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西云的手指微微的颤了颤, 转过头来看向陆沅君, 四目相对之下, 二人眼中满是惊诧。
原本以为曾兰亭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 这一趟回去可有可无的人, 而今踏上了归程,手里这张轻飘飘的相纸,竟然沉重起来。
哪里是可有可无,分明是重如泰山。
封西云定定的看着沅君的双眸, 黑豆豆的瞳仁,杏核般的眼,只是看着要比别人多几分风情, 为何竟然有这般毒辣的识人能力呢?
他一时愣住, 不晓得是该夸奖陆沅君, 还是该称赞那仍蹲在地上的曾兰亭。
妇人心口砰砰的跳的很快,自打兰亭摆弄起了这些能出人影的东西,她心里就一直没有底。
整天泡在那间黑漆漆的房子里,不吃不喝的,造出东西还好,兰亭能清醒几天。造不出来就是她在门外说什么,兰亭都不会出来。
但兰亭造出来的那些玩意儿,洋人手里早就有了。兴冲冲的拿出去,徽州一些喜好摆弄这些的少爷们,根本看不上眼。
若说真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近来造出的两样。半个巴掌大的相机,以及如今她手里拿着的这一样,可以即时出一张相片的玩意儿。
这东西造出来才三两天的功夫,时灵时不灵。
刚才那一下也算是撞上了好运气,模模糊糊的也出了人影,若是换了运气不好的时候,从铁盒子里出来的相纸上就只有黑乎乎的一团。
别说人影了,什么都看不清。
“能再来一次吗?”
于是当陆沅君和封西云一脸兴奋的看过来,要求她再来一次的时候,妇人心里头慌乱了起来。
犹犹豫豫的把铁盒子举起来,相机沉重压的她腕子生疼,好一番纠结后才点头。
“行……吧……”
这次不用妇人提醒,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自己就紧紧的肩并肩凑在了一处。也用不着扯什么嘴角,二人脸上满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妇人能透过镜头把两人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可视野中出现的画面,让她更加不安了。万一这次照不出人影呢?
眼前的二人会不会就不愿意帮着兰亭办厂子了吧?
心里头惦记着事情,陆沅君和封西云嘴角的笑意僵住了,妇人还没有按下那个会把人影定格在一张相片纸上的按钮。
蹲在地上的曾兰亭突然站了起来,从老婆的手里头把相机抢了过来,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我的,这是我的。”
神志不怎么清楚,妇人还想抢回来的时候,曾兰亭已经抱着跑回了他们的座位处。
两腿的膝盖弯曲,鞋子踩在座椅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铁盒子放在腹部抱着,以妇人的力气是根本抢不回来的。
抢不回来也让妇人松了口气,起码避免了对于下一张出不来人影的担心。
妇人耸耸肩,对着封西云和陆沅君道起了歉。
“实在对不住,兰亭就是这样,你们应该也能看出来。”
陆沅君捏着那张印着自己和封西云的照片,手指轻微的颤动着,相纸把这点细微的颤动放大,照片的前端抖动的幅度肉眼可见。
“曾夫人,可以量产吗?”
曾夫人摸摸鼻子,兰亭这些年造出来的东西因着没人买,造的多了也卖不出去,也没试过如陆沅君所说的量产。
量产后就要摆到铺子里去卖,兰亭那时灵时不灵的东西,就算是有人买,恐怕也会退回来。
谁家愿意花了大价钱,买回的东西能不能用的还得看黄历和运气呢?
心里没有底,帮着曾兰亭打理生活起居和生意往来的曾夫人,只能模棱两可的开口。
“按道理来讲,是可以的。”
但她不能把话说死了,毕竟东西不是她做的,于是紧跟着便是一个转折。
“但是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三年五载,十年八年,谁知道呢。
曾夫人早就没了一上车时对着陆沅君的泼辣样子,犹犹豫豫,唯唯诺诺的,不敢做出任何的承诺。
封西云再一次把支票本子拿了出来,抖了抖后对这位曾夫人道。
“到了运城后,缺什么就来找我。”
若说先前讲那话只是为了讨沅君的欢心,这会儿封西云可是打心眼儿里愿意帮忙了。光是想想,那可以即时出相片的机器从运城坐上火车,送到全国各地的商铺里去。
不光是沪上,甚至可以坐上船从港口出发,沿着洋流漂洋过海,停靠在另一个大陆的口岸。
让鼻子长在头顶上的洋人也看看,记住运城曾兰亭的名字。
妇人点点头,嘴角勾起及苦笑。从徽州去沪上置办了家业,已经花光了大半的家业。而在沪上买的那处宅子,当时是为了给兰亭清净,闹鬼的地方也并不介意。
可这会儿离开了运城,那处宅院还真一时找不到可以脱手的买主。等去了运城,她非找陆沅君和封西云帮忙不可了。
封西云收好东西,还不死心,从自己的位置上出来,朝着缩成一团的曾兰亭走了过去。
少帅以为,曾夫人没办法从曾兰亭的手里把东西拿过来,以自己的力气还是可以试试的。一张照片不足以让封西云死心,反而吊起了他的兴致。
起码再拍一张看看,能不能让相片里的人更清晰一些。
曾兰亭察觉到了不妥,抬头看见站在了自己身边的封西云,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双腿。
封西云左右看了看,因着车上不只有他们几个人,还有别的乘客。这会儿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封西云还真不好使多大的力气。
他只能一手按在曾兰亭的肩头,另一手去拽曾兰亭抱着腿的胳膊,边拽还要边照顾曾兰亭的情绪,生硬的安慰着。
“我不是抢你的东西,只是借来看一看。”
两人挣扎的时候,从曾兰亭的口袋里掉出了一块怀表,啪了一声落在了地上。
封西云放开了手中的动作,蹲下身把怀表捡了起来,采取迂回前进的手段。
“我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
可是没等曾兰亭答应,封西云就变卦了。
怀表的盖子打开后,里头除了能看时间的表盘外,另一边还放着陆沅君的小像。封西云变了卦,改把怀表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一更】
火车的嗡鸣声悠长而又刺耳, 轰隆隆在耳边不知响了多久。总算停下来的时候, 封西云一行人恍如隔世, 终于回到了运城。
沪上的火车站里熙熙攘攘, 摩肩擦踵。运城车站人也不少,可总归还是差了许多。且有一点,往来运城的商户, 穿着多半还是旧式的瓜皮帽, 下头配一条绑腿的窄裤。
坐上了新式火车的商人,跟旧时驼队走镖的买卖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就连带的那点东西也一样,西口的蘑,东边老林子里的参。随着天气转凉,也有商户早早的把去年冬天没卖出去的皮子带到了运城。
陆沅君刚刚归国的时候, 觉得运城在自己父亲的治下, 已经算是不错了。然而从沪上回来,四下一看哪哪儿的都觉得不舒服。
“陆小姐你没说运城是个乡下地方呀!”
把手里破旧的皮箱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显然运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陈升和在沪上银行做了五六个年头, 自己手里头虽然没攒下钱, 可跟着行长出入的都是富贵的地方,见识的也都是富贵的人家。
习惯了沪上的霓虹灯和高楼大厦,运城这一排又一排的小平房是什么东西。连沪上的城郊都比不上的, 在这里开银行?
或许被陆沅君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冲昏头脑, 抛下自己做了五六年的活计, 就来了运城是个错误头顶的决定。
“城里好一些。”
陆沅君脸颊微红, 或许等李勋来上任之后, 应该让他翻修一下运城的车站,好歹也是个门面问题。
不说要修的多么奢华,好歹别是这副样子。
车站外封西云的人早就等着了,穿着军装扛着枪的兵并排站了两行,眼巴巴的等着少帅归来。
封西云和陆沅君从车站刚一出来,便有大兵迎了上来。从封西云的手中接过箱子,还贴心的给封西云和陆沅君拉开了车门。
陆沅君正要上车,又停下了脚步。一手扶着车门,转过身来看向自己带回来的几个人,蹙起眉头琢磨着该把他们往什么地方去安顿。
跟着自己回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未出阁的闺女领了三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住进自己家里头,就算是未婚夫封西云不介意,自己的亲娘也不会答应的。
再说了,封西云是介意的。
“你先回家,他们住我那里。”
封少帅扶着车门,让陆沅君不用担心这些。如今运城在他封西云的掌握之下,还会缺个住的地方吗?
“西云你不用管我,我回自己家住。”
李勋来抬手就招呼了一辆黄包车,眨眼的功夫已经坐了上去。
“你怎么回家去住?”
封西云心里奇怪,毕竟李勋来可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都不如的家伙。这会儿怎么想着回家了?
“我这是衣锦还乡,回去气死我爹去。”
李勋来理直气壮,拍了拍车夫的肩头,报出了自家的位置。
车夫听到这人要去李市长家,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市井的流言中早听说李市长有个不孝顺的儿子,百闻不如一见,看样子流言里说的还是轻了。
这哪是不孝顺,分明就是个来寻前世大仇的冤家呀。
“得嘞!先生您坐稳!”
车夫收回视线,目光直视前方,腿上用力冲了出去。
望着李勋来离去,陆沅君稍稍的放下心,虽没用自己安顿,可也算是安顿好了一个。剩下的陈升和,以及曾家少夫老妻,就交给封西云吧。
陆沅君抬腿上了车,封西云附耳在一个大兵边上,低声道。
“送他们去刘团长家里,先凑合住下。”
大兵机械的点点头,又似想起了什么,露出不解的神情。
“哪个刘团长?喜欢小后生的刘团长,还是喜欢小姑娘的刘团长?”
封西云的兵是接管了运城不假,可仍旧分不清刘家的两个团长谁是大哥,谁是兄弟。有一点倒是记得清楚,两兄弟一个喜欢小姑娘,一个喜欢小后生。
“你看着安排。”
哪个刘团长家还有什么意义?反正今后都是封西云的家。
嘱咐完了手底下的兵,封西云偏过头安顿从沪上跟来的几人。
“舟车劳顿,你们先回去休息。”
即便封西云为一行人买的是一等座有鹅绒垫子的车厢,但从沪上回来的时间久了,年轻人的身子也撑不住。通身上下似散了架一样的,酸痛不已。
封西云自己常带着兵夜行百里,倒是还能受得住,他怕沅君单薄,别累的过了头,再病上一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回运城以后的事务繁多,自己又不懂这些,多半都要压到沅君的肩上。
少帅也跟着上了陆沅君的那辆车,车门一关就把手放在了陆沅君的额头上。好在沅君的额头温度不高,脸色稍显苍白,想来只是乏力罢了。
“回去你也好好休息。”
封西云安顿了一个又一个,这会儿安顿起了陆沅君。
“好,你放心。”
陆沅君嘴上一贯答应的痛快。
橡胶做的车轮滚滚,从车站一路飞驰到了陆家大宅的巷子里才停下。陆宅的管家见了,跑着回去告诉了陆夫人,说是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陆夫人这些天心里头焦躁的很,生怕闺女在沪上出了什么岔子。说来也怪,沅君在洋人的英吉利好多年,她都没这么担心过。
而今不过是去个沪上,身边还跟着封西云,就叫她提心吊胆的。
然而出乎管家意料之外的是,焦躁了大半个月的陆夫人,这会儿不着急了。坐在太师椅上摩挲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比谁都稳当。
“回来就回来了,急什么。”
封西云和陆沅君下了车,往宅子里头走,走了一路也没有人出来迎。把陆沅君送了回去,临走的时候封西云仍不望提醒。
“治运城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事情,慢慢来不要急。”
陆沅君又一次点头,应承的很好。可封西云刚一踏出陆家宅院的大门,她就也跟着动身了。
大步流星的走到了门外,陆沅君指挥着陆宅的汽车,往冀北大学的方向去。汽车离去之后,巷子里留下了灰色的烟,以及刺鼻的味道。
与此同时。
陆夫人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摩挲旋转着红宝石的戒指,戒圈儿把手指头都磨红了。摆在手边案几上的茶叶凉了,还没等到沅君过来。
“你不是说姑爷把沅君送回来了么?人呢?”
陆夫人吆喝了给她报信的管家进来,质问着。
管家耸耸肩,双手一摊:“小姐又坐着汽车走了……”
听到这话,陆夫人当即把脸拉了下来,可是闺女大了不由娘,翅膀硬了不听话。早知道如此,就不该买那辆汽车,可算是给沅君安了腿了。
回家都见不到人,不像话。
陆夫人从太师椅上起来,叫丫头拿了三炷香,打算去对着陆司令的大头照片告告闺女的状。
让她那死去的男人给沅君托个梦,别一天天有了姑爷忘了娘。
陆沅君搭着的汽车径直开进了冀北大学里头,停在一排二层小楼前的空地处,临下车的时候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该不会是吴校长在骂我?”
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吴校长,陆沅君压根儿没往自己的亲娘身上想。
揉了揉鼻子,陆沅君下了车,进了小楼直奔校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的紧紧闭着,吴校长在里头愁眉苦脸,连□□都没心思做了。
墙上木架的格子里瓶瓶罐罐的摆着不少,都是他以前调配出的□□。上头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是许久不曾打理了。
吴校长的年纪大了,嘴上自诩急流勇退,半个学校教书育人。可仍旧没办法彻底放下过去的生活,时不时的还会去做做□□,配配□□什么,当个兴趣爱好。
但自从半个多月前,陆沅君离开运城以后,他就彻底没了这个心思。每天从太阳初升,到皓月当空,脑袋都是嗡嗡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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