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他们舍不得常清廷挨揍,她也舍不得顾小楼被关,这口气必须出。
不过现在看着顾小楼拘束的样子,她又有点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了。
荣三鲤轻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你也算是经受过牢狱之灾了,这样,你给我打下手,我亲手给你做顿接风宴,当做庆祝平安回家。”
“真的吗?”顾小楼瞬间变得开心起来。
荣三鲤招招手,带着他走进厨房。
说是接风宴,却只有两个人吃,因此她不准备做太多菜。
一盘游龙在野,一盘芹菜虾仁,一盘即将推出的新菜,再用甲鱼炖了个汤。
荣三鲤自打酒楼开张后,厨艺越来越娴熟,做菜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等到中午时,这三菜一汤已然摆上了石桌。
天气很给他们脸,阳光暖洋洋的洒在院子里。
荣三鲤洗干净手,放下袖子,顾小楼将碗筷摆在她面前,与她面对面坐下。
见他打量这几盘菜,荣三鲤双手托着下巴问:“认得出都是什么菜么?”
“当然认得出了。”顾小楼信心勃勃,挨个说:“这是游龙在野、芹菜虾仁、清炖甲鱼汤……诶,这个是什么?”
他看着最后这盘颜色缤纷的菜,怎么打量也看不出内容,因为所有食材都被切成细小的丁状混在一起。
看起来好看,闻着也特别香,可他从来没有见过。
荣三鲤笑眯眯地用筷子敲了下他的头。
“这是咱们店里即将上的新菜呀,让你跟人打架被抓,连自家的菜都认不出来了吧。”
顾小楼羞赧地捂着被敲的地方,轻声嘟囔,仿佛在撒娇。
“我都知道错了,你就不要说我了嘛……快跟我讲讲,这是什么菜。”
荣三鲤从盘中夹出四颗颜色各异的小丁,放在他面前。
“你先尝一尝,这分别是什么东西。”
顾小楼依言照做,依次品尝,细细咀嚼。
“这个……吃起来干干的,却又有点弹性,多嚼一会儿有豆子的清香,莫非是豆腐?”
“算你猜对一半,这个是五香豆干,我特地买了最干的那种。吃起来最香,炒得时候最吸油,却一点也不会腻。”
顾小楼开始吃第二个。
第二个小丁看起来是深褐色的,模样与豆干没什么区别,但是味道很独特,他一入口就恍然大悟。
“这是香菇!”
荣三鲤微笑点头。
第三个是瘦肉丁,炒得都脱了油,很香很有嚼劲。
至于第四个……颜色跟瘦肉丁差不多,都是带着点淡红色的,却是咸香口,肉的纤维不太明显,干而嫩,类似鱼肉。
顾小楼再一次栽倒,怎么也尝不出。
最后荣三鲤说:“猜不出吧,这是咸鸭腿。”
咸鸭腿?
他专门挑出一个放进嘴里,仔细一尝,还真是那个味道。
四种菜丁混在一起翻炒,无论是豆干还是香菇,又或者那两种肉类,都是香味十足的。搭配得如此均匀,一点也没有抢占别人的风头,反而混合了四中香味,使得整体的味道更佳丰富惊艳。
荣三鲤还按照锦州人的口味,炒得时候往里面放了些辣味豆瓣酱,整道菜油而不腻,香味十足,倘若配上一碗白粥或米饭,估计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将其一扫而空。
若说游龙在野吃得是鲜,那这道菜吃得就是香,而且特别接地气,所用食材无一不是随处可见的,美味下饭,定价想必也很划算,肯定比游龙在野更受欢迎。
顾小楼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关的这段时间,荣三鲤居然琢磨出这么厉害的菜,对她连连夸赞。
荣三鲤不敢邀功,解释道:
“这道菜其实是曾爷爷来锦州时发现的。”
“锦州?我们没在锦州看见过这道菜啊。”
“他不是在酒楼里吃的,而是上山找食材时,巧合之下被一家猎户接待,他们家正好做了这道菜,让他念念不忘。”
荣三鲤介绍说:“猎户叫这道菜为杂酱,乃过冬时用来佐饭的绝佳美味。豆干、香菇干、瘦肉,都是可以长久保存的食物。曾爷爷回去就将菜记下,又经过改良,多加了一道主料咸鸭腿,使得其口感更佳丰富。而我完全是按照他的菜谱所制,唯一的改动,就是多加了一勺豆瓣酱而已。”
她垂眼看着这盘菜,似乎回忆起什么,笑笑道:“曾爷爷的菜谱里,这道菜就叫杂酱,我为它改了个新名字——满盘香,你看怎么样?”
顾小楼大夸特夸,“太合适了,又好听又好吃,肯定也很好卖,三鲤你简直是个天才!”
荣三鲤笑得花枝乱颤,伸手捏他的脸颊。
“你呀,嘴总是这么甜,吃了蜜么?”
顾小楼被她捏过的地方肉眼可见泛起红霞,很不好意思,拿起碗说:“我帮你盛饭。”
荣三鲤看着他的背影,忽听大堂有动静,以为有客人要进来吃饭,就走出去打算跟他说今天不营业。
谁知来人却是刘桂花,手中还提着个小篮子,正在开门。
“你怎么来了?”荣三鲤问。
刘桂花道:“我听人说小先生已经被你接回来了,特地来看看,怎样?没事吧?”
“没事,我们正在吃饭,一起吃么?”
刘桂花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把篮子递给她,里面居然是十几个茶叶蛋。原本白色的蛋壳已经煮成深褐色,裂纹细密均匀,好似龙泉陶瓷上的冰裂纹,一看就已经入了味。
“这是我上午特意煮的,人家都说出狱后,要吃几个鸡蛋去去晦气。”
荣三鲤闻言道谢,邀请她到后院坐。
刘桂花好似藏着心事。
“坐就不坐了,我待会儿还要回去纳鞋底……倒是有件事儿想跟你说一说。”
荣三鲤把篮子放在桌上,让她直说就是。
刘桂花粗糙的双手交握着,因天气转暖,之前的破棉袄已经换成一套洗到发白的粗布长褂长裤,头上仍旧包一块碎花头巾,有几缕白发从头巾下方飘出来。
“老板,上次你说得事情我已经想好了……虽然老头子还是不答应,但我还是想做,以后这新菜就让我来炒吧,你那双白嫩的手,可千万别弄得跟我们似的。”
荣三鲤反问:“你确定已经想好了?要是菜谱泄露出去的话,我可是要追究责任的。”
刘桂花坚定不移。
“你放心!哪怕他动手打我,我也绝对不会说。”
荣三鲤抿唇一笑,从柜台拿来纸笔,当场写了个字据。
“事关酒楼生意,口说无凭,桂花婶,在这里签个字吧。”
刘桂花为难道:“这就不用了吧?我也不会写字……”
“那就按个指印好了。”荣三鲤写好就拿出一盒印泥,打开放在她面前。
刘桂花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拿她当贼似的防着,不过为了一个月多一块大洋,按手印就按手印吧。
字据完成,荣三鲤吹干上面的墨迹,夹进账本里,再次邀请她留下吃饭。
刘桂花盛情难却,随她走进后院。顾小楼正坐在石凳上等荣三鲤一起吃饭,一抬头发现多了个人,本有些失望,但是过了会儿就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总认为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让她开心的话,如果有人跟她聊天吸引注意力,而他只需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随时预备着帮她盛饭或倒茶,这种氛围最让他安心了。
三人吃完午饭,顾小楼刷碗,荣三鲤则将新菜教给刘桂花,连同游龙在野一起讲了要点。
后者认真记下,准备明天就接手。
下午时荣三鲤把店里的干活数量核算一遍,看看消耗量到底有多少。刘桂花就在旁帮忙,嘴里一直聊着天,等到夕阳西下时才一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答应了老头子今天要帮他做出一双新鞋的,都给忘干净了……老板,我得赶紧回家去,明天再来。”
荣三鲤点点头,摸出几十文铜板给她。
“别费工夫做了,买双新的吧。你家又舍不得点电灯,在油灯下纳鞋底对眼睛不好。”
刘桂花本来还因立字据的事,觉得她有点不近人情,这些铜板彻底让她改观,感激涕零。
“谢谢老板!你真是好人!”
荣三鲤送走她,伸着懒腰来到后院。
顾小楼在烧火热中午的剩菜,让她先洗澡,吃完饭就早点休息,毕竟因他累了好几天。
荣三鲤却摇摇头,站在炉灶边说:
“待会儿吃完饭,你跟我去常家饭庄一趟。”
第24章
为什么要去常家饭庄?顾小楼百思不得解,荣三鲤也没跟他解释,只是等各自换了衣服,就带他直奔对门而去。
锦鲤楼今日没营业,常家饭庄的生意便比往日更热闹些。此时已经夜深,他们仍有几桌客人未走,在那儿喝酒划拳,闹哄哄的。
常鲁易身为掌柜,自然要陪着。黄润芝则在楼上照看受了伤的儿子。
荣三鲤和顾小楼进门,常天壮还以为来了客人跑来迎接,一看是他们两个,愣了愣,回头喊常鲁易。
后者看见他们也颇为惊讶,以为反悔了过来找茬的,忙将他们往楼上引,免得被别人听见。
进了包厢,他转过身问:
“荣老板,你怎么来了?今天上午不答应得好好的,不会找我们麻烦么?”
“我可没说是来找麻烦的呀,今日闲来无事,就想着找常掌柜聊聊天。”
荣三鲤随口应了一声,坐在椅子上,打量这间包厢。
来到永乐街这么久,她只到过常家饭庄的大堂,其他地方一概没见过。
这个包厢看起来华丽,实则用得都是面子货,棉布染了金色冒充丝绸,桌子涂满高档漆撑场面,内里不堪入目,很符合他一贯的抠门作风。
常鲁易纳闷,“跟我聊天?荣老板,你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啊。”
荣三鲤抿唇笑了笑,“还真别说,我的确有件重要的事跟你们谈,请常掌柜把太太也一并叫来吧,得你俩都答应才行。”
常鲁易依言出去叫人,开门时老回头看她,不知道这具漂亮的皮囊下到底打着怎样的算盘。
他一走,站在身后的顾小楼立刻弯腰问:“三鲤,你要他们答应什么事?”
荣三鲤不再瞒着他,冲他耳语一番。他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为什么啊?明明使坏的是他们,怎么反而要我们吃亏呢?不行!我不同意!”
荣三鲤不闹不怒,软软地往后靠,眼神看似柔媚实则富含玄机。
“小楼,我能让我们吃亏么?你看着好了,这次必定让他们跌得爬都爬不起来。”
顾小楼完全没办法理解她的话,按照她刚才所说,吃亏的绝对是锦鲤楼,怎么还成了常家人跌跤?
可三鲤是不会骗他的,她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
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顾小楼压下心中的困惑,故作镇定站在她背后。
夫妻二人推门而入,黄润芝妆容浓艳的脸上带着警惕。
“荣老板,有何贵干?”
荣三鲤等他们都坐好,就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也知道,永乐街上正儿八经的酒楼就咱们两家,可以说是对手。而这段时间里,要么你们出新菜,要么我们出新菜,争来争去实在没意思,还搞得大家都麻烦,受惠的只有客人。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绷紧了心弦,怀疑她要借着这次机会敲诈一笔。
“什么办法?”
“分时段供应。一家店的新菜只做中午,另一家店只做晚上,鉴于你们的熟客大多晚上来,所以晚上卖新菜的机会就给你们吧。”
荣三鲤说话时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夫妻二人听完着实吃了一惊,愈发弄不懂她的心思。
新菜分时段供应,的确是个减轻竞争的好办法。可是开酒楼的谁不知道晚上生意更好呢?她居然主动拱手相让,真是让人不得不怀疑她的动机。
荣三鲤也看出他们的困惑,笑了笑说:“你们没必要怀疑,其实我一个女人,初来乍到做生意,不想结太多冤家的。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我绝对不愿意看到,为了让咱们的关系和睦如初,才想出这个办法,只求常老板以后多关照关照锦鲤楼,让我们也分一杯羹才是。”
她看似在委曲求全,可就是让人无法相信。
常鲁易提出自己要跟太太商量一下,两人忙跑去隔壁包间讨论。
讨论来讨论去,谁也猜不透她的真正用意,最后黄润芝一拍桌子说:“管她的呢!又便宜不占是傻瓜,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么好的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
再说了,以后中午归她,可他们在自家店里偷偷卖,她发现得了么?
常鲁易别无他招,就按照太太所说的做,回去跟荣三鲤说没问题,并且假模假样地感谢了一番。
荣三鲤笑眯眯道:“那咱们就算是讲好啦,从明天就正式开始……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家是怎么装修的,能带我参观参观么?”
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不过她才拱手让出那么大的好处,不答应未免显得小气。
常鲁易便带着二人在楼上楼下参观起来,路过后院时,荣三鲤的目光被一缸荷叶吸引住,驻步停留。
常鲁易看见了,带他们走到缸边说:
“好看吧?这是我托人从玉泉带来千瓣莲,一朵花上能有一千片花瓣,每年盛夏开花,一开就是三个月,到时请荣老板前来欣赏。”
“好啊,我乐意之至。”
荣三鲤一边答应着,一边用手轻轻抚摸荷叶,动作好似抚摸婴儿一般温柔,嘴里喃喃地说:“将来开花一定很好看。”
“是,整个锦州也就我家有一盆。”
常鲁易情不自禁炫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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