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数学的这位还好,模样虽然一般,但胜在气质。
陆沅君见他二人紧张兮兮的模样,开口安慰起来。
“你们也不要太紧张。”
她示意小丫头往前推推椅子,拉近了和两位同事的距离,给他们解释起来。
“这其实,是一个社会问题。”
陆沅君开口不忘老本行,逮着什么都想往深处剖析。
“虽说自古都有歌颂爱情的,可爱情真的被摆上台面来,也就才半个甲子的岁月。”
耸了耸肩,陆沅君还蛮能理解那些崇拜先生们,大胆写情书的女学生。
“女子被束缚了千余年,终于有了一个口子,可以宣泄情感。”
她看了眼王教授,对着这张褶子脸说不出后头的话,又把目光挪向了来串门儿的数学教授。
“从小接触的只有父兄,走出宅院的大门进了学堂,遇到一位才华横溢,能给自己精神上带来极大愉悦的先生,产生感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数学教授被陆沅君看的发毛,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家里头可是有老婆的。不像季泉明的洋人婆姨舍不得旺盛茂密的头发,他老婆啥都舍的下。
陆沅君瞥了一眼那两封酸倒牙的情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可以理解。”
两位同事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分钟后齐齐的转向了陆沅君。
“这事还怪难开口的。”
难开口王教授也开了口。
“你看看署名。”
陆沅君再一次从他们手中接过信纸,翻到最后一页,两封署名都是秀气的三个字。
“黄汀鹭。”
???
她想起初见黄汀鹭的时候,他跟吴校长说过的话,冀大所有教授的课都上过,看来不是假的。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王教授见陆沅君嘴角扬起孺子可教的微笑,咳嗽了一声。
“你再看看抬头。”
陆沅君闻言返回了第一页,头一行写着。
给陆先生。
“扯淡吧?”
陆沅君虽然肚子里有学问,但因为家学渊源,情急之下总是粗话连篇。
两位同事摇摇头。
“没有。”
我们上午在课堂上没收的,的确是给你的。
————————————
是夜。
封西云的卧房里亮着一盏电灯,桌上摆着淡黄色信纸,钢笔里灌满了黑蓝色的墨汁。
笔尖落下,封西云写着。
“SEVEN DAYS WITHOUT U,MAKES ONE WEAK。”
七日无你,似一周思念成疾。
隔天去给封西云寄信的李副官感慨,少帅英文进步了啊!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一更】
“可以理解, 但必须杜绝。”
陆沅君对两封情书只有这一个念头。
一来,是自己和封西云有了婚约, 不管真的假的能不能成吧,万一真和黄汀鹭纠缠不清,怕是要出事。
二来, 她对黄汀鹭除了是个可造之材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三来, 就算她哪天真的鬼迷心窍了,但凡她在讲台上站着, 这种事情就不能做。
故而陆沅君决定要给黄汀鹭上一堂心理课, 让他分清楚爱情与师生之情的区别。女学生也好,男学生也罢, 可以追求爱情,但不要来追求老师嘛。
想是这么想,但陆沅君的教案准备了好几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给黄汀鹭讲这堂心理课。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察觉到了陆沅君苦恼与困扰,往陆宅送了份帖子,说要给她传授一些课堂上的教学智慧。
陆沅君收到帖子的时候正站在堂屋,陆夫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请来了裁缝, 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
“我这衣裳就行。”
两臂张开,裁缝的女徒弟手里头捏着皮尺,环了陆小姐一圈儿, 皮尺的两端在胸前汇合。
“有点紧。”
她低头冲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轻声道, 语气里没有了对陆夫人的不耐烦。
今儿来的裁缝是个手艺绝佳的人, 一向给运城有头有脸的人做衣裳。小姑娘平日里接触的是些姨太太和官小姐,各个趾高气昂,头一回遇上陆沅君这样和善的。
也不敢抬头,只是手上的皮尺放宽了一丢丢。
“紧点儿!”
陆夫人走过来,站在了裁缝和小徒弟旁边儿。
“过些日子要去吃酒席,你想被别人比下去?”
陆沅君对于被别人比下去或是不比下去的,没有多少兴趣。她又不是那种需要出尽风头,好钓个金龟婿的人。
可她刚要反驳,陆夫人一记白眼飞了过去,让陆沅君生生的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紧点儿就紧点儿吧。”
陆沅君十分配合。
“不过要快些,我还得去大力教授家里,教员们有个饭局。”
陆夫人对此嗤之以鼻,漂洋过海的从英吉利回来,不说在家陪陪自己的亲娘,成天往外头跑。
要不是有封西云压着,城里头关于陆小姐的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
“你大了,娘管不住你。”
陆夫人一边儿抱怨,一边儿手指点在裁缝摆在桌上供她挑选的一块布料上。
“世道虽说不一样了,可天黑之前总得回来。”
“成。”
回不回得来再说,先应下母亲。
量完了衣裳,陆沅君选了身相对朴素的衣裳,出了宅门坐上母亲新买的汽车,往大力教授家的方向行去。
不似陆宅五进五出,一个月薪资二十块大洋,还要养一家老小的大力教授租住在运城市中边儿上的一处小院子里。
院子倒是挺大,但有些年头了,正是上节课陆沅君提到的那种,前朝留下的房子。
住人是没问题,就是比起新起的屋,既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更不要提抽水马子这种新鲜物件儿了。
汽车停在大力教授的院子外头,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七八岁的小孩子趴在车轮子上,摸来摸去,一脸兴奋的扭过头,冲路边儿站着的妇人喊。
“娘哎,是个铁疙瘩!”
陆沅君看了以后,觉得汽车谱儿实在太大,以后出行还是叫黄包车吧。
这会儿也来不及折返回去重新来,只能硬着头皮推开大门进了院子。
鞋底儿刚沾着地,就闻着扑面而来一股香味,油盐葱蒜辣椒,光是吸一口,陆沅君就能闻出配料来。
陆宅的饭都是厨房里做好端上桌的,她还真没闻过几回这种刺激的味道。
立在原地,陆沅君打量起了这间只有一进的院子,堂屋和南房,便再没有别的屋子了。
堂屋的门推开,大力教授朝陆沅君招了招手。
“进来吧,早就等着你了。”
陆沅君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自己掐着点儿来的,应当是刚刚好。手里头拎着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上头雕着牡丹花。
盒子里装着一套大八件儿点心,陆沅君走路都不敢快了,点心酥啊,紧着轻拿轻放都会碎了,可不敢有大点儿的动作。
刚一迈过门槛,大力教授没说什么,他的夫人连忙从屋里头快步走出来,冲陆沅君行了个礼后,戳向了大力教授的腰窝。
“可真给咱面子。”
大八件儿的点心,大姑娘成亲三天后回娘家,拎上一份儿就能让邻里的羡慕,陆沅君手里头的,光是盒子就能看出价格不菲。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
大力教授的夫人从陆沅君手里头接过木盒,羞红了一张脸。
“我这儿净是些家常菜,陆小姐待会儿可别嫌弃。”
两人年岁差的不多,陆沅君笑的和煦。
“我不挑食的。”
跟着大力教授往里头走,长辫子的王教授早就坐在了饭桌边儿等着,一瞅见陆沅君来了,冲她点点头。
接着目光就往厨房瞅,熟捻的模样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扯长嗓子吼了一声。
“饿!了!”
他把筷子往盘子里一敲,里头搁着的几块炸的酥黄焦脆的大豆掉到了桌子上。
“大力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豆腐凉点儿吃了都牙疼,你这是不是故意的?”
陆沅君扯了一把椅子坐下,还没想到今儿的教员集会回是这种模样。本以为会是极其风雅的,人人手里头捧着一本书,喝那种头一浇倒掉的好茶。
今天的集会,生活气息也太浓了吧?
大力教授一拳头砸在了王教授的肩头,把老爷子吃痛一声,嗷呜叫了出来。
“爱吃不吃。”
挨了打以后,老头子撇撇嘴,捡起掉到桌上的大豆,把硬皮儿扒了,抛入了口中。
“陆沅君是吧?”
陆小姐点点头。
王教授变戏法一样的,从身后抽了一根戒尺出来,往桌上一拍。
“念在你爹陆大头的份儿上,今儿前辈我教你一招。”
老头子年纪不小了,可手上的力气却很大,抓着戒尺一甩,猎猎作响。
“姓黄的小子要是再说有的没的,你就抽他。”
陆沅君伸手探了一颗豆子,脑海升起两个想法。
第一,体罚学生不好吧。
第二,她爹到底干了啥,在运城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二更】
“别光顾着说话, 来来来,吃饭!”
大力教授的夫人跟帮厨的大姐一起,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王教授见了,立刻收起戒尺,把大豆推到了一边儿,咂摸着嘴一副快要流哈喇子的模样。
“大力家帮厨的是蜀中人,炒菜滋味儿足,会仙楼的大厨也没这好手艺。”
说着他给了陆沅君一个眼神儿:“今儿我也是跟着陆教授沾光,不然还吃不上呢。”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大力教授帮着媳妇把盘子放在了桌上,果然如同王教授所说, 一条炖好的鱼, 火红的辣椒堆了满盘,扑鼻的香。
除了这盘儿以外, 大力教授专门儿为了能衬的上陆沅君的点心, 叫儿子跑着去买了盒子菜回来。
价钱也是好价钱, 一块二的盒子菜, 里头各式的卤煮。翅尖儿, 鸭脖子,肘花儿,红肠丸子酱肝酱肚酱大肠……
上头也不知道刷了什么东西,油汪汪的,打眼一瞧就叫人食指大动。
陆沅君在家里头不吃这个, 还觉得挺新鲜。等主人夫妇落座以后, 捏着筷子便探了过去, 一点儿没有司令小姐的娇气。
大力教授的夫人松了口气,总算是没给自家男人跌份儿。
在冀大当教员的,各个肚子里都有真学问。可大学者也不是天天昼夜不分的搞研究不是,闲暇时分也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拖着长辫子的王教授才喝了三杯酒,便从脸红到了鼻子,手里头抓着戒尺甩来甩去。
“小陆,你听我说……”
王教授虽说谈吐很有几分年轻人的样子,可毕竟也五六十的人了,从小上的是私塾,是被先生抽过来的。
“学生不打可还行?该打就得打。”
说着他把戒尺再次拍在了桌子上,往陆沅君那里一推。
“不信你问大力教授,有没有人敢给他写情书。”
大力教授尚未开口回答,他的夫人坐直了身子,低着头但用余光锁定了自己的先生。
“没有。”
大力教授摇摇头。
说来也真奇怪,连季泉明那样的,小教室都坐不满的烂先生都有女学生喜欢,怎么自己没有呢。
本来高高兴兴的一顿饭,自尊心让大力教授受了打击,皱紧眉头开始思索起来。
陆沅君在教员办公室里说过,女学生们面对才富五车的先生,很容易产生崇拜之情,而崇拜又往往会与爱情挂钩。
自己是哪里比不过季泉明么?油腔滑调的季泉明?
大力教授陷入沉思,夫人不乐意了,拉长了一张脸。咋?你也想搞女学生?
陆沅君觉得气氛略有尴尬,大力教授面露不解,她倒是明白个中原由。
上课选老师,当然要选有学问的,模样好不好,性格怎么样都不重要。
可情人的标准就不同了,起码的看对眼儿吧,能温柔些,体贴些就更好了。
大力教授吹胡子瞪眼,瞧见就害怕,女学生不写作业还被抽手心呢,要是结了婚吵架了,还有命么?
谁要是有胆子给他写情书,女学生真的是胆大包天了。
但这话不能明着说。
陆沅君抿了一口小酒,开了口。
“大力教授一看就是正经人,女学生们就算有那心思,也多半不敢坏了你的金身。”
一句话,让大力教授夫妇都顺了心。
夫人给这位女先生倒上酒,碰了碰杯,心情大好。
“陆小姐,说起来我还真得敬陆小姐一杯。“
大力教授的夫人,不跟着自己的先生唤陆沅君教授,而是用了陆小姐三个字称呼。
“运城能有如今的风貌,多亏了陆司令。”
陆沅君端着酒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个带兵打仗抢地盘的丘八,天天抽烟喝酒睡大觉,谢他做什么。
然而也不光是夫人,两位教员同事听了这话也抬起了头,冲着陆沅君齐齐的端着酒杯。
“我爹干啥了?”
她归国不久,对父亲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不大清楚。
王教授家里头世代为官,都改朝换代了,愣是又养了一条辫子出来。平日里虽然和新式青年们一起吃饭,但骨子里不屑与之为伍。
仍旧想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老黄历,对那些司令啊,军阀啊,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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