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照顾自己。
人都喜欢虚张声势,越没有底气的事情,就会说得越大声。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衣食住行无一不安排好,即使不能经常在她身边,也会嘱托好旁人替她一一打点。
沈星柏跟她在一起,不就是因为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他觉得她可怜。
她就是利用着这一点,绑了他七年的,真卑劣。
沈星柏在背后一阵沉默。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并不接她的挑衅,语气仍然平和,近乎温柔,“果果,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不请我坐下喝杯水吗?”
许果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搪瓷杯用井水洗了又洗,这样粗糙的盛具可比不了他钟爱的骨瓷,这里也没有随时准备着研磨咖啡和甜点,只有放陈了的碎茶叶,那还是村长平时存着舍不得喝,拿来分给她的。
许果端着泡好的茶杯,走进屋里,他坐在她的桌前,伸手接过:“谢谢。”
“你是怎么来的?”她站在一边,瞥了一眼放在他脚边的行李箱,问。
在来白水村之前,许果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贫穷、偏僻的地方。
交通不便、信号不通,与外界沟通要去村长借电话,和每星期来一次的邮差,村民们过的生活停留在五十年前。
到这种地方来,也是难为了他。许果看着他沾着泥土的裤脚和皮鞋,感到了一丝新奇。
茶水的热气在沈星柏眼前化开,模糊的却是她的视线。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茶杯后,只露出一双朦胧的眸子,低垂的羽睫忽闪。
“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
“……”许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是乘着普快到了临近的县城,再转着短途大巴到了下属的乡镇。然后,让牛驮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到的那晚,她面无血色,手脚都是肿的。
难怪,学校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报名来这个地方。
沈星柏也坐了牛车吗?她一怔。
“这山顶有强气流,直升机上不来。”他稍带着补充了一句,很是轻描淡写。
许果心中有些惊讶,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去了。
不怪她,是他自己愿意来的。
她不管。
她又折回了厨房,拿起灶台上刚烧开的热水壶,灌进暖水瓶里,盖上木塞,继而就怔怔地在那站着。愣了好些功夫,她才转过神来,拿着烧水壶又出去灌了一壶。
沈星柏在后院洗了澡。他换下的脏衣服,许果抱去了前院,拿到井边洗。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在一起时,她不曾帮他洗过衣服,他倒是替她洗过。分了手以后,许果才破天荒地做了一次体贴人。
许果搓着衬衣上的泥点的时候,想起了这些,也翻涌起一丝困惑。
他对她很好,只是不爱她。
她爱他,但好像并没有对他很好。
他们两个人,到底谁更恶劣一点?
许果还在与那高档面料上顽固的泥污较劲的时候,洗漱完毕的沈星柏从屋后走了过来,换了新的衬衣,昏黄的油灯下,显得脸庞格外的干净。
“我来吧。”他在身边蹲下,接过了她手里的衣服,埋着头搓洗,分明的指关节映在许果的眼帘里。
“我来吧。”——又是这一句。
过去无论她想为他做点什么,总是会被他要过去,不声不响接着做好。因为,在他眼里,她做不好任何事。
许果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去玩吧,很快就好。”沈星柏眼皮没有抬,示意她不需要陪着自己。
许果去了后院,他洗完澡后打扫过,地上的水清理过,毛巾整齐地搭在木架上。她上前两步,拿起了杯子里的牙刷。
忘了给他新牙刷,他用了她的。
沈星柏在外面晾起了衬衣,走进屋子,许果已经铺好了床,找了一盏煤油灯出来,放在床头。
她手里拿着一盒火柴,想起自己第一天来,村长教她划火柴。她从前真是没用呀,长这么大,连火都没点过。
“这里开灯不方便,你夜里要是起来,可以点这灯,玻璃罩拿开点燃就好了。”见他进来,许果向他叮嘱着,“小心烫到手。”
沈星柏没有接腔,静静地盯着她的手指看。
许果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虽然,先前烫出的那道白印子早就消退,看不出来了。
等她起了身,经过他的身边,他才问:“你去哪里?”
“你早点休息,我去学生家,跟她凑合一晚上。”许果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觉得,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才对。
面前的门却忽然“咣”的一声,关上了,她抬头,看见按在门上的手。
“许果。”沈星柏声音冰凉地叫她的名字。
第3章 出走
许果的手指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分不清他的声音与夜色哪一个更凉:“跟我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她维持着镇定,以及疏离,好提醒他们现在的关系。
他语气稍稍软下来了些,像是妥协,像是求和,他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许果梗着脖子道。
他反问一声:“不回去?”
不回去了。
不然呢,他是怎么以为的?许果感到嘲弄,难道直到刚才,他都在计划着若无其事地把她接回家?
“我信里说的很清楚,你没看吗?”她提起那封信,临走时,她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他知道她不见了,他当然回过家,怎么会看不到这封信?
头顶传来微弱的声响,许果再度抬头,是沈星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起,挠到了门板。
两个人都一阵静默,许果调整着情绪,忽然听到他开口:“沈星柏,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他又接着说。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复述信的内容。
沈星柏,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不能再这样麻烦你了,去找你的幸福吧,把她追回来。
我走了,勿念。
他语速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地复述出完整的内容,不带感情。他的记忆力一向这么好,招人羡慕。最后一个“念”字,从他唇齿间倾吐,余音久久在许果耳畔消散不去。
沈星柏也靠近了她,低下头近距离看她,鼻息温热了她眼眶旁边的空气。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许果你来告诉我,”他冷冰冰地说,“’她’,是谁?”
许果一语不发,紧紧地捏着拳头,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
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凉风习习,她站在路灯下拍着身上的蚊子,不经意地道:“喜欢就去道歉呀。”
少年淡淡地抬了眼,接了一句:“我喜欢谁?”
那明明是学校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喜欢谁,还要来问我?”许果咬了一口手里的冰棍,正准备走,却发现,他好像在笑。
高中时期的沈星柏,很不爱笑,大概因为受到了太多不该有的骚扰,他对待谁都是淡淡的,尤其是女孩子。
见到他低头浅笑的样子,许果呆呆的,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那像是齿轮的转动。
“你笑什么?”她奇怪又好笑地皱起了眉毛,没注意到冰棍的末端正在融化,跃跃欲试地往下滴。
是因为想起了喜欢的人吗?原来,他心里有这样柔软的一块地方。
沈星柏笑而不答,甚至用他漂亮的瞳孔定定地注视起她来,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眼睛里有星星”,他眼睛里有星星,他自己就是星星。她愣了一愣,飞快地转过了身,脚背让滴落的冰淇淋打到,凉得她原地一跳。
她回过神,一边嘟哝着“这么热,巧克力都要化了”,一边逃跑似的溜回了教室。
记忆犹新。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嫉妒得发疯。
现在他却问,“她”是谁。
“你自己心里面的事情,怎么会不清楚?”许果回避着提起那个人,极力平复着呼吸。
“我自己心里面的事……”他说到“自己”,加了重音,冷不丁轻笑一声:“可是你好像比我更清楚。”
两个人僵持不下着,一阵敲门声解了围:“笃笃笃,笃笃笃……”
“是我学生。”许果第一反应是二花,腰一弯,从他臂弯下钻出去。他没有阻止,由着她拉开门往外走。
院口站着的却是个衣着正式的青年男人。
许果认得,他经常随沈星柏出差,打点各种事情,那其中也包括照应许果。
“小方。”
“许小姐。”小方笑容满面地向她问了声好,随即就把目光掠过了她的头顶,看向跟出来的老板。
阴沉的脸色让人当即收敛了笑容。
气氛不妙。
小方恭恭敬敬地低头:“沈先生,有您的电话。”
沈星柏没有给好语气:“睡了,让他明天打来。”
“可是,是阮女士那边——”小方刚说出一个名字,就听到沈星柏的呼吸变得沉闷,带着满满的不耐,他便不敢往下再说,没了声。
半晌,沈星柏松了口:“走吧。”他从许果身后走过去,出了院子。
小方犹犹豫豫地跟上,又放心不下许果,频频回头。
又吵架了?来时的路上,他还安慰过老板:“您确实好久没有陪过许小姐了,女孩子心思细腻,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好好哄一哄吧。”
沈星柏是听进去了的。
怎么能听不进去?这一趟来得太不容易了,他这样的少爷,这辈子都没有在现实中见到活的牛吧?
“沈先生,白水村的地形很复杂,没有盘山公路,山上最近又在刮风,直升机要上去很危险。”
“那她是怎么上去的?”
“许小姐应该是跟当地村民一样,坐牛车……咳咳,要不然,您等风停?我看再过几天,那里的天气……”
“不用了,你直接买票吧。”
这硬座长途火车再转牛车,别说是向来头等舱出行的沈星柏,连小方都吃不消。更不要提许果这个身体娇弱的姑娘。
所以,是什么促使许小姐下了决心,跑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这两个人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实在是难以理解。
小方再一次回头看时,一个不慎,撞在了沈星柏的身上,吓得一个激灵。
他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站在那里,隔着远远的距离,用清冷的眼神盯着许果看。
或者,这个眼神叫做“瞪”。
许果也无谓地仰头迎着他的目光。
算了,算了。
小方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劝起老板:“沈先生,要不先去接电话,阮女士还在等着呢?”
电话一直在接通中,村长要心疼坏了那点话费。好在沈星柏无论怎样,母亲打来的电话总是会接的。
他最终收起了眼刀,放过许果,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果一直目送着两个人消失在黑夜中,才松下一口气,回屋提了灯,去投奔她的学生。
天边晨曦渐露。
新的一天来临,一切趋于平静,许果从二花家中回来,发现屋子里有人。
昨夜沈星柏还是回来了,一个人睡着她的床。她进门时,他还在梦中,手里握着一本她的教案,床头的煤油灯燃得干干净净。
太阳一点一点爬上山坡,一束光线照在那双紧锁的眉毛上,男人下意识抬起了手,遮住眼。许果看了一会儿,关上门走了出去。
她煮了自己的早餐。想了想,从橱柜里拿出一盒罐头,点起煤炉单独做了一锅。往锅里下佐料的时候,屋子里有了动静,他醒了。
沈星柏起了床,洗漱过后,在桌上看见了他的早餐,一碗中规中矩的餐蛋面,大块的午餐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难为她没下过厨,能做成这样。
许果坐在门外,捧着另一个碗在吃,里面的内容与他的不大相同。
山村的早晨比城市的宁静,阳光照着她的侧脸,虚化了线条,乌黑的眼珠与浓密的睫毛浑然一色,不施粉黛的脸颊蒙着淡淡的暖晕。
她小口小口地吃,没注意到男人走到身边。
“让我尝尝。”不及拒绝,碗被一双手要过去。
沈星柏用筷子夹起了几片榆钱,青青的叶子拌着白霜似的面粉,他没有多看,送入口中。
许果手伸在半空中,没阻止住。
沈星柏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眉,很快趋于平静,又吃了几口,才问:“这是什么?”
“榆钱饭。”呵,多有年代感的名字。
二十一世纪了,原来还有人拿榆钱当饭吃。昨天她是怎么说的?“我每天都吃得很好”。
许果踮脚,伸手要:“你吃不惯的,还给我。”
他没给:“你吃那一碗去吧。”
许果不和他争,转头去吃起了那碗面,山里食物匮乏,她不想浪费。那只罐头是她坐着火车背过来的,分了一大堆给班里的孩子,自己就留下了这一小盒。
吃过了早饭,他去拿来了行李箱,向她辞行。
各种水果和罐头在书桌上堆满,她静静地眨着眼睛,听着他说:“我想过了。”
“我尊重你的想法,本来你只是留了信,没有当面说,我总是不太放心。现在来看过了你,我……”睡了一觉,缓解了疲惫的沈星柏,不再像昨天那样咄咄逼人。
现在才是真正的沈星柏,他心平气和,那是她学不会的心平气和。想着,一只宽阔的手盖上了她的头顶。
“那我走了,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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