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才是重点。
而且,他今天反客为主,步步紧逼,一环套一环,她的心理防线差一点就被他击溃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可最后一刻,周嘉行突然放弃了。
放弃得很果断,很干脆,就好像之前不停逼问她的人是另一个人。
他稳操胜券。
但最后输的人还是他。
九宁逃过一劫。
然而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相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
像一团搅合得稀烂的浆糊。
这种莫名烦躁、恼怒,浑身热血上涌、忍不住想发脾气的情绪很陌生。
她也会发怒,也会暴躁,也会气急败坏,但眼下这种让她眼睛酸酸胀胀的怒意明显和以前的不一样。
小弟们抛弃她,欺骗她,她气一阵就把他们给全忘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是用钱买来的,用不着当真。
周嘉行怀疑她,她却有种被羞辱、被轻视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底气不足,因为她有一个永远不能对其他人吐露的秘密。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也不想对其他人解释,她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
但是……自从那次在永安寺外,接过周嘉行递来的花枝后……她就没骗过他了。
真的。
……
刚刚关上的窗户突然发出吱嘎声,细微的窸窸窣窣响动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爬进屋,顺着墙角,蹑手蹑足靠近床榻。
“九娘?”
九宁蓦然清醒,抬起头。
多弟蹲在她面前,神色紧张,声音有些轻颤:“那个周使君太可怕了!我们得赶紧走!”
熟睡中突然被带进守卫森严的大明宫,醒来以后,多弟吓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还好带走她们的人是雪庭的武僧,态度也很和善,她才没大喊大叫。不过皇宫实在太大太宏伟也太危险了,多弟根本不敢在宫里多待,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那些巡查的金吾卫抓去砍了脑袋。所以九宁告诉她要出宫找周嘉行的时候,她头一个赞成。
去哪里都好,皇宫这种地方不能多待!
北上途中,九宁偶尔会帮周嘉行处理些杂务,闲暇时一直在学习方言,顺便也教多弟。她们俩的方言说得还算地道,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大明宫,来找周嘉行。
周嘉行却不在,连阿山他们也一起消失了。
多弟陪九宁等了一夜。
今早里坊外边突然闹腾起来,很多富户卷包袱仓皇逃离宅子,附近大宅走水,大火很快蔓延半座里坊。
九宁听到响动声,抓住几个路人打听,问不出所以然,怕等在城外的炎延他们出事,让多弟出城去报信,自己去找雪庭,又担心周嘉行这边找不到她,去而复返。
然后就被周嘉行扛回屋了。
城门已经关闭,多弟出不去,只得原路返回,见情况不对劲,没有马上现身,从灶房那边的破洞偷偷溜进屋,躲在一个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刚站稳,一双靴子飞了出来,擦着她的肩膀落下去。
她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出喉咙眼,悄悄探头往屋里看,差点惊叫出声。
二郎——周嘉行竟然这么对九娘!他把九娘按在床上,撕她的衣裳,还把她的靴子脱了!
隔得太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灯光也模糊,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毫无疑问,周嘉行那厮不怀好意!
他在强迫九娘!
多弟急出一身冷汗。
她比九宁年长,又从府中最底层的侍婢做起,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都见过、听过,也被人调戏过,九宁生得这么好看,又正好是刚刚含苞吐蕊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乡下娘子,已经可以说亲嫁人了。
周嘉行那个混蛋!
难怪他会出手救九宁,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多弟急得不行,又怕被人发现,提心吊胆,心口直发慌。
万幸,被扔出来的只有一双靴子,周嘉行也没有其他轻慢九宁的动作。
多弟脱下自己的靴子,要给九宁穿上。
“趁外面这么乱,我们快跑吧!”
九宁望着多弟,按住她的手。
“多弟……如果你发现有个人一直骗你,你会怎么对她?”
多弟茫然了一会儿,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我就和她一刀两断!再也不会把她当朋友!还要以牙还牙!”
要是放在以前,她不敢说这样的话。
她会隐藏自己的小心思,对九宁说:“我会问清她骗我的原因,她肯定有苦衷。”
那样九宁才会把她当成一个宽和大度的好人,喜欢她,重用她。
但长久相处下来,多弟渐渐发现,九宁一点也不计较她的小心思、小心机。
她也不能确定九宁是怎么看自己的,只隐隐觉得,可以如实说出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九宁不会笑话她。
哪怕发现她是个小人。
果然,即使她说出以牙还牙几个字,九宁也没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笑了笑。
多弟收起刚才脱口说出真实想法后的惴惴不安,暗暗松口气。
……
被欺骗后恩断义绝、以牙还牙,这才是正常反应。
九宁想。
周嘉行的反应不对。
他肯定还有隐瞒。
见她沉默,多弟接着给她穿靴子,“九娘,周使君一直在骗你,是不是?”
声音极力压低了,还是有几分不忿。
九宁挑挑眉,嗤笑了一声。
“不……应该说我一直在骗他……”她顿了一下。
等她打定主意不再欺骗周嘉行、正式离开周家的时候,周嘉行反过来骗她。
并且不愿再相信她。
所以才会要她承诺不再骗他。
九宁这会儿才真的冷静下来,总结道:“总之,我咎由自取,他古里古怪。”
多弟没听明白。
她觉得,其实九宁可能也不懂发生了什么。
九宁是娇养的高贵千金,那些龌龊的事听都没听说过,又怎么会懂?
江州的郎君……那些世家公子,明里暗里给九宁献殷勤,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九宁愣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还以为对方在挑战她,兴致勃勃要和对方斗鸡。
那几个公子后来天天去斗鸡场转悠,十一郎他们几个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心思,背着九宁把他们揍了一顿。
八娘在一旁给十一郎加油鼓劲:敢打他们家九娘的主意,打!
十一郎的胆子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要不是因为周都督舍不得太早给九宁定亲,一直不吭声,求亲的人家早就踏破周家门槛。
就这样了,九宁还以为十一郎他们在闹着玩。
可怜那几个多愁善感的郎君,据说回家大病一场,养好病之后接着去斗鸡场打转,为此都成了斗鸡好手。
多弟想了想,既然九宁没有想到这里,那还是不要和她挑明。
她替九宁下了一个定论:“周使君居心不良!阴险!”
良心大大的坏!
九宁没纠正她的话,揉揉眉心。
“头好疼。”
真的头疼,也不知是被周嘉行气的,还是被吓的。
又或者被那股盘绕在自己心中的恼怒情绪给折腾的。
总之,还是一团乱麻。
乱麻可以拿剪刀咔嚓咔嚓全剪了。
紊乱的心绪不行。
九宁很想打人。
“上都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有都督和三郎在,周使君不敢动您!”
多弟知道周嘉行肯定是让九宁头疼的罪魁祸首,帮她穿好靴子,小声道。
九宁怔了一会儿。
都督,三哥。
她摇摇头,脱下靴子,让多弟自己穿上。
“你穿着吧。”
不等多弟拒绝,她甩开斗篷,下意识去摸靴子里的匕首。
摸了半天没摸到,突然反应过来靴子被周嘉行给扔出去了。
藏在里面的匕首自然也没了。
他知道她的习惯,匕首还是他替她挑的。
九宁朝天翻个白眼,尽量轻手轻脚地撕下床帐,揉成两团,包住自己的脚。
天寒地冻,外面积雪盈尺,没有防寒的靴子根本没法走路。
多弟皱眉说:“九娘,穿我的吧……”
九宁推开她的手,“靴子不合脚,等会儿跑起来是累赘,不如不穿……别惊动其他人。”
先出去,然后找到雪庭和炎延他们。
多弟应是。
主仆两个检查了一遍,把身上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全仔细收好,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刚才来了几个信报,好像很急,周使君去书房了,其他人也跟去了,阿山他们守在另外一边的楼下。”多弟已经摸清周围的部署,“周使君不许别人跟过来,所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周嘉行暴怒,他的部下很乖觉,全都退到另一边去守着了,还有一部分被打发去救火。只有刚才靴子落地时有人过来瞧了一眼,然后怀朗立刻把所有人遣走了。
所以多弟才侥幸没被人发现。
多弟随手扔了根簪子出去。
风声里传来“叮”的一声细响。
多弟等了半天,见周围没有动静,松口气,让九宁先出去,她负责警戒。
九宁翻出窗户,贴着墙壁往下溜。
外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大火燃烧声越来越小,火光也黯淡了,其他人可能都救火去了。
火光弱下来,满地积雪反射出些许亮光,九宁往下扫一眼,没看到脚印。
空空如也。
等等,这不对……
九宁心里咯噔一声。
雪地上干干净净的……她的靴子呢?
刚才靴子被周嘉行扔出去,阿山他们没敢靠近就被赶走,谁敢过来捡走靴子?
寂静的雪地,响起长靴踏过松软积雪的脚步声。
楼下一个人影渐渐走近。
他抬起头,看着大半个身子悬空的九宁。
“下来。”
他道,伸出手,手里正拿着九宁的长靴。
九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颇想直接对着他那张在夜色中愈显线条刚硬的脸蹬一脚。
他今晚好烦啊。
……
“九娘,快走!”
楼上屋里,多弟忽然被冲进屋的怀朗制住,连忙出声提醒九宁。
九宁在冷风中飞快环顾一周。
呃……晚了。
她冷得直哆嗦,索性往下一跃。
本以为会双脚会踩在冰凉的积雪上。
她都做好抢靴子的准备了,还没落地,眼角黑影一闪,一双胳膊飞快靠近,牢牢抱住她。
不等她反应,周嘉行揽住她,抱紧,大步走到阶前。
阿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手里牵着九宁的白马。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盯着自己的靴子,看得很入神。
周嘉行抱着九宁,送她到马背上,抬起她的腿。
目光落在那两包缠得厚厚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床帐上扯下来的碎布上,嘴角扯了扯。
“想跑?”
“嗯,暂时不想看到你。”
九宁语气恶劣。
旁边的阿山心中暗暗叫苦,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撞上郞主和九娘吵架……还不如去养鸡呢!救火也行啊!
“现在不是你想这些的时候,没时间和你解释太多,跟着我,先出城。”
周嘉行俯身,手指一挑,扯开碎布,撕断,随手扔掉,然后帮九宁穿上靴子。
动作轻柔。
九宁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没说话。
刚刚是他脱的,这会儿又来给她穿,他不累吗?
周嘉行挺直脊背,摘下腰间的弯刀,递给她,“拿着。”
九宁没接。
周嘉行:“比你的匕首好用。”
九宁还是没接:“对你有用吗?”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周嘉行转身走开,弯刀往阿山手上一拍。
阿山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手忙脚乱接住弯刀。
多弟被怀朗带下来,大门外马嘶阵阵,所有亲随早就整装待发,信报们已经提前动身,快马加鞭,直奔城西。
人人表情凝重,行色匆匆。
里坊深处有哭声传来,处处一片狼藉。
天快亮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下。
九宁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也明白自己跑不了,确认多弟没被落下,问:“我叔叔……我是说雪庭在哪儿?”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
周嘉行抖开一件新斗篷,罩在九宁肩上,“还有城外的炎延,也让他们撤走了。”
九宁拢紧斗篷,看他一眼。
神情复杂。
心情也很复杂。
还是好想狠狠蹬他一脚。
心里正琢磨着,眼前一花,然后背后贴上来一道温热的、坚实的……胸膛。
九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扭头。
背后的周嘉行俯身,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短硬的胡茬蹭得她又痒又疼。
他揽紧她,让她坐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旋:“我和你共乘一骑,别动其他心思。”
鞭子甩下,白马迈开四蹄,在雪中狂奔起来。
九宁:!
出城的路上很不顺利,接连几次被拦截下来查问身份。
怀朗很不耐烦,见亮出腰牌后还有兵卒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拦他们,不由疑惑:“这是怎么了?”
周嘉行道:“皇帝出城了。”
大臣们找不到皇帝,六神无主,负责巡查的将官只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拦下所有出城的贵人,一个个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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