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言简意赅地道:“实在是有要紧事和使君商量。”
杨节度使和房中其他正在讨论该怎么劝谏李曦的属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众人都围了过来。
九宁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道:“此事还得禀报圣人。”
杨节度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了想,点点头。
他已经向李曦暗示过九宁的身份,奈何李曦丝毫不关心这些事,只一个劲儿催促他再多寻些美人。
几天之内,李曦已经册封了数位妃子。
本地属官对李曦非常失望。
他们原以为圣人以前被宦官辖制才会懦弱无用,如今他逃到蜀地,身边没有宦官或者像李司空那样的霸主威胁,理应重新振作才是,可他却沉迷享乐,不理政事,每天只知道搂着美人饮酒寻欢。
连杨节度使都忍不住和身边心腹感叹:“亡国之君呐!”
因此,杨节度使对李曦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他现在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忠心于君主,保护君主的安危。
其他的,他不会多管。
一行人来到李曦的住所,还未走近便听到有轻快悦耳的管弦丝竹乐声从院墙后飘过来,歌女正在吟唱市井间流传的一首歌谣,声音高亢,穿云裂石。
一名中年属官实在克制不住心里的愤怒和失望,愤愤道:“靡靡之乐!”
其他人拍拍他的肩膀,劝他想开点。
内侍进去通报。
里面的歌唱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李曦吩咐了什么,歌女继续吟唱。
外面的属官们脸色都变了。
内侍走出来,道:“陛下在观赏乐舞,请使君过了未时再来。”
杨节度使眉头紧皱。
属官们愈加不忿,握拳道:“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看歌舞?!”
……
其实属官们并不赞同迎李曦入蜀,好好的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过来,头上多了几尊磕不得碰不得的大佛不说,西川也将势必成为其他藩镇的眼中钉,届时麻烦一桩接着一桩,西川的太平日子算是到头了。
还不如继续保持低调,假装不知道李曦在蜀地。反正不管中原乱成什么模样,蜀地多半不会卷入战火,等改朝换代,他们就向新君示好。
奈何使君迂腐,认为君主都逃到眼皮子底下了,做臣子的不能见君主落难而不顾,坚持要救李曦。
……
杨节度使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属官不要多话,转身看向九宁。
九宁一笑,道:“我早就盼着和圣人一见,前些天圣人刚到成都府,我不便前去打扰。今天却是等不得了,使君且在这里稍等,我先进去。”
杨节度使沉吟了半晌,让开半步,道:“我和公主一起进去。”
公主是圣人的堂妹,又是武宗的唯一骨血,和圣人说不定能说到一起去。不管怎么说,圣人不会责骂公主。
他们这些官员不好硬闯进去,公主可以,如果公主能劝圣人打起精神,那就更好不过了。
内侍见九宁和杨节度使要进去,忙要阻拦。
杨节度使皱眉,使喝止内侍。
内侍道:“凭她是谁,陛下说不许进,她就不能进!”
九宁挑了挑眉。
阶前的属官们翻了个白眼,脸上现出嘲讽表情。要不是使君收留,圣人现在可能还在四处躲避追杀呢!刚到成都府的时候,圣人可是感激涕零,恨不能认杨节度使为“亚父”,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变了张嘴脸!
九宁将众人的不屑神色尽收眼底。
既然官员们碍于名声不敢动手,那就由她来代劳吧!
她看一眼身旁的亲兵。
亲兵二话不说,上前几步,揪住内侍的衣襟,往旁边一扔。
内侍哇哇大叫:“你们反了不成!”
属官们站在廊下,冷眼看着内侍。
不是他们反了,而是天下人都反了,他们也想反,可使君不让啊!
内侍见没人来救自己,大怒,喊金吾卫过来,要他们拿下九宁。
李曦糊涂,他的内侍常在宫中行走,恃宠而骄,仗着他的宠爱霸道惯了,敢当面给朝中宰相难看,也是糊涂人。
但保护李曦的那些金吾卫并不糊涂。
金吾卫们出身高贵,大多是长安世家子弟,因为忠心和心底的那份热血才一路跟随李曦。
眼见李曦愈加堕落,他们比蜀地的本地官员更失望,更痛心,也更愤怒。
于是,哪怕内侍被亲兵几拳头揍得满地打滚,发出一阵阵杀猪般的尖叫,金吾卫们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泥胎木偶。
其他内侍见状,不敢上前,躲在长廊里,瑟瑟发抖。
下马威够了,九宁抬手制止亲兵。
亲兵立刻停手。
内侍忙手脚并用爬到一边,还没站起,忽然被从后面抓住衣领,大惊,再次发出尖叫声。
九宁抬脚踏进院子。
杨节度使认真端详她几眼,暗暗点头,跟在她身侧走进去。
……
正厅里,穿薄纱的舞姬还在翩翩起舞。
站在门槛一眼望去,满屋珠环翠绕,莺歌燕舞,空气里一股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浓香。
亲兵按着九宁的吩咐,将双腿发软的内侍往正舒展手臂、婀娜起舞的舞姬们中间扔去。
一声巨响。
舞姬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
侍女们丢了手里的捧盒、酒壶等物,尖叫着退到角落里。
鸡飞狗跳。
正喝着美酒欣赏歌舞的李曦也被滚到自己面前、鼻青脸肿的内侍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来刺杀自己,反应奇快,一把推翻食案,一蹦三尺高,扯过身边的其他内侍挡在自己身前,大叫:“护驾!快护驾!”
转眼间,屋里的歌伎、侍女逃了个精光。
奏乐的乐伎们也都趁乱跑了。
乐声戛然而止,满地狼藉。
九宁踏过一地凌乱,缓步走上前。
李曦看到她,愣住了。
这人不像刺客。
他环顾一圈,视线落到杨节度使身上,就如看到救星一般,问:“杨使君,这是什么意思?”
杨节度使叹口气,不想再和李曦啰嗦,直接道:“陛下,您可知当年武宗和崔贵妃育有一女?”
李曦一脸茫然。
杨节度使示意他看九宁,“这位,就是武宗的骨血。”
不是刺客就好!
李曦松口气,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回过味来,瞪大眼睛。
他看着九宁,目瞪口呆。
武宗竟然还有骨血在世?不是说当年宦官常在茶汤里下毒,所以武宗一生没有子嗣留下吗?
见他冷静下来,杨节度使拍拍手。
几名文士应声走进来,手里捧着雪庭出示给杨节度使的信物。
杨节度使捧着信物走到李曦身侧,小声和他解释来龙去脉。
李曦还有些茫然。
他知道武宗。
看似软弱的武宗登基后立马变了个人,站稳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手除掉把持朝政的奸宦,而且雷厉风行,下手毫不手软,据说一个月内就连杀了几百奸宦余党,这其中甚至包括武宗自己的母族。
那一阵子,长安血流成河。
宫里的宦官都怕武宗。
就因为有人说了句李昭像武宗,曹忠便耿耿于怀,想方设法要除掉李昭。
所以,李曦对武宗并不陌生。
可能是酒喝多了,脑袋一阵阵酸胀,听杨节度使解释清楚九宁的身世,李曦揉揉太阳穴,随口道:“既然是武宗血脉,自当予以公主之尊。都按使君的意思办吧。”
杨节度使暗暗摇头。
李曦以为他是来为九宁讨封号的。
殊不知……时至今日,这个封号完全不需要由他来给。
之所以找他,只是这样更省事而已。
“陛下。”杨节度使小声道,“前些日前去营救您和雍王的沙陀人炎延,正是公主的家将。”
李曦喔一声,漫不经心,打了个酒嗝,摇晃了几下,道:“原来是皇妹的部曲,赏!”
杨节度使无语了一会儿。
李曦靠着内侍的搀扶站稳,挥挥手,道:“杨使君还有什么事要奏?没有的话,让宫人们进来继续跳舞,今天杨使君为朕寻到皇妹,乃大喜,传令下去,册封皇妹为长公主!”
杨节度使扭头看九宁。
九宁微微颔首。
杨节度使会意,叫来守在门外的护卫,吩咐了几句。
护卫出去,不多时,窗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属官们都走了进来。
他们先飞快扫视一圈,看到舞姬们匆忙逃走时落下的薄纱、披帛,再偷偷看向李曦,目光在他因为连日作乐而微微泛青的眼圈停留了片刻,彼此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李曦酒劲上来,踉跄了几下,有些站不稳,干脆坐下。
众人忙躬身行礼。
早有胆子大的内侍走进来打扫狼藉,抬走翻倒在地的食案。
等内侍们离去,李曦揉揉眉心,催促杨节度使道:“何事要奏?”
杨节度使看向九宁。
其他官员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无数道目光汇集到九宁身上。
她没有说话,朝一直紧跟在自己身侧的炎延点点下巴。
炎延是提着一只褡裢进来的,会意,上前几步,走到众人中间,手中褡裢往地上一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发出错愕的惊呼声。
褡裢落地,里面包裹的东西滚了出来,咕噜咕噜转一圈,滚到一个人的脚下,不动了。
一颗带血的人头就这么滚了出来!
饶是杨节度使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李曦惊恐更甚,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下。
这时候杨节度使根本没心思去关注他,颤声问九宁:“这是?”
九宁朗声道:“不瞒使君,这是梓州刺史邓珪之子邓大郎的人头。”
霎时,满堂寂静。
众人呆呆地望着那颗血迹还未干涸、面目狰狞的脑袋,呆若木鸡。
……
上午,九宁出城迎接炎延。
还没说几句话,先有李昭的内侍过来打断他们说话,不一会儿百姓们又围了上来,他们便先回城。
就在回城的路上,炎延告诉九宁:“殿下,我好像杀了个大人物!”
九宁问:“什么大人物?”
炎延想了想,说:“邓州军都管他叫郎君。我看他穿的甲衣最威风,肯定是个将领,对战的时候专挑着他打,他打不过我,让我给砍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
九宁却知道战场上的情况肯定么这么简单,忙叫来其他人细问。
阿三激动得满脸通红:“殿下,炎延斩落马下的小将是邓家大郎!”
……
原来,那日,为掩护杨涧、李曦、李昭几人回成都府,炎延将所有兵士分成几股小队,在尽量不招惹邓珪率领的主力的情况下,不断骚扰邓州军,打乱他们的行程。
炎延率领其中一支队伍,负责激怒邓州军,引邓州军进入埋伏。
对方深入西川,急于赶紧夺回李曦,对他们穷追不舍。
这天,炎延他们遇到一伙邓州军,炎延照例带头去骚扰他们,对方大怒,可能仗着兵力多于他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
炎延不慌不忙,把他们引入包围圈,然后调转马头,迎着对方杀过去。
对方察觉出不对劲,想赶紧结束战斗,但已经晚了。
炎延举刀,带头冲入对方队伍,对方小将不敌,只十几招后就落於下风,被她斩于马下。
主将身死,没了主心骨,对方军心涣散,部将们连主将的尸首都顾不上了,掉头就跑,底下的兵士更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钻。
兵溃如山倒。
阿三带人收拢对方残部,俘虏了几名部将。
据那些部将交代,死在炎延刀下的小将正是邓珪之子。
邓珪膝下有五个儿子。其中邓大郎是长子,但他生母早逝,不得父亲喜爱。邓珪更加偏爱几个小儿子,邓大郎心中不满。
邓大郎的母舅被李昭策动,帮助李昭救出李曦,邓珪大怒,亲手杀了他。邓大郎既恼怒又恐惧,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不顾身边人的劝阻,瞒着父亲带兵追在后面,想亲手抓到李曦,洗清耻辱,赢得父亲的喜爱。
没想到好死不死,碰上炎延,就这么送了性命。
部将们见邓大郎死了,知道回去梓州肯定逃脱不了邓珪的责罚,这才仓皇逃跑。
阿三大喜,知道这事可大可小,一定得赶紧禀告九宁,于是一行人连夜赶路,立马赶回成都府。
怕耽误大事,他们是骑快马回来的,其他人还在后面。
……
听阿三描述完那天的情景,九宁愕然。
她知道炎延武艺过人,但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竟然误打误撞,杀了邓珪的长子!
邓珪的儿子死了,而且死在西川……
九宁心口猛地一跳,嫌牛车太慢,立刻让人备马,带着炎延进城。
……
正厅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官员们还沉浸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
静默中,李曦突然抚掌,笑道:“不愧是猛士,杀得好!”
在梓州的时候,邓珪把他当成一个囚犯一样呼来喝去,他不敢反抗,心里却恨透了对方,现在皇妹的部曲杀了对方的儿子,帮他报了仇,实在解气!
没人搭理李曦。
杨节度使看着邓大郎的人头,神情凝重。
……
东西川的关系很简单:互为唇齿。
想打西川,只要从东川借道,易如反掌。
占领西川,再回头打东川,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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