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发少年没说话,瞥一眼九宁和周嘉暄离去的方向。
浅色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少年又道:“可惜她年纪太小了,不然娶回家去也不错,我喜欢漂亮的。”
卷发少年还是没搭理他。
“郎君!”
两名僮仆从竹林深处跑出来,喘匀了气,抱拳行礼。
“先生让我们来问一声,郎君可瞧好了,喜欢哪位小娘子?”
少年名叫乔南韶,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乔泽的小儿子,这一次乔家管家带他来拜访周刺史和周都督,为的是两家结亲的事。
江州和乔泽唇齿相依,论门第,乔家高于周家,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对周家有利,所以周刺史难得开明一回,默许乔南韶从周家适龄女郎中挑一个合他眼缘的。
乔南韶仔细回想,刚才精舍里弹琵琶的周家女郎,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漂亮是漂亮,但要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都没有。
还不如娶那个周都督最疼爱的小九娘。
周都督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其他小娘子是周刺史那一房的,和周都督没有血缘关系。
乔南韶不傻,周都督虽然名声难听了点,可拳头硬,现在这个世道,拳头硬的人才对乔家有用处。
他一摊手,“回去问先生,我要是看上一个九岁大的,我阿耶会让我娶进门吗?”
僮仆们面面相觑。
第9章 拒亲
“不行,免谈。”
得知乔家有意求娶自己的小女儿,周百药心中暗喜,周家女郎个个青春貌美,乔南韶却偏偏瞧中了九娘,可见九娘规矩礼仪出众,才叫看重门风礼法的乔家给瞧上了。
不愧是他周百药的女儿。
周百药熟读诗书,是伯父周刺史抚养长大的。他心里一直对胸无点墨、为世人所不齿的父亲周都督怀有芥蒂,但九娘生母崔氏早逝,她的婚事必须经过周都督的同意,所以在得知乔家想要娶九娘后,周百药立刻带着幕僚求见周都督,想趁热打铁,赶紧把婚期定下来。
乔刺史治下的襄州多年不见烽火,百姓富足,五谷丰登,中原各大世家都想和乔家结亲,河东李元宗就曾多次派人去襄州求亲。
周百药越想越激动,巴不得立刻把九娘送到襄州去。
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亲事却被周都督给否决了,他想也不想便果断拒绝这门亲事,而且态度很坚决。
周百药退后一步,忍气道:“大人,乔南韶是名门之后,人品端正,相貌风流,师从名儒,堪为良配。”
周都督坐在榻前,低头擦拭佩刀,长腿随意叉着,额前一层细汗,他刚刚练拳回来。
“观音奴还小,她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乔家再好,我看不上。”
周百药平生最恨的就是自己不幸托生成了周都督的独子,父亲卑鄙无耻、阴险狡诈,这些年就没做过一件值得人称道的好事。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自己是伯父周刺史的儿子,那该多好?
伯父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君子之名。
周都督害得周百药在江州抬不起头,身为人子,周百药试过规劝父亲,想把父亲拉回正道上,可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他只能把希望放在大郎和三郎身上,大郎方正,三郎儒雅,只盼两个儿子能够光耀门楣,洗刷周都督带给他们这一房的耻辱。
至于女儿小九娘,周都督很少关心。
一个小娘子而已,只需要老老实实待在后院长大,等年岁到了给一笔嫁妆送出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过得如何,看她自己的造化。
乔家的门第虽然比不得山东贵族门阀,也足够让周百药心动了,他们家祖上是跟随太宗起兵的开国功臣,家族绵延两百多年,比这几年才发家的周家清贵得多。
九娘若能嫁进乔家,不仅可以确保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还能给大郎、三郎带来助益。
周百药很看好这门亲事,父亲偏要和他作对!
“大人!”周百药朝父亲揖礼,正色道,“如今河东军势大,您又和河东李司空结仇,等李司空腾出手来,迟早会对江州用兵。伯父深谋远虑,交好乔家,也是为以后做打算,如今乔家郎君指名要娶九娘,我们推了亲事,岂不是得罪他们家?”
周都督嗤笑一声,手指漫不经心抚过锋利的刀刃。
“乔泽年事已高,优柔寡断,没有及早立下继承人,乔家七八个郎君,个个都不是善茬,山南东道以后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用不着这么急着和他们家联姻,免得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都督说得在理,可周百药一句都听不进去,他觉得父亲就是喜欢和自己作对,只要是自己看好的事,他总是头一个反对。
“大人,不管乔家以后由谁做主,那都是以后的事。如果这一次我们周家拒绝他们家的求亲,把人得罪了,几年之内河东军挥师南下,乔刺史隔岸观火,我们能保住江州吗?”
周都督漫不经心瞥儿子一眼,站起身,举起手中佩刀。
“哐当”一声,犹如电光闪过,长刀斩下,将榻前的小几劈成两半。
几上陈列的瓷盘酒盏摔落一地,溅起的碎片弹在周百药腿上,他大惊失色,差点摔倒。
跟着他过来的几名幕僚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周都督看不得儿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微微一哂,执刀站在碎裂的小几前,冷声道:“有我周麟在一日,河东军就休想踏过黄河一步!观音奴是我孙儿,谁敢打她的主意、拿她的婚事做文章,有如此几!”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周百药是个文人,头一次看父亲动怒,脸上强自冷静,实则心中恐惧万分,双手隐隐发颤,一时哑口无言。
他身后的几名幕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都督坚决反对和乔家联姻,他们打算等会儿劝周百药瞒着周都督应下这门亲事,等两家交换过庚帖,就是都督反对也没用。
有周刺史支持,九娘不嫁也得嫁。
没想到周都督粗中有细,早就看透他们的心思,以此警告。
看来他们只能另辟蹊径。
……
很快,正院书房发生的这场争执传遍周家,也传到九宁耳朵里。
下人们喜欢添油加醋,事情传来传去,最后变成周都督和周百药父子俩为了她的婚事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拔刀相向,要不是幕僚们拦着,周百药可能就死在周都督刀下了。
九宁嘴角轻抽。
周都督那人精明着呢,怎么可能真的砍伤儿子?
他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有所图谋,绝不只是单纯为她着想那么简单。
九宁不得不佩服周都督的敏锐直觉,乔家这门亲事对周家确实没什么好处。
书中最后嫁给乔南韶的是大房嫡出的周八娘,几年之后周家遭逢大难,周刺史派八娘的亲弟弟赶去襄州求救。乔家几位郎君正为世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哪里有闲心管周家的死活?
为了讨好汴州刺史,乔南韶一不做二不休,命人砍了妻弟的脑袋,然后和汴州军沆瀣一气,派兵围攻群龙无首的周家军。
后来周嘉行在松山之战中大败不可一世的汴州军,手刃汴州刺史的两个儿子,隐隐露出雄主之相,在汴州刺史的支持下顺利夺取世子之位的乔南韶连忙派人求和,上表称臣。
此后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周嘉行称帝以后并没有对乔家赶尽杀绝,还破格重用乔南韶,让他主持兴修水利。
堂兄成了皇帝,八娘不甘心再和乔南韶同床异梦,闹着要和离。
周嘉行没有理会。
他重振周家,靠着周都督留下的周家军起家,但他对周家人没有丝毫情义可言。他能毫不犹豫地弑父杀兄,自然不会在乎乔南韶杀了八娘弟弟这种小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九宁嫁给乔南韶不算坏,因为周嘉行对有才华的人很宽容,不计较出身背景,只看真本事,正因为此,天下有才之士皆视他为明主。
嫁给乔南韶,还可以避免被周家送来送去的噩运。
可九宁不想这么做。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一乔南韶也和周家人一样无情,为了野心卖妻求荣呢?他可是能够狠心杀了妻弟的人。
而且她还没到出阁的年纪,等几年之后乔南韶来迎娶她时,周家人早把她送出去迎合其他霸主了。
再者,周嘉行和高绛仙都在江州,她不能离开这里太久、太远,不然会被系统惩罚的。
当反派的时候,九宁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纠缠主角,三五不时跳出来蹦跶几下恶心他。
当圣母也是如此,必须紧跟着主角。
在没找到周嘉行和高绛仙之前,她不会离开江州。
九宁打定主意,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让冯姑她们摘了一大捧蔷薇,去正院请安。
还是周都督最靠谱。
这是目前她能找到的唯一出路。
她没什么给周都督的,继续送花吧!
出了回廊,迎面撞见一行人,对方正往九宁住的院子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中短身材,微胖,颌下留有短须,看到边走边和婢女说笑的九宁,眉头轻皱。
九宁认出对方就是她的生父周百药。
周百药很少见九宁,怔了半天才意识到眼前头绾双髻、手捧鲜花的小娘子是自己的小女儿,开口就低斥:“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婢女们羞惭低头。
九宁收起笑容,心里对周百药直翻白眼。
别人读书越读越聪明,她这个生父却是越读越迂腐。
周百药仔细端详女儿,双瞳剪水,杏面桃腮,一双大眼乌溜溜的。五官还没长开就有这样的风姿,以后能宜室宜家吗?
他心里有些不喜。
等乔周两家亲事定下来,得让女儿好好学规矩。
“走,随我去见你伯祖父。”
周百药转身就走。
九宁眼珠一转,看一眼气势汹汹围过来的壮实仆妇,把手里的花交给身旁侍婢,压低声音说:“给阿翁送去,不管阿翁有没有问起我,告诉他我阿耶带我去见客了。”
侍婢点头应下,抬脚刚要走,却被那几个仆妇给拦下了:“娘子身边离不得人,你们一块过去。”
九宁心头一凛,不让她搬救兵,周百药这是铁了心要和乔家结亲?
她环视左右,发现所有通往周都督院子的路口都有人看守,暂且不动声色,笑了笑,拔腿跟上周百药。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对父母的称呼。
第10章 马球
九宁以为周百药要带她去衙署,一路上不停对路上碰到的侍婢仆妇使眼色。
周刺史清正严明,家规极严,仆妇们远远看到郎君带着小娘子走过来,立刻退至路边垂首侍立,没人接到她的眼神。
九宁也不着急,抬头看一眼廊檐外碧蓝的天空,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周刺史时一定得把周都督抬出来威胁对方。
等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踏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时,她愣了片刻。
一墙之隔的空旷庭院尘土飞扬,马嘶长鸣。场上数十名身着锦绣袍衫的少年郎君扬鞭策马,回旋奔突。
庭院三面设看棚,正东方建有一座高台,台上几色彩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此刻看棚里人头攒动,不断传出激动的叫好声。
和挤满了平民百姓的看棚相比,东方高台则要安静得多,上面奴仆环伺,彩衣婢女捧着漆盘进进出出,重重幔帐里人影晃动,似乎坐满了人。
九宁反应过来,这是刺史府外院对江州百姓开放的打球场,里面正在举行一场马球比赛。
高台上坐着的应该都是江州本地世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刺史打算当众宣布亲事,好堵周都督的嘴?
世家重诺,如果今天周刺史当着其他世家的面宣布她和乔南韶的亲事,用不着纳彩、问名、纳吉,这桩婚事就等于是定下了。
九宁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佩饰,都是最时兴的款式,夹缬缕金襦,穿珠翡翠裙,头上飘枝花,颈间璎珞圈,肩绕绫披帛,臂套珞臂珠,腕拢金腕钏,腰佩银香囊,脚上一双彩画枹香履。
富丽而不失优雅,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尽是富贵气派。
咱是场面人,输人不输阵!
九宁挺直脊背,昂着头踏上通往高台的石阶,发髻底下缠系的彩绦迎风飒飒飘扬。
高台上锦帐高卷,中间以一座镶嵌刺绣青山绿水折叠大围屏隔开,一边是各家郎君,一边是闺中女眷。地上一张柳木高足大长桌,桌上琳琅满目,摆满美味佳肴和各色果点,海陆奇珍,应有尽有,美酒琼浆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侍女们穿插其间,细心服侍众位贵客。
男人们戴黑纱幞头,穿圆领袍衫,脚踏软香皮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女人们梳高髻,戴珠翠,锦罗玉衣,花枝招展,空气里浸满浓郁的脂粉香。
九宁跟在周百药身后拾级而上,踏进阁中。
正在说笑的男客和女眷们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无数道视线涌向九宁。
眼神不怎么友好,像密密麻麻的钢针。
在座的也有九宁的继母吴氏和那几个常常在学堂欺负她的堂姐。
九宁眉眼微弯,迎着那些各怀心思的打量,飞快扫一圈高台。
她的无视让众人心里一突一突闷得慌,几个妇人嘴角一撇,悻悻挪开视线。
不愧是崔氏的女儿,女肖其母,小小年纪就自视清高、瞧不起人,长大以后还了得!
这样的人活该被孤立,谁让她娘在世的时候那么倨傲?
九宁从容以对,很快把目光锁定在一位被众人簇拥在最当中、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
众人明显以这位老者为尊,他应当就是素有贤名、江州百姓人人称颂的周使君。
周刺史比周都督要显老,头戴高巾,慈眉善目,笑容可亲,盘腿坐在榻上,朝九宁招招手,示意她上前。
九宁抿嘴一笑,梨涡轻皱,在众人的注目中走过去,含笑揖礼。
周刺史拿了一枚江州不常见的石榴递给她,“今天你几位兄长都在场中比赛,你也出来逛逛,别整日拘在院子里。”
九宁接过石榴,眼睛闪闪发亮,“真的,长兄和三哥都在?”
一副眼巴巴急着看兄长英姿的小女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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