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做事,最忌心浮气躁,这会导致做任务时丧失正确的判断。于是梁禛决定出去走走……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梁禛不会吟诗,不然一定吟出以上诗句。20岁的他第一次生出对一个可望而不可得的姑娘的渴望,为此还要在隆冬寒夜顶风赏月,并在月下斩断情丝,可算得上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他很快便没有这份情怀了,因为,他“听”见了刺客……
吴怀起翻进窗时,屋内一片漆黑。他和伙伴今晚要做两件事,一人往汲水的井里投蒙汗药,一人往梁禛房间,尝试翻出路引。
投药是与齐韵事前约定好的,偷路引倒是他今夜临时起意。客栈在城中,周遭不少高于客栈房间的建筑,跟踪罗成的周波准确无误的判断出了梁禛的房间,这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如能成功偷出路引,他们的计划便可提前结束了!明知希望不大,但如若成功倒是事半功倍,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
事情原本比想象的要顺利,这样的夜晚,梁禛居然不在屋内。因梁禛本人就在客栈,他并未对客栈的布防再做额外的调整。当吴怀起顺利摸进梁禛房间,发现梁禛房间没有人时,激动得心脏止不住砰砰狂跳起来!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对房间进行搜索。
不幸的是,当他绕过书桌,刚拉开书桌柜门就要查看时,书桌突然意外的发出两道咔嚓声,窸窸窣窣抖落一抔粉尘后,便轰然坍塌了!那坍塌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震耳欲聋,吴怀起呆立当场,他实在没想到书桌会突然就自行解体了,难道这是梁禛新设计的预警方式?
吴怀起飞身扑向窗户,不知周波是否已经得手,自己暴露了,只求他能成功逃脱。他的脑子飞速旋转,他要尽最大努力减轻自己任务失败带来的后果。他迅速将原本藏于背后,只做备用的马刀拿在手中,而将腰间的佩剑塞至身后。
刚掀开窗,待要翻出,嗖嗖的箭矢破空声已至面门。他压根不避,抬手将马刀抡了个浑圆。待得冲破箭阵,落地院内,院内已然灯火大亮,迎面便有一队锦衣卫抄着绣春刀冲杀过来。吴怀起牙关紧咬,抬刀直劈当先一人面门,一把马刀舞得风生水起。吴怀起师从白音,匈奴人格斗花招很少,讲究实效,刀法大开大合,威力十足,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路下来,全是攻势,招招狠准威猛。
一番冲杀后,锦衣卫不敌,吴怀起已然冲杀至客栈外的侧街上,待逃至客栈旁的小巷子,耳旁刀风阵阵,梁禛追上来了。梁禛刀法凌厉又缠绵,刚柔兼俱,刀刀雄健骠悍,又紧密缠身、连绵不绝。一时间吴怀起竟无法摆脱纠缠,情急时刻周波和潜伏在客栈外的三名羽林卫杀将过来,梁禛见来者众多,自己只孤身一人,便放弃了追击,眼睁睁看着五名身着夜行衣的刺客没入黑暗。
梁禛心绪大震,他看见了蒙古人!马刀乃蒙古人特有的直身长刀,此次夜袭客栈的这位,使的便是一把带血槽的反复锻打的钢铸马刀,这种反复锻打的钢刀在蒙古,是战场将领才能使用,因资源和技术受限,大部分蒙古人是使用多次锻铸的铁刀。且此人刀法刚猛,进攻远远多于防守,一路下来罕有人能跟他对抗,这种看来颇有些顾头不顾尾的刀法,是典型的蒙古人的打法。
因白音、巴拉和特木尔长期居于幕后,朱成翊上台时间又过短,梁禛只见过做羽林卫指挥使的彭錾,并未发觉羽林卫已然被朱成翊偷捡回来的蒙古人把持了,故此次交锋给他带来的冲击委实巨大。虽说西北尚有蒙古人未灭,但他们已是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了,活动方式也是游击为主,从未如此这般主动出击过。两日前的卫所火灾多半也是他们的手笔,突然出现在河间城的蒙古人,如此频频动作,再加上己方在明,敌方在暗,梁禛的忧虑不无道理。
梁禛心潮翻涌,自捉住齐韵以来,已然两次被对方袭击,虽说对方并未得手,但嫌犯境地已然非常不安全了。城中兵卒日夜搜查,哪能有什么悍匪的活路,今日才发觉,悍匪不足虑,而是被蒙古人盯上了!
今夜此人摸进了自己的房间,要不是自己的书桌几个时辰前被自己一拳打裂,刺客一碰便倒,发出了惊天巨响,他们一干锦衣卫还不能发现蒙古人来了!隔壁就是齐韵的房间,要是嫌犯今夜出现什么意外,坏了肃王爷的大计,自己只能自杀谢罪了……
蒙古人是什么时候盯上齐韵的?很明显蒙古人是为齐韵而来,或许还有朱成翊……蒙古人来趟河间城这摊浑水,可不是好事,蒙古人的目的或许就是肃王爷的心头刺——“废帝”。
捉了废帝带去蒙古,昭告于天下,中原的正统在此,肃王爷便一辈子也别想安心称帝了。且在连续多日的全城大搜捕中均未发现蒙古人的踪迹,足见对方实力超群,而今晚的交锋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因王爷要求秘密搜捕,此次出京锦衣卫只出动了不多的人马,而河间锦衣卫卫所的人也不够多,河间守备接到的只是抓捕齐振的命令,其余事项皆不可说。如此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委实不利于抓捕任务的顺利开展,梁禛陷入深深的为难境地……
回到客房的梁禛端坐在凳子上,腰背笔直,浓眉紧锁,眸光沉沉,身后是破碎的书桌,罗成带了几名校尉从这堆碎木块中搜寻有用的物品。
见梁禛忧心忡忡的模样,冯钰开解道,“锦衣卫抓捕朱成翊及齐振,任务繁重,人手本就不足,接着拨出了一队人马专门守卫嫌犯,又占去人手,如若还要分心与蒙古人纠缠,委实太难!为何不将嫌犯交予河间守备刘大人?刘守备驻军河间多年,经验老道,还怕那匈奴人再来侵扰?”
梁禛思虑片刻,摇摇头,“此法尚可,只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不若,让刘守备送嫌犯回京,引得蒙古鞑子出动,我等殿后截杀蒙古鞑子……”
“甚好!”冯钰抚掌大笑,转身便招呼人取来文房四宝,铺在饭桌上,只待梁禛签发路引好做此“引蛇出洞”之局。
次日,齐韵起的甚晚,夜里吴怀起动静颇大,齐韵挺担心他,便一直瞪着双眼。直到梁禛带人回客栈,窸窸窣窣又折腾了许久,等到门外彻底安静,已快天明了。齐韵听那动静,得知吴怀起并未落网,一颗心终于落下,方才安稳入睡。睡梦中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费力掀起眼皮……朦胧中发现床头坐了一人。
那人身穿墨云纹天青色襕袍,头顶以白玉冠固住乌发,凤眼生威,相貌堂堂,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他神情淡然,并不因自己强行进入他人卧房,并打断了一位姑娘睡眠感到有何不妥,“再不起,就赶不上了。赶紧洗漱洗漱,我这就让人端药与你,末了我们继续昨日未完成的询问吧。”言罢起身出了房门。
齐韵有些忪怔,她从未见过穿便服的梁禛,什么叫赶不上了?为何今日他不用出门捉人?只是他看起来并无不妥,难道昨晚下药行动失败?
她左思右想,胡乱抹了一把脸,因着生病,几日都未曾梳过头,没有梳头丫鬟在身边,自己也不会梳。对着铜镜磨蹭半天,回想起在金陵谢家替总角之年的小侄女过丫髻,便给自己也梳了对儿双丫髻。再绑上两根红丝绦,活脱脱似自己的梳头丫鬟香椿……
齐韵瘪瘪嘴,虽不满意,但总比披头散发的好。这样安慰自己后,便开始穿衣服。几日未下床,齐韵只穿了件桃红薄棉交领寝衣,便把梁禛从守备府找来的衣服包袱打开,挑了件玉色竹叶纹对襟袍服穿上,总算收拾妥帖了。
不多时,梁禛返转,身后小厮端着汤药,罗成抱着文房四宝,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门。待收拾妥帖后,小厮和罗成先后出了门,只留下忐忑的齐韵和严肃的梁禛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
“未时,守备府会派人来接你出城,我已告知徐府着人送些衣物与你。”梁禛率先开口解了齐韵的疑惑,“时候不多,你且将你兄长之事相告于我罢。”
齐韵愣了愣,看情形锦衣卫未有任何中毒情形,梁禛为何突然要送自己出门?虽说自己渴盼已久的路引终于露面了,但瞌睡来了就有枕头,此事当小心为妙。齐韵勉力压住心下不安,颔首道,“奴较兄长早五日出京,家兄在京情状并不清楚,奴于河间城被歹人掳走,至今尚未返京,遑论兄长之所思所想了。大人想让小女子解惑,小女子实在无能为力……”
她神态自若,语气轻松,不似作伪。梁禛与齐韵已就调查一事相谈过两次,第一次便是前日罗成去徐府取心药,梁禛用允许齐韵与其表哥私受,换来一次齐韵坦白的机会,说是坦白,却也如同此次一样,全然没有结果。
梁禛总觉得齐韵未说真话,但他并无很好的办法让她真正坦白,他不能用刑,齐韵也不怕恐吓。他能感觉到齐韵在他面前惺惺作态,却很难戳穿她,不知齐韵在隐瞒什么,可是与谢三儿有关……
梁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齐韵的眼睛,仿佛一直看进了她心里。齐韵再狡猾也只是未出阁的闺秀,看他直勾勾的双眸晦涩难明,也会心中发毛。当下捏捏帕子,捂在脸侧佯装擦拭嘴角。
“卿可是以为在下不能拿卿卿如何?”猝不及防,梁禛抛出这样一句话,似是挑逗,又抑或是讥笑……
她惊讶至极,猛然抬头,看向梁禛。但见他薄唇微挑,嘴角带一丝似是而非的轻笑,俊眉飞扬入鬓,却目似寒潭。
自己露出破绽了?她飞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没发现什么不妥,于是决定装糊涂。她茫然无助的看向他,似是被他适才轻薄的言语惊呆了,她小脸涨红,妙目中水色渐起,眼看要哭。梁禛却突然发力,制止了她已然就要冲出喉头的呜咽,“你若敢哭,我便不让你返京,我由得你留在此地被四下找你的贼人拆吃入腹……我说到做到……”
齐韵噤若寒蝉,小脸憋的通红。见她此种模样,梁禛突然心情大好,原来可以拿捏她的感觉是如此之好——小妮子莫要以为我好诓,现下没功夫跟你计较,待本官事成返京,有你好果子吃!
☆、暗渡陈仓
齐韵被梁禛引出客栈,客栈外是刘守备亲率的一队人马,这是肃王爷看重的人犯,刘守备准备亲自押送。一番行云流水的客套寒暄后,齐韵挽一只大包袱,由罗成扶着,拖着左脚,经由兵卒们为她分开的人墙,朝一辆有着守备府标志的马车走去。
齐韵生的“柔弱”,无论从体态抑或容貌。娇媚袅娜的身躯、薄愁迷蒙的眉眼。加之才大病一场,尚未好全,更显得病若西子胜三分。齐韵经常依靠这层“保护色”将各色爱惜弱小之人从容地“玩弄于股掌”。
梁禛浸淫于杀伐之中,自问并非怜香惜玉之人,但今日望着娇花般的齐韵从一队气势逼人的兵卒前走过,心底莫名地竟生出一层柔软的怜惜之意。她是首辅之女,千娇万娇的养在家,如今身着罗成讨要得来的袍服,梳着乱糟糟的双髻,便如哪家侯府零落成泥的小丫鬟……
此女这几日也是委屈了,待得返京,着罗成先将其送往齐府,让她高兴高兴……
待得猛然醒转,发觉自己竟如此荒唐!比齐韵凄惨千倍万倍的女嫌犯举不胜举,她们或身着镣铐、或衣衫褴褛、或伤溃脓流……哪一个不比齐韵惨!梁禛暗自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身份,抛开心中杂念,面无表情的目送齐韵上了马车。
刘守备腆着肚子立在梁禛身旁,眼见一位二八佳人挪出客栈迎面走来,便知此人为齐韵。齐韵名动京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虽锦缎未着、粉黛未施,依然清丽脱俗。只可惜已然沦为罪人,日后没入教坊司当真可惜。
刘守备好色成性,不过这种问题在世人看来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女人管够,守备依然是可以当的。当他贪婪的目光赤-裸裸的落在齐韵身上时,齐韵自是发现了,但她并不以为忤,有把柄才便于腾挪,现在可不是装较弱的时候。
上车后,齐韵闭目养神,心底默默的计算。传话的小厮说,包袱是姨母和表哥收拾的,那么吴怀起他们自是知道有路引了,只待按约行事即可。
只不知梁禛……他不离开河间城,也没外出搜城,他可不像会随便给自己休假的人,他要做什么……
齐韵心下的不安越发炽烈,她细细回忆这两日的每一个细节,梁禛在是否送自己出城这个问题上的转变是从吴怀起投毒失败那晚开始的,既然投毒失败,那一定打草惊蛇了,此时安排刘守备送自己出城莫不是拿自己做诱饵……
齐韵大惊,自己要做捕蝉的螳螂,而梁禛是想做那猎杀螳螂的黄雀吧!
齐韵遽然拉开马车帘子,她极力控制住狂跳的心脏,娇声长呼,“梁大人……”
梁禛正在对要随队押送齐韵出城的罗成吩咐什么,黄莺出谷般的呼声响起。刘守备的骨头立马酥了大半,只觉心底有小虫在撕咬啃噬他的皮肉,他必须要做点什么给自己解解痒!
刘守备壮硕的身躯轻如灵猴,他瞬间来到齐韵的马车旁,看着齐韵艳若桃李的小脸,诞着脸笑道,“齐姑娘有何咐……”
梁禛转过头时,正好看见这样一副场景,他心头嫌恶顿生,又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木着脸来到马车边,“何事?”
“奴家想请大人们开恩……奴家想见奴表兄……”
梁禛大怒,浓眉竖起,就要发作,刘守备抢先开口了,“姑娘啊,咱大军马上开拔,哪能等姑娘见这见那,不过姑娘想亲眷倒是能理解,这样罢,本官安排个卒子替姑娘传个信给汝表兄道别可好?”
齐韵默然,旋即点点头,双目含泪,朝刘守备弯腰福了福,“奴感激大人体恤,劳大人费心了。”
梁禛见此二人一唱一和把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虽气堵,但事已至此便也只能作罢。但见齐韵从包袱里取出昨日吴怀起借谢准之名送来的玉蝉佩挂,“烦请守备大人着人知会我表兄谢准,韵儿虽万分渴望与汝同行,然天公做难,未能遂愿,表兄切莫强求!此去一别,韵儿自知凶多吉少,待韵儿先行一步,黄泉碧落,韵儿等着表兄共赴轮回!”
一番话说的感天动地,梁禛听着此番男女互述情谊的话,无比嫉妒。虽说话语主旨是分手,留待下辈子再见,但心中依然如打翻了五味瓶,又生出抓住谢三儿好生审问一番的冲动。
那刘守备摸着肚子笑眯眯的听着,“真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惦念情郎”,自是应下不表。
徐府,穿戴整齐的吴怀起捏着佩挂,狐疑的看着谢准,“三公子与齐姑娘可有婚约?”
“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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