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恩科就是要么连考十五次都没中,要么年满六十还在考的,都给你录取进来。一个人能坚持考十五次科举,那得是多大的毅力!也算是一种特殊人才了!
所以哪怕所有类型的考生加起来可达到一万多人,录取率也能达到十比一的比例!
国考能有这种通过率,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反正王雱坚定地相信自己不会成为那不幸的十分之九。
考场中的王雱镇定作答,外头的人却并不安宁,王安石看起来很镇定,实际上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去当值时更是怎么都看不下文书,趁着同僚都不在便在屋里来回转悠,恨不得立刻等到春闱结束,好叫他儿子把文章默写给他看看。
至于经义题,王安石觉得王雱学得比他还精通,毕竟王雱考前都能给同窗们写“考试大纲”教人按纲复习了。
今科主考是欧阳修,其他人王安石也略有交情,只是交情不深,几乎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对儿子的文章,王安石还是有信心的,只是各花入各眼,也不知考官会不会觉得他儿子年纪太小,要先压一压他!
王安石来来回回地转圈,既觉得压一压也挺好,免得锋芒太盛招来祸端;又觉得自己儿子哪儿都好,凭什么要压着呢?这一焦急,急到了春闱结束。
王安石本来想去接儿子,又觉得第一次考春闱而已,跑去接人好像不大好。等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走到礼部贡院门口,一问,才晓得儿子和几个小伙伴居然早早交了卷跑了,说要去外头吃点好的补补这些日子损耗过度的身体!
王安石面色不愉地回到家,吴氏还和他说儿子早考完了,叫人带话回来说晚饭和同窗们出去吃,让厨下不必做他的饭了。
王安石哼了一声,转身去书房关着了。
小妹眨巴着水润漂亮的眼睛,奇怪地问吴氏:“娘,爹看起来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吴氏笑道:“大人的事儿你不必管。”
小妹乖乖地“哦”了一声,可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的见解:“我也不高兴哥哥一考完就和别人去玩,都不回家——爹一定也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
吴氏笑而不语。
儿子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友人要应酬,哪可能和小时候一样好管束。只要儿子有出息、活得也快活,吴氏觉得怎么样都很好。
王雱到天色擦黑才回家,一听吴氏和他说他爹关着书房门自个儿生闷气,马上跑去给他黑着脸的爹献殷勤。
王安石本来挺气,对上儿子又消了火,只叫王雱给他默写文章。王雱记忆力好,自己写的文章自不会忘记,当场给王安石都默了出来。
王安石看完了,长吁一口气,稍稍心安了一些,又让他带着文稿去隔壁,问问他未来老丈人的意见。
王雱见他爹不生气了,还主动给他制造机会去司马琰家,立刻给了他爹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撒开腿就往外跑。
王安石冷不丁地被儿子抱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等王雱跑远了才回神骂了一句:“这混账小子!”
王雱带着文章去见司马光,司马光看完了,很保守地给了个“还可以”的评价,然后依然没给他机会去见司马琰,只赶他去找范仲淹,把文章给范仲淹看看。
王雱对这种类似考后对答案、还要一对对三家的行为很是不乐意,不过几个长辈都想早早了解一下他考得怎么样,王雱自然得亲自奉上,当即又跑去范仲淹那儿让范仲淹看文章。
范仲淹对王雱的文章很满意,他知道王雱的水平,本就不太担忧,看完后比王安石和司马光坦率多了,直接夸王雱写得很不错。
王雱见范仲淹精神不好,知道春天多雨,范仲淹的腿脚可能又开始酸痛了,当即让范仲淹躺下给他揉按了好一会儿。
见范仲淹神色舒缓下来,渐渐有了睡意,王雱又抱出琴弹了两首柔缓放松的曲子把人哄睡了,才悄悄退出房间。
出了房门,王雱撞上了范纯粹母亲。范仲淹元配李夫人去世后,续娶过两任妻子,范纯粹母亲是第三任,约莫才三十来岁,性情很柔和。
见王雱出来后范纯粹母亲便和王雱讨曲谱,说他若是中了进士就该忙碌起来了,再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来给范仲淹弹些安神曲子,她也粗通琴艺,想学几首曲子帮范仲淹入眠。
王雱自然一口应了,表示到时会让范纯礼转交。
王雱回到家,把司马光和范仲淹的话都给王安石说了,着重强调范仲淹夸他写得好!
王安石绷着一张脸,坚决不给王雱翘尾巴的机会:“到底好不好,还得等放榜那日才知道。”
可一打发走王雱回到房中,王安石却又忍不住和吴氏分享喜悦:“我看雱儿这轮是十拿九稳了。”
若叫王安石自己来评判,他儿子自然是能得一甲的,但他怕自己判断得不准,才叫王雱去找司马光他们。现在司马光和范仲淹都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
吴氏听王安石这么说也很欢喜,夫妻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睡下。
进士科考试是糊名的,也就是不让评卷人瞧见考生名字;为了防止考官从字迹认出人来,还有誊写一遭,也就是叫专人把试卷抄写一遍再送上去。
春闱结束后,负责誊写的官员便马不停蹄地标准字体开始抄录试卷。
等全部卷子都誊写好了,主考官才带着其他人开始阅卷。
欧阳修是今科主考,责任重大,精神绷得比考生还紧张。直至答卷都送到考官们面前,他才长舒一口气,与王珪等人一起开始阅卷。
这一年欧阳修拟定的取用标准和往年不一样,偏文、怪文着黜落,陈腔滥调也不选,只挑一些立意明确、文风简明中正的。
这一类文章,欧阳修一直很看好曾巩,每回收到曾巩的文章都喜爱不已,翻来覆去地研读,如今他阅卷时也时不时会冒出“这篇文章指不定是曾巩写的”之类的感觉。
欧阳修是又期待又矛盾,因为若是真认了出来,欧阳修反倒会很为难,名次给高了吧,会有人说他徇私;名词给低了吧,自己心里不乐意。
他叹了口气,算是明白为什么要设置别头试了,遇上自己熟识之人还真不好处理!
欧阳修复核着手上的答卷,忽听范镇赞道:“好文章!”
其他人改了半日卷子,都有些乏了,闻言精神大振,都问:“来,给我看看?”范镇手上那答卷当即在所有考官之中转了一圈,最后才转到欧阳修手上。
众考官都觉这文章结构严谨,中心明确,文辞更是清新不流俗,看着叫人如饮甘醴。
在读了两三百篇“应试作文”之后,看到这样一篇文章着实耳目一新。欧阳修见所有人都觉得好,便将它单独放到一边,招呼其他人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文章。
王珪一向喜爱好文章,虽说这文无一华美辞藻,读来却无一字不雅致。
阅卷本就是个容易疲累的工作,尤其是很多文章在王珪看来着实难以入眼,他便和欧阳修道:“那卷子先放我这边吧,我判卷累了,就拿起来看一看,好舒缓舒缓精神。”
一听王珪这么说,其他人竟都有些意动,在座都是正经进士出身,也走过科举这根千军万马挤着走的独木桥,对文章的审美自然非常高。
要他们看那么多一般士子写的文章,相当于让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去吃清菜小粥,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心情肯定不太好!
王珪这个“摆篇好文章在手边随时改善改善心情”的设想很快被贯彻下去,每个人都挑出一两篇摆在手边,批卷累了就拿起来细读一番,只不过看来看去,效果最好的还是范镇挑出来的那篇。
倒是范镇,只看了第一回 便没再看,勤勤恳恳地认真批卷。
等数千份答卷终于改完,到了排名的时刻,第一毫无争议地给了那份众人用来“改善心情”并且效果极佳的文章,其他“舒缓疲劳”效果不错的文章也排在了前列。
当然,诸考官都没打算把这件事宣诸于口,以免传出去后落人口实!
欧阳修对着原考卷核定排名时,赫然发现那份众望所归的答卷属于今科年纪最小的考生,满打满算这小孩今年也不过十四!
这样真的好吗?
欧阳修有些沉吟。
有年长的考官看出欧阳修的犹豫,提示道:“去年年初官家生了场大病,四月又遇大灾,因此去年九月改元‘嘉祐’。嘉者,美也;祐者,助也;今科群英荟萃,奇才辈出,不正应了‘嘉祐’之意。”
欧阳修一听就明白了。官家身体每况愈下,且又子息艰难;去年黄河决口,开封遇灾,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需要点能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若是让欧阳修曲意逢迎,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这答卷经众考官一致核定,分明就有排第一的资格,何不顺水推舟应了这事?
对官家,欧阳修是十分敬服的,他勤勉而宽和,遇事不会专横独断,总能听取朝臣的意见,哪怕被当面喷得满脸唾沫也不会真正怪罪于谁。
正因如此,欧阳修对官家也于心有愧。作为一个男人子息艰难,亲儿接连早夭,不仅无人宽慰,他倚重的朝臣们还都在他重病痊愈后上书要他选立宗室子!
欧阳修也是曾上书的人之一。
于朝廷,欧阳修问心无愧;于官家,欧阳修始终心怀愧疚。
既然这小孩文章出众,公布出去也无人能质疑,那这场省试出一个史上最年轻的省元也无不可!
欧阳修亲自写下今科进士的第一个名字,而后就是第二、第三、第四……
这名次,只是省试的排名,具体入选的三百余人如何定出身还得看殿试结果。
殿试之后,前三都为一甲,属于“进士及第”;前二百为二甲,属于“进士出身”;余下的百余人则是“同进士出身”,意思是虽然水平没进士那么高,但还是勉勉强强给你个类似进士的出身吧。
而状元、榜眼之类的都属于民间称呼,一甲第二名、一甲第三名都乃榜眼,意思是第二、第三名立于状元之侧,宛如其两眼。
欧阳修把名单拟好,让考官逐个核实,确定无误后才上报。
同一份名单,也由礼部官员统一张贴出去。
此时历年春闱张榜处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应考的士子、忠厚的家仆、设了赌局的关扑爱好者等等都已赶早等候在外头。看见礼部官员拿着三张红榜走出来,人群立刻躁动起来——
春闱放榜了!
第一零一章
放榜这日王安石还在衙门当值, 同僚都看出他心绪不宁, 打趣说让他找借口去礼部问问看。
王安石强辩道:“没有的事, 就我儿那岁数,考上是喜事,考不上也不是坏事。”
王安石没等待多久,竟有人过来朝他贺喜:“介甫,恭喜啊!”
王安石镇定地问:“何喜之有?”
“你还不晓得?”那人立刻把第一手消息告诉王安石,“你儿子得了省元!十四岁的省元,纵观古今, 前所未有!”
其他人闻言也大吃一惊,都聚拢过来朝王安石道贺:“这回你可推不掉了,你可要请我们吃酒啊!”“就是,别的事你可以不请, 这种大喜之事你可不能省!”“对的对的, 得请, 让我那劣子也沾沾喜气!”
王安石还有些发懵,他知道自己儿子文章写得很不错,还揣度过考官们会不会因为他的年纪把他的排名往后压。可儿子得省试头名这种事, 王安石是没想过的,一来年纪摆在那, 二来儿子的文章不一定让主考喜欢。
听其他人都起哄完了,王安石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对同僚们说道:“一定请。不过今日不行, 今日我得回家。”
同僚们自然没为难他, 都约明日。
下午一下衙,王安石便急匆匆赶回家。家中也早得了消息,不少人都登门恭贺,吴氏刚送完一批人呢,转头便见王安石回来了。两人都欢喜不已,齐肩走进屋说话。
王雱这会儿在司马光家。他刚和范仲淹说完话回来,走到司马光家门口又忍不住探头探脑往里看。
司马光正巧下衙,便将他提溜进屋,板着脸训道:“都考省元的人,还这么鬼鬼祟祟像什么样?”
王雱在心里嘀咕,考了省元还不是被你们当孙子一样训。不过见司马光脸色严肃,王雱没敢把话说出口。
司马光见王雱又装出乖乖巧巧的模样,有点头疼。他与范镇素来交好,范镇也是今科考官,因着儿女亲事,司马光在考前都没与范镇见面。
今日办差时偶然遇上了,司马光才得以第一时间知晓王雱得了省元,还知晓王雱早已简在帝心的事。
范镇给司马光说了,王雱考上后谨言慎行还好,要敢弄出什么事情来,台谏那边正摩拳擦掌等着呢,一个不好连着欧阳修、王安石、范仲淹他们也一并弹劾了。
王雱什么性格司马光自是知晓的,要他安安分分绝对是痴心妄想。劝是劝不了的,教又教不动,司马光只能把范镇的话转述给王雱,让他自己看着办。
王雱一听,震惊了,这么刺激的吗!他这还没当官呢,怎么就被台谏盯上了?
台谏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部门,台官是监察御史、御史中丞、御使大夫之类的,负责纠弹,简单来就是摆事实讲道理喷你这事干得不对;谏官就是谏院那边的,负责规谏,简单来就是捋起袖子告诉你该干点事了以及这事该怎么干才对!
王雱小心翼翼地和司马光讨教官场规则:“要是他们骂我了,我能骂回去不?”
司马光没好气地瞅他一眼。说:“真要觉得冤屈了你可以上书自辨,骂回去就不必了。”
王雱对单方面被喷这种事不感兴趣,顿时表示自己会当个乖孩子,不吵不闹腾,大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司马光不太放心地看了看他,没再训人,打发他赶紧回家去。
王雱见还是见不着人,只能无奈地溜达回家。
王雱一走,司马光便打起门帘进了书房。张氏正带着司马琰在刺绣,见司马光进来了,搁下手里的绣活问道:“阿雱回去了?”
司马光看了眼同样停下绣活的女儿,说道:“我走到家门口时看到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才揪进来说他几句,再不回去介甫在家怕是要等急了。”
司马琰想象着王雱偷偷摸摸想溜进来的模样,唇角染上了一丝丝笑意。
张氏道:“你就别老训阿雱了,哪家孩子能有在这个年纪就当省元?”一想到两家儿女已经定亲了,张氏就欢喜不已,谁家找女婿不想找个出挑的?反正,她怎么看王雱那孩子怎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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