聊着,周文说的话多了,虽然还是结巴,听着却自然了不少。
两个人回到城里,王雱打发周文去校场和那些差役们一起训练,自己则去范仲淹那边读书。下午周武红着眼回来了,二话不说前跪到王雱面前重重一拜,才说他母亲喝过药后好多了,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下,想是想起了这些年他们一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日子。
王雱搁下书把周武扶了起来,等周武哭够了才让他去校场找他哥。
兄弟俩一见面,又是抱头哭得稀里哗啦。
范纯礼也和王雱一起读书,等周武走远了,他才细问王雱是怎么回事。听完周家的情况,范纯礼叹气:“天底下这样的家庭不知凡几,我们帮得了一家,帮不了千千万万家。”
在城中做事,范纯礼事事顺遂,感觉做什么都很容易。可前些天跟着王安石到底下走了一遭,范纯礼才知道父亲少年时虽也艰苦,但到底有机会读书、有机会科举,而底下许多人一辈子大字不识,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生病了忍一忍便好,忍不过便随便挖了个坑埋了。
范纯礼越发觉得自己能做的事太少。
王雱说道:“看见一家便帮一家,看见两家便帮两家,尽力做力所能及的事,自认问心无愧就好。”
范纯礼听了,点头认同王雱的话。他埋头看了一会儿书,没看进去,又忍不住问王雱:“那你觉得我眼下可以做些什么?”
面对范纯礼这只迷茫的小羔羊,王雱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王雱拉着范纯礼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通,范纯礼眼前豁然开朗,合上书对王雱说:“那我这就去州学那边一趟。”
傍晚王雱回到家,打发周文周武去冲个澡,自己也领着小妹洗手等吃饭。虽说家中有请厨娘和小丫鬟,但两个小孩还是习惯分工,王雱负责端菜,小妹负责端饭,把饭桌摆得满满当当等王安石回来。
王安石一到家,被王雱推着去洗了手,坐定,睨了王雱一眼,说道:“你又撺掇你师兄去做什么了?”
“没啊。”王雱一脸无辜,“我早上去了趟周家,回来后认认真真在范爷爷那边看书呢。”
王安石才不信他。
要不是王雱撺掇,范纯礼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去和州学学官说什么“做学问不能埋头苦读,要多出去走动走动,了解了解民生民情,落笔才不至于贫乏空泛”。
范纯礼是范仲淹之子,学官一听便觉得这是范仲淹的意思,连忙主动写了个方案上来,说要安排生员们下乡、让他们都去村学磨练磨练。
各县县学还好,师资跟得上,村里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几个村合用一个村学。真正有学问的人也不会长留在村中,留下的大多是只粗浅识得几个字、囫囵着读了几本书的“读书人”,想随便混口饭吃而已。
王安石一看到这“下乡计划”,立刻想到了自家儿子。范纯礼那孩子他是知道的,老实,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王雱死不承认,王安石也没法子。第二日他拿着这“下乡计划”去与范仲淹讨论,范仲淹觉得可行,当初胡瑗改革太学时,其中一个变革之处就是要让学生出去游历一段时间。
王安石说:“只是不知道这些生员愿不愿意下去。”州学生员都是天之骄子,个个都是冲着科举去的,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范仲淹说:“这一点阿雱也想了个主意,让我们分别到州学、县学里面开‘动员会’。”范仲淹已经开始构思演讲稿了,尽可能地鼓动那些今年不必参加秋闱的人都行动起来。范仲淹自己就是带过学生、搞过学院的人,也曾经在边关直面西夏战局,不管煽情还是讲道理都很在行。
王安石骂道:“昨天我说是那小子出的主意他还不承认,到你面前倒是老实了。”
“也是因为我对纯礼比较了解,纯礼瞒不过我。”范仲淹笑道,“州学这样办,下头的县学也这样办。我准备过一阵子贴出公告,往后县学州学招生优先招收曾在村学任教的,最好能逐渐形成定例。”
这些小年轻天天埋首书堆,也不一定能读书什么大才能来,还不如多利用起来,尽量提高各村的“开蒙率”。
王安石点头。
现在学官这么做只是看在范仲淹的面子上,只有形成定例才能长久地实施下去。
王安石认真拜读了范仲淹的“演讲稿”,启发颇大,也按照自己的风格写了篇请范仲淹斧正。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流,算是确定了动员会上要说什么。
王雱悄悄窥看了两份“演讲稿”,摇了摇头,对后世的孩子们感到忧心:看来这九年义务教育又多了两篇相映成趣的新课文,还是得背诵全文的那种,可怜啊~
接下来范仲淹与王安石分头到州学、县学激情演讲,王雱又让胡管事准备好“施工队”,准备到州学县学村学里头搞黑板。在方洪的努力下开封那边的大小学院都普及了黑板粉笔,粉笔的生产也已经进入正轨,多供给青州一州不算难。
范仲淹曾去“培训班”那边体验过黑板粉笔的好处,拨了专款给胡管事负责搞好这一块。自己人归自己人,该给的钱还是得给的,青州也不算穷,为了教育给得起!
王雱把能管着自己的人都支去忙了,自己逍逍遥遥地玩耍了好些天。这天一早,周家嫂子就领着周母前来拜见吴氏,说要多谢王雱请大夫救周母。
吴氏这才晓得儿子还曾带着大夫到周家去。儿子心善,吴氏自然是高兴的,忙免了周家嫂子与周母的礼,邀她们坐下说起家常来。
王雱才从柳永那边回来,见了周家嫂子与周母,也正正经经地坐下,对她们道:“我正想让周武回去寻你们呢。”与周文周武熟悉之后,王雱才晓得周家兄长也是读过村学的,后来为了养活两个弟弟才没接着读书。周文周武知晓兄长为自己放弃读书,便也都不愿入村学。
去年他们家那点薄田遭了灾,本就不怎么好的田地变得愈发贫瘠,今年栽下去的庄稼长得也不怎么好。王雱给她们想了个营生,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做,若是能做成,一个夏天赚的钱便够他们几年收入了。
这营生也简单:卖冰棒。
王雱琢磨了一下,弄个模子,搞个简单包装,她们沿街兜售一下,不费什么事。
那硝石制冰的方法上回他们试过了,能用。硝石还可以循环利用,成本就是点水和糖,不贵。要是她们觉得有赚头,想扩大经营,盘个铺面研发更多口味,兼卖些冰镇酸梅汤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到时赚够了钱,周家兄长想念书也行,想多买些田地也成。
周家嫂子听了王雱的安排,红着眼起身要给王雱磕头,几乎要喜极而泣。
吴氏忙拦住她,说道:“你可别跪他,他还小,你年长他许多岁,受不得的。这小子什么都不多,就是鬼点子多!”
周家嫂子擦掉眼角的泪:“点子再多,也没人会白拿出来给别人。”
吴氏劝了几句,才把周家嫂子和周母劝回去。等人走了,吴氏问王雱:“这冰棒真能卖得好?可别让人赔了本钱才好。”
王雱笑眯眯:“我让柳先生撺掇他那些个红颜知己多到勾栏唱唱曲儿弹弹琴,顶着大太阳出来看表演的人多了,买冰棒的自然也多。放心吧,一准能成。”
炎炎夏日如期而至,范仲淹和王安石跑完几场演讲、与各县名流雅士开完几场文会回来,发现青州城内的勾栏变得极其热闹,大热的天还有一堆人围着。
再走出一段路,王安石两人都发现有些不对:往来的男女老少怎么都拿着根棒状的东西在舔食?
烈日当空,天气酷热,那棒状的东西却白得像雪、莹亮如冰,还冒着丝丝凉气!
男人们口一张,咔擦咔擦咬两口,表情十分舒爽;妇人以手帕掩着,斯斯文文地小口舔咬。小孩子们则没那么多讲究,舌头直接伸出来,一下一下地舔着那雪白的冰棍儿,眼睛半眯着,一脸的开心。
王安石与范仲淹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底的意思:那小子又趁着他们不在搞事了!
第五十七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州学县学的生员们受到范仲淹、王安石鼓舞, 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乡去了。有些原本就从乡下熬出来的生员们还好,吃得好、睡得香,想到考评能拿个优等, 还能在乡亲面前刷一波好名声,感觉不要太开心!
那些城里的生员可就受苦受难了,乡下地方,哪怕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们, 还是让他们吃不习惯睡不着觉。
想想吧,入夜之后蚊虫乱飞, 群蛙乱叫, 白天到处脏乱差,茅厕里面是两块横木悬在粪坑上, 粪坑里……粪坑里就不说了, 提起来根本吃不下饭。这样的环境,叫他们怎么坚持得住?
可一想到范仲淹、王安石的一番劝言, 生员们只能红着眼眶坚持下来。
当第一批下乡的“城里人”生员们顶着蚊虫叮咬的满身红包、瘦削黝黑的脸庞回到家,那些个把儿子送去州学、县学的豪强富户全都心疼坏了, 直劝儿子:“别去了吧, 太辛苦了!”
这批生员却都连连摇头, 在家待了一天之后又再一次下乡。
……
王安石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 发现儿子的日子过得非常逍遥:小小的书房里放着冰, 可见一整天都沁凉得很。妻子坐在软榻上做针线活, 女儿坐在儿子旁边画画, 而儿子则拿着本闲书在那翻着看,书桌上还摆着吃了几口的冰沙,显然是婢子刚给他送上来的。
王安石在心里算了算,一点冰可以让妻子儿子女儿享受一天的冰凉,应当不算太奢豪。
左右家里的钱不是归他管,王安石在心里嘀咕过后也就迈步走进去,考校起王雱的功课来。
王雱老实得很,不管是谁给的任务他都一丝不苟地做完。王安石调教了一番,心里免不了一阵疑惑:这小子明明老老实实的,怎么就有那么多功夫瞎倒腾?
王安石没找到能找碴的点,只能捏着鼻子放王雱一马。
王雱倒是很孝顺,麻利地拉王安石坐下吃点冰消消暑。自从周家兄嫂把制冰棒的生意做大做强,又有周文周武帮他跑腿,每天往家里供应点冰块压根不是事儿。
王雱总算摆脱了酷暑的折磨,享用上大户人家的消暑待遇了。
王雱摸出两个冰镇过的蜜桃,拿刀子给王安石削桃子,边削边说:“爹,青州这儿的蜜桃可真甜,个头又大,您也尝尝看。”
王安石睨他。
王雱给王安石说说自己的想法:“今年蜜桃长得很好,青州境内销不完,价钱也卖不高,爹你不如组织个文会,邀请大伙一起来品尝这新鲜可口的青州蜜桃。”
文人开文会嘛,你来都来了,总得作首诗不是?你得夸夸主办方对不对?
到时候把诗文汇总起来,印成小册子到处派发派发,要是有一两首撑得住场子的诗文,这册子立刻就火了,青州也跟着火了!
王雱娓娓说完自己的想法,卖力忽悠王安石:“这边有把果子做成果脯的习惯,我琢磨着让人搞个统一包装、统一名号,把青州果脯的品牌打响了,往后青州这些果子都能卖个好价钱。若有人想吃新鲜的,也能趁着好季节亲自来吃。”
王安石道:“就你歪点子多。”开个文会叫人家过来吃蜜桃,然后把人家的诗文当广告用,也就这满眼只能看到钱的小子能想得出来!
王雱知道王安石的臭脾气,没再多说,将削好的蜜桃往王安石口里送了一块:“您尝尝,童叟无欺,汁多肉甜!”
小妹在一旁巴巴地望着,等王雱喂完王安石了,也啊地一下张开嘴,意思是“我要我要”。
王雱往小妹嘴巴里也送了一块。
小妹高高兴兴地吃了,也学她哥说话:“汁多肉甜!”
吃过晚饭,王安石和王雱一起散步去范仲淹那边,王雱在琴亭里练琴,王安石则和范仲淹说话。范仲淹当了一辈子事必亲躬的人,老来遇到脾气比自己还要执拗几分的王安石,想做事竟抢不过他。
范仲淹听王安石把王雱提的建议说了一遍,笑道:“这小子还是不死心。”他赴任之初王雱就给他写了个小册子,要他多组织组织文会,聚集起文人一起来青州吹吹牛逼,把青州吹成风景名胜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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