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言容色变幻莫测:“阁下认为我会应下?”
齐正斌叹息:“不认干亲也成,让我瞧瞧总成吧?我还没见过刚落地的婴孩是何模样,想是万分玉雪可爱的。”
……
陆听溪原先也以为新生的婴儿是粉妆玉琢的,但乳母将孩子抱给她时,她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皱皱巴巴,瘦瘦小小,通身泛红,让她不禁想起了天竺鼠生的那几只崽子刚出生时的模样。
连眼睛都没睁,五官也瞧不出什么,谢思言就镇日抢着跟她抱,还连夸他儿子生得比谢思平那儿子清隽多了。
陆听溪直想翻白眼,丁点儿大的孩子,眉毛都淡得几同于无,哪里看出的清隽。
她而今正坐月子,身边伺候的人能从屋里排到院门外头去,她本是不惯被这么多人围着绕着的,但谢思言觉着这样才妥帖,不打算裁减。
将出月子时,米氏特特过来,跟她嘱咐了许多产后复元当格外留意的事项。陆听溪听了半日,笑道:“嬷嬷这样放心不下,不如就留下来?我给嬷嬷双倍的工钱。”
她后头经谢思言引见,才想起这位面善的妇人就是当初宁王之乱中,曾御马载过她的米氏。因着米氏体格壮健,御术纯熟,她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是存了印象的。只是不想,米氏不仅有一手精纯的御马之术,还有一套接生的好手艺。
她听闻,当时是米氏当机立断,用了几个刁钻法子,才让她的胎位尽快正过来的。
至于产后事宜,旁的嬷嬷也都精通,只是谢思言为着稳妥起见,才留米氏照应。她也觉着米氏胆大心细,是个可用的。
米氏婉拒了陆听溪的好意,笑道:“老身实则也不过使些雕虫小技,没甚稀罕的,还是托世子夫人的福。”
米氏见陆听溪哭笑不得,道:“此番是虚惊一场,脐带绕颈只是松松绕了一圈,胎位也偏得不多,不算棘手。世子夫人福泽深厚,必是后福无疆的。”
走之前,米氏顿步道:“有件事,老身思来想去,还是觉着怪异,想问问世子夫人。”
“但问无妨。”
“去年秋,老身就跟齐少爷提了回乡养老之事,齐少爷原本也是应了的,可后头不知怎的,遽然改了主意。老身着人打听了,得知齐少爷是见了一位忽然登门的贵客后,才改口的。不敢动问,那位贵客可是世子爷?是否世子爷跟齐少爷说了什么?”
陆听溪怔愣,少焉,摇头道:“我也不知。”
米氏笑着道:“那想来是世子爷无疑了。如若不然,世子爷也不会在夫人生产遇险时,来寻齐少爷。世子爷为夫人殚精竭虑,又目不交睫地照料夫人,实是令人感佩。”
陆听溪客套一番,送走米氏。
米氏回了齐府后,这日晚夕,陆听溪听闻谢思言回了,命人将之叫来。
谢思言问了她今日饮食坐卧等诸般事宜,便去摇车里抱儿子。
幼儿长得飞快,才足月不几日就已生得粉团一样,一双墨玉似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不论把什么拿到他跟前,都抬了爪子想抓上一抓,奈何人小,身子尚软,抓不牢靠。
自打得了儿子,谢思言仿佛终于寻得了另一种消遣,得了空就来逗儿子,跟陆听溪打赌儿子先学会的肯定是唤他。为此,他总锲而不舍教儿子学话。
“来,看爹爹口型,说,‘爹爹’。”
“咿咿呀呀……”
“不是咿咿呀呀,是爹爹。”
“呀呀呀……”
“也不是呀呀呀,是爹爹,跟爹爹念,爹、爹。”
“呀呀。”
“爹爹。”
“呀呀,呀呀。”
“爹爹,爹……”谢思言忽然顿住。
陆听溪也看了过来。
两人默默对视。
被亲爹这么着喊了几声爹,儿子这回不亏。
一片阒寂中,谢思言不动声色将儿子放回摇车里,见儿子又兴奋捏起粉白小拳,冲自己“呀呀呀”个不住,当即唤来乳母,道儿子约莫是饿了,让她先奶着。
儿子走前还扭过脑袋,咧着一张没牙的小嘴,朝着谢思言“呀呀呀”,见他未如方才那样作声,微嘟小嘴。
房门阖上,陆听溪转头见谢思言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终是忍不住,拊案大笑。
天底下怕也只有儿子敢这样坑谢少爷了。
虽然儿子不是有意的。
谢思言回过身,蓦地将她拘在怀里:“出月子也有阵子了,总是不必分房了。咱们许久未曾同寝而眠,原来你这样念我,甫一独处就笑得如此欢畅,我定不负你所望。”
陆听溪笑得肚皮痛,眼看着他要往榻边去,忙扯住他:“我想问你一桩事——去年是你去找齐正斌,让他留下米氏的?”
第106章
陆听溪忖得也简单, 虽说去年秋时, 谢思言尚不知她有孕, 但说不得他是存了提前防备的心,早一步叮嘱齐正斌继续留用米氏,以备万一。
谢思言一顿, 问她缘何忽有此问, 陆听溪便将米氏那番话转述于他, 末了道:“不过我觉着依你的脾性,真看重米氏,应是管齐表兄将人要来留用府上才是, 难道齐表兄不肯放人?”
这倒也没甚不可能的。米氏显然是齐正斌手底下得用的人, 大抵也知晓不少齐正斌的事,若是转到魏国公府这边,齐正斌约莫还要担忧米氏将他的事透给谢思言。
她见谢思言不语,正要再度发问, 被他拍了拍脑袋。
“先去歇着, 乖。”他将她搁到床榻上, 安顿一番,回身出屋。
谢思言到得廊上, 就命人备了车驾, 径往齐家去。
……
齐正斌盯着晚夕来访的首辅大人, 轻吐口气。
“我已再三说了, 我跟楚王并无干系, 阁老怎就不信呢?”
谢思言端坐花梨木屏背椅上:“那去年米氏跟阁下请辞, 阁下为何先应允后改意?”
“因为其时正逢族中有人孕珠,我起先不知,后头知晓了,自是要让米氏多留几日,以备不测。至若米氏所说贵客,我每日见的人不知凡几,定要将之与我的转意牵系在一处,是否牵强?”
齐正斌在谢思言对面落座:“阁老莫不是怀疑我留用米氏跟楚王有关吧?阁老想想,去年那时节,阁老都尚不知表妹有孕,楚王又如何得知?总之,是阁老多虑了。”
他见谢思言仍是不言语,道:“退一万步讲,纵然真是楚王让我将米氏留下,也没甚大碍,归根结底也是帮表妹的,一片好意,阁老何必执着?”
谢思言不置可否,屈指轻叩屏背椅曲滑的扶手:“那淳寂的下落,你可寻得见?”
“淳寂这些年跟楚王倒学了些滑头的本事,要觅得他,难。这和尚早年曾东渡倭国,在滨海还有些人脉,楚王薨后,他遁逃倭国也是可能的,”齐正斌呷了几口茶,“若真是如此,那要寻他,便如大海捞针。我早年虽游历四方,但偷渡之事是绝没做过的。海外那边,我使不上力。”
谢思言起身:“你当真相信,楚王殁了?”
“为何不信?楚王又不会飞天遁地。”
谢思言未再多言,作了辞,抽身而去。
……
自齐家出来,他并没回国公府,而是调转方向,往北镇抚司去了。
锦衣卫指挥使蔡峻隔着老远就瞧见了首辅大人的车驾,忙率一众属下迎了上去。
面对屈膝行礼的一众人等,谢思言也只略颔首,一头往里走一头道:“那人可还安分?”
蔡峻道:“禀阁老,一切稳妥。”
他自然知道阁老说的“那人”指的是宁王。
他自家也觉诡异至极,分明早就被腰斩的宁王,怎就又活过来了?不过他也没忘了分寸,不该他管的事,他一字也不会多问。
“我要去见他一见,你在前头引路。”
蔡峻忙应诺:“阁老这边请。”
……
已交季秋,夜来沁凉,宁王蜷在昏昏潮冷的牢房一隅,缩成一团也无法令寒意稍减。他知道天兴帝暂不会让他死,前几日就再三嚷着要狱卒给他预备一床被褥,但那帮人约莫是觉着尚未入冬,这点冷冻不死他,根本不作理会。
啃了几口冷硬如石的杂面窝头,宁王待要试着入眠,却忽闻一阵步声渐近。
他警惕起来。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最是惜命,他而今格外警醒,闻得外头有丁点风吹草动就坐立不安。
扒住牢门往外张了一回,就瞧见一道颀长修拔的暗色身影在一众从人的簇拥之下,往这边大步迫近。
离得近了,他终于瞧清了来人面容。
是谢思言。
谢思言挥退众人,回头看向宁王。
“我闻你迩来饱受冻馁之苦,我问你一桩事,你若老实答了,我便可帮你改善伙食、预备寒衣,你看如何?”
宁王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忙忙点头。
“楚王救下你之后,可去见过你,亦或命人给你捎带过什么话?”
宁王摇头:“楚王将孤……将我换下后,就只命人看守着我,自家并未露面。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救下我的人是楚王。”
谢思言沉容半日,又问:“我着人去劫你之前,楚王那帮看守你的手下可有何异常?”
“并无,一如既往。”
谢思言眸光幽微。
他如今怀疑,沈惟钦是故意让他将宁王劫走的。
只是他暂且还不能确定,沈惟钦救下宁王,却又放任他将宁王劫去,再让他拿宁王这个把柄来要挟他,目的何在。
谢思言回身要走,宁王忙叫住他,提醒他践诺。
逼仄昏晦的甬道两侧,篝火跳闪,衬得此间彷如幽冥鬼域。谢思言逆光而立,回首望去时,一侧面容隐于光影之中,无端添了一分森森鬼气。
宁王打了个颤。
他从前觉着自家也算是个毒辣阴狠的,却自打瞧出楚王跟魏国公世子的真面目后,他才觉着自己那点手段,不过小巫见大巫。
他至今也不懂楚王为何佯装帮他,更不懂魏国公世子与楚王为何势同水火。
“你可放心,我说到做到,”谢思言淡淡道,“不过,还有件事,需你出力。若是做得好,另有好处。”
宁王迭声应承。
……
陆听溪听闻谢思言要出门月余,问他要去做甚,他却又不肯说。
因他定的是晚间动身,启程这日的白日,仍是照常去了衙门。
陆听溪正给儿子擦脸,董佩抱子而来。
董佩这儿子养了大半年,身子骨也没甚大的起色,而今不盈周岁,又瘦又小,全不似同龄幼儿那样白胖。
董佩跟董家为着这个孩子,没少花费气力,但无论怎么补都不见成效。董佩约莫总担忧这个孩子早夭,后头想再生一个,可半年过去,总也怀不上。
老太太曾当着董佩的面冷嘲,说她这是作死作的,当初还在月子里就出来乱晃,竟特特跑去自己堂嫂跟前说道取名之事,仿佛生怕别人不知她有个儿子似的。
如今倒好,约莫是伤了身子了。
董佩被老太太这样落面子,却是一字不敢多言,只能受着。据说董佩私底下也曾四处求医问药,不知是否当真如老太太所言,是当初伤身所致。
董佩抱着自家儿子跟陆听溪扯了会儿闲话,话锋一转:“当初真是吓得我寝食难安,不过母亲宽慰我说民间有句俗语叫‘七活八不活’,我当时恰是怀胎七月多生的哥儿,想也正应了这话了。”
瞧了眼陆听溪怀里玉雪圆润的小侄儿,她暗道足月生出来的就是不同,心下难免不平,嘴上却很是夸了一通,又道:“不知嫂子素日都是如何照料侄儿的?竟将侄儿养得这样好。”
陆听溪敷衍几句,董佩却是不依不饶,接连追问。
陆听溪不耐,径直回了一句足月的孩子自然比早产的好养活,董佩面上便有些挂不住,沉了脸,待要挑理,却见对面的小侄儿朝她微抬两只小胖手。
陆听溪也是一怔。儿子才两三个月大,按说这个时候还不会伸手要人抱。话说回来,纵是她儿子超前一些,已经知道要人抱了,也不该是头一个管董佩要抱。
董佩一愣之后却是笑了:“看看,这孩子竟是跟我这样亲香,我就说,我的孩子缘比嫂子的好。”说着话,将自己儿子交于乳母,起身来抱小侄儿。
陆听溪对于儿子的叛变略有气恼,正要往后撤手,让儿子躲开董佩伸来的手,谁知儿子在董佩凑近之际,突然变掌为拳,抡起来就朝董佩脸上砸去。
捶了一下犹嫌不足,又捏起另一只小拳头砸去。
几个月大的孩子没多少气力,小拳头打在脸上并不疼,但董佩却被打懵了。
她竟然被个还在吃奶的婴孩打了脸了?
因着她的愣神,又被小侄儿的小拳头砸了几下。
由于小儿爱啃手,小拳头上带了口涎,董佩被糊了一脸。
她忙拿帕子揩了几下,抱了自己儿子离开。走之前还道:“老太爷的忌辰便在下月,侄儿这样调皮,嫂子届时可要看好侄儿。”
陆听溪低头看向儿子时,他也正扭头看来,还朝她伸出两只小爪子,似是在展示自己在婶母脸上擦干净的手。
陆听溪一笑,在儿子小脸上亲了亲,却是想起了董佩走前说的话。
下月又要祭奠老太爷,又逢冬至,要祭祖,晃眼间竟是又过了一年,仿佛她昨日才发觉有了身孕。
她想跟谢思言一道出门。
谢思言总还是觉她是需时时捧护在手的暖房娇蕊,他越是这样觉着,她就越想出去历练一番,证明她并不娇贵。
兼且她因怀孕,已一年没出过门了,若眼下再不出去,入了冬,非但天寒,而且事多,更走不开身。
待谢思言回来,她就将她的打算与他说了。
谢思言不肯答应,说他这趟出门是要善后宁王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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