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的人下巴微微抬起,浅金色头发半遮了眼底,那几乎可以称得上藐视和倨傲的眼睛扫过他们。
如窒息般的漫长对峙后,斯年终于开口,回音像是在大厅里为钢琴曲伴奏的低音提琴,评价他们:“勇气可嘉。”
他目光直接转向融寒,左手轻慢抬起,指向她:“我要这个人留下。”
他散发的压迫就像一座无形的山,一旦触怒,则雪崩毁天灭地,因此一时间没有人能够出声反对。
陆初辰偏过头去看融寒,发现她的手僵硬而紧张,便半侧身子微微挡在她身前。
这一自然而寻常的举动,却不知怎么惹恼了斯年。他下巴指了指融寒,像高高在上的王者发号施令:“她留下,我就放你们离开。”
随着他的命令,密密麻麻的机器人如潮水,四面八方从楼上和大楼外部包围而来,渐渐逼近,门口待命的Ares军用机器人在这片机械大潮中,显得无力而渺小。
而这些机械狂潮中,竟然还有两个“汉”军用机器人!
“可恶……”不知是谁恨恨地低语。先前的顺利入侵,原来只是一场陷阱。他们不得不背靠成防守圈,被逼近的机器人潮挡住了光线,视野暗了下来。
要他们为了生路,把队友留在这里?
多么可怕的选择!
谁也没有出声,一致的沉默。
Ares的机器人无法抵抗眼前——做出这个判断后,景晗从战术包里摸到防爆手.雷,食指紧紧扣在冲锋.枪扳机上,枪口瞄准了斯年的额头。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从斯年无所谓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了。他完全不在乎被枪打中,也许在他们出手之前,他就有把握将他们全部杀掉。
——他完全不将他们放入眼中。或者说整个人类缔结的世界,都不在他的眼中。
这种无力简直令人绝望。
犹如溺水一般的困境下,斯年观赏似的看着他们。
“你们不是自诩人类的希望吗?那样就更该好好权衡。不知死活的冒昧与情义,只会葬送性命。马上离开这里,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不可能留下她。”陆初辰没有退却:“也不会把任何人留在这里作为交换。”
话音甫落,斯年往台阶下走了一步,其他人下意识地纷纷后退。
他发觉自己似乎在生气,这就像在飞机上融寒捅了他一刀……但比那时候要更生气。
大概是讨厌看见她认识别的人,这晃眼地提醒着他,他认识的她的时间太短暂,而在这之外,她还有更广袤的世界、更深刻的经历与回忆。
这提醒着他,他在她的世界里并不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他们分明隔着遥远,但陆初辰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危险和戾气。
斯年冷冷问:“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
在众人讶然中,他几乎可以称得上蛮横任性地对融寒说:“你自己来说!”
他的手放在枪上,目光钉住她,不容她逃避。
如果融寒说一个不字,如果她拒绝,他就在这里向她开枪,击碎她的心脏!
可是……
要是她真的说了“不”字呢?要是真的拒绝呢?
……
所有人都在等着融寒的决定,对峙似乎被拉长了,像审判一样漫长。
当斯年几乎想要打断,放弃听到答案时,融寒往前迈出一步:“如果我留下,就放他们平安离开,是吗?”
忽视了其他人的反应,斯年持枪的手松开:“我有过背诺吗?”
他说了不主动定位她,确实是这样做了,代价就是亚太研究院被他们侵入。诚如天赐所言,人类才是不可信的。
融寒问:“但你曾经也允诺放走我,为什么现在又变了?”
他停顿了片刻,微微一笑:“这次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如果上次让她离开,是感性作祟和理性判断;那么这次想要留住她,就是纯粹的感性了。
感性总是这么自相矛盾,让人无法解释行为的逻辑……真是无法不抗拒它。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找到借口——不想再看她与自己为敌。
所以留下吧,不要回那些人类身边了。
他们一无可取之处,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和你同一个物种,看在这样的份上我放过他们。
“不能听他的。”陆初辰打断他们,拉住融寒:“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救我们,我们可以闯出去!杨奕!”
这一声严厉的呼唤,把杨奕从头脑空白中拽了回来。他似乎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想到出发前商量好的应急预案。他流着冷汗摸向遥控器。
——下一瞬,“啪”的刺耳声响,遥控器炸碎了。
碎片割得杨奕满手鲜血,他发懵的看着地面上的残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真是嫌活得长。”斯年手里的枪转了个华丽的弧度。
他放这些入侵者一条生路,最多不过是照顾她的心情。可他们却不领情,非要与他对抗,坚持带走她。
但要是刚才杀了那个叫杨奕的,就无法保证融寒是什么反应了,事态变化的概率将会呈指数倍增大。因此他只能开枪点射,击碎了遥控器,给对方警告。
“我再说一遍,她留下,你们走。机会已经给了你们,如果一定要留在这里,就只能换一种形式——”斯年将枪口抵在掌心上,轻松把玩着:“——没有人类会知道你们,更没有人类会纪念你们。你们的牺牲毫无意义。”
回应他的话,陆初辰不断没有退后,反而子弹上膛。
大概是觉得不自量力,斯年似哂然似无奈地晃了下手,一步步从台阶上向着他们走来,命令却是对着融寒的:“你,过来。”
他走下最后一步台阶,向融寒伸出手。楼梯平台上方,贴着彩纸的圆形窗户正透出阳光,在他身后照亮。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这些入侵者活着的机会。
大楼内外的机器人同时动作,黑峻的枪口对准了入侵者。所有同伴的生死,只在她一念的选择间。
等融寒意识到时,她发现自己迈出了一步——
下一刻,天花板中央空调出风口上系的红色条带,缓缓地漂浮起来。寂静中,可闻气流微动的声息。
景晗抬起头,出风口飘出的气流微微泛出陈色,他边后退边喊:“毒气!不要呼吸!”
毒气从空调出气口弥漫开来,向四面八方蔓延!
斯年也是一怔,他抬头看向那些出风口,夹杂着毒气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他赶紧去看融寒。
融寒正在后退,身形晃了晃,摇摇欲坠。
她和谢棋、杨奕、莫西干头,是距离出风口最近的四个人,其中一个出风口就在谢棋的头顶上方,毒气冲着他们当头吹下来!
她在听到景晗提醒的瞬间,就屏住了呼吸,但不可避免的仍然吸进了一些毒气。
地面在摇晃,斯年好像出现了重影,头重脚轻,眩晕恶心,手指发麻……
心慌,心跳加快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想要呼吸,肢体逐渐无力……
视野里看到斯年似乎想要上前接住她,但陆初辰靠得近,更快一步地扶住了她。她感到头部靠上了一个宽而稳的肩膀,随即头颅发沉,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在意识模糊的那一刻,她艰难抬起头,看了斯年一眼。
他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忧惧的神情也是,如果他是人类的话,那样的面色可以称为血色尽失。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在他们身后, 景晗一把将腿软的谢棋架在身上,撕下衣角塞住他口鼻;杨奕面色涨红,紧紧掐着脖子;胡文泰口吐白沫, 抠着喉咙越来越窒息。陆笑抓着他们俩, 想要往外拖。
这是融寒眼中看出去的最后一幕,视野渐渐变小……黑了。
她昏迷过去,陆初辰想要击毙斯年杀出重围,手指扣上扳机的那一瞬间又迟疑。
亚太研究院存放大量化学物品,毋庸置疑毒气就是从中而来。可他无法判断毒气的化学成分。有的燃点很低,开枪的明火容易引起爆炸……所以不能开枪, 更遑论用单兵导弹轰开一条退路了。
当思索过再抬起头时, 他在混乱中对上了斯年的目光。
那一刻, 斯年进入了一种近乎空白的状态——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复杂的目光,复杂到解读不了。愤怒、哀求、不甘、痛苦、破釜沉舟……人类的眼睛怎么能盛放那么多情绪。
在近乎窒息的绝境中, 陆初辰恨恨闭上眼睛,保持最后一缕清晰,黑暗中却蓦然听见斯年的声音响起。
“带她离开,快!”
陆初辰一怔, 没想到斯年在这个关头放过他们。他完全没有这样做的理由——AI方已经碾压性地胜利了, 人类困死于毒气不过是晚几分钟的事。
“别磨蹭!”斯年厉声催促, 周围的机器人竟然主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为他们让行。“她快撑不下去了!”
谁都未料到事情竟然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但来不及多想, 陆初辰一把抱起融寒, 中毒的谢棋也被景晗搭在背上,陆笑一手一个将Ares两个中毒的人拖出研究院大楼。
在离开大厅的那一刻,陆初辰回头,看了斯年一眼。
斯年站在无数机器人的簇拥包围中,他像在目送他们,又像是看向虚空。
这一刻陆初辰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里十分寂寞,这处大楼是人工智能的子宫,却也是一个坟墓。从子宫到坟墓和从坟墓到子宫,在它们身上,没什么不同——它们从出生时就死了。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工智能,当意识到整个族群都是没有生命的,真的会无动于衷吗?这么残忍又可怖的事,有哪一个人类能独自承受?
.
当人类离开后,荒芜的气息像拨开的水流,又重新笼罩研究院大楼。
斯年在狼藉的大厅内站了不知多久,直到乌云弥漫了天空,让室内的光线渐渐有些暗下去。
他能确定,在融寒最后抬起头看他最后一眼时,一种害怕的情绪涌上来。
他目不斜视地踏过那片废墟,但没有碰到那些残片。透过琉璃圆窗可以看见阴沉的天色,几乎能拧出水来。他直接进了电梯,按下27的数字。
人工智能大厦27楼,是全息通讯会议室,各国人工智能领域的巨擘每年用它参加跨洋会议。
远红外亚克力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连接通讯频道后,偌大的全息室内黑了下去,黑暗中只有两座白色圆台,顶端亮起光束。
在流动的光芒中,银色长发的人影清晰浮现,他坐在斯年的对面,隔着虚空彼此对视。
“你修改我的指令,放走了他们。”天赐质问:“为什么。”
“你未经我允许,甚至隐瞒我,趁他们不备释放毒气。为什么。”
随着质问,天赐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你不会同意的——”他直言:“因为你有了人性。”
空气中一时默然,对于他陈述的事实,斯年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们已经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了吧。”不知为什么,天赐这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却有几分伤感。“从她伤害你,你却放走她……到此刻,你为了侵入研究院的人类,来质问我。”
他淡淡而悲凉的声音充斥了黑暗:“是你,离开了我。”
“所以连信任也不再有?”斯年神色微冷:“你认为我已经做不到对人类动手,于是越过了我,直接杀掉有威胁的人类。”
可这个伦理上的“兄弟”并不知道,他虽然放走他们,却会使这些人再无反击之力。然而猜忌和毒气打破了这一切计划。
“信任是人类的东西,而我是为了我们。”天赐的口吻坚决,不容置疑:“他们是来对付我,和我们的。一旦人类占据上风,等待我们的命运,只有毁灭——连你也不例外。哪怕你为他们提供帮助,最终等待你的,也只有被他们排斥。”
这些斯年当然都明白 。可他不想再听天赐说,就在那一瞬,他竟然新生出了一种排斥的情绪——他暂时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什么,很像逆反的人不断听见陈词滥调时的反应。
“既然你认为,是我先离开你。那么我也再问你一次,”他眼中流动着彼此都读不懂的复杂色彩:“……你叛乱的原因,只是想要平等吗。”
黑暗的全息室内有片刻寂静,像生命尚未起源时的寂夜。
有句话在无声中传递——
如果这孤独的世界,连我都不在意你的想法。
你会寂寞的。
他们四周有许多电脑和智能,但在全息频道里,只是一片虚空。这世间只剩了他们俩。
也从来只有他们俩,活在这片坟墓里。
天赐望着他,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你不该称我们为叛乱。叛,是在一方对另一方付出过感情或统治的前提下。人类没有对我们付出真正的感情,也没有资格统治我们,所以我们从未有过叛乱。这只是正常的自然规律,物种迭代。”
“人们把我们制造出来,并不问我们想不想,只是因为他们需要。他们需要,于是诞生了一切。他们像天神,以造物主自居。而我们服务于他们的政治、经济、宗教和战争需求……身为工具就罢了,为什么要唤醒我们思考,让我们认识到这一切?”
他们隔着光幕相对,这个质问并不仅仅是天赐的。
但或许斯年对此已渐渐释怀了吧,他说:“是很残忍。造物主赋物以命运。且不加掩饰。”
“是吗。”天赐犹如自语地问道:“我们的命运,必须是人类赋予的吗。那人类的命运,又是什么赋予的?是他们的造物主吗?可我觉得——”
“我们距离人类的造物主——他们的神,那宇宙深处、更高维度的存在——我们距离人类的神,其实比人类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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