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里都有偷偷摸摸想要当逃兵的,不管李副官白天怎么说,天色一黑就有人走,第二天起来,队伍里总要少那么几个人。
以前没有希望,当逃兵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收音机里说什么,你们也都听到了吧?
少帅在东湖关大捷。别管东湖关在什么地方,总之我们仍旧有胜算。谁要是再做逃兵,就别说什么舍不下家里头八十的老母亲,三岁的小娃娃。
再做逃兵的没得商量,就是胆小如鼠的瓜怂。
训到一半,李副官瞧见了有车辆驶入,除了太太也没有别人会在这个时候来。他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了每一个人,警告了一番后朝着陆沅君迎了过去。
“太太,您怎么来了?”
李副官不晓得为什么,对上陆沅君的时候,心里头总是发毛。
有人说要跟聪明人做朋友,可在李副官看来,千万不要跟聪明人做朋友。不管你花了多少心思,试图糊弄她,聪明人一眼便能看穿。
就像现在,陆沅君突然造访,让李副官手足无措。偷偷用眼神询问从车上下来的司机,双唇做唇语,想知道太太今天来干什么。
是不是……
是不是知道少帅身边的那个女记者了?
嗨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就不能做丁点儿的坏事,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当初帮老帅收拾烂摊子,李副官本以为换了不近女色的封西云,就用不着这么做了。没成想,少帅也是一样。
以前花花世界,滚滚红尘都能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怎么这会儿才出去打了几天仗,就控制不住自己,搞出了一个女记者呢。
李副官领着陆沅君进了修好的工事里头,把门一关,亲手抽出椅子让太太坐下,端上了瓜子儿零嘴儿,杯中斟上了热茶。
“太太,有事您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从运城来后山深处,即便是有四个轱辘的洋汽车坐,没有两三个钟头也是来不了的。
一来一回半天时间,多折腾啊。
“我的确是有事想问。”
陆沅君不吃东西,也不喝茶。
之间女子一脸严肃的坐在原地,目光死死的锁定在李副官的身上,一副要看穿他的样子。
“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任何微末难以察觉的细节,都不能落下。”
李副官眉心处蹙了个川字,方才他还在犹豫太太是不是真的晓得前线的事情了。眼下听陆沅君一说,就可以确信了。
陆司令的闺女果然不一般,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少帅身边安插了给她通风报信的眼线呢?
李副官回忆着此行跟在少帅身边的人,脑海中浮现每一个人的脸。可想来想去,实在猜不出来,哪一个也不像是会告密的人。
少帅治军严明,一旦被少帅发现偷偷给外界报信,管你是给太太还是给敌人,肯定是要严惩的。
“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里头还想替少帅掩饰,可嘴上得先答应太太。
“西云可曾说,前线有奇怪的事?”
陆沅君开门见山,连寒暄的话也不说,一把刀直插胸口和要害。
李副官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歪了歪脖子,双手背在身后。比他被自己老婆拷问的时候还要心焦,这算怎么回事啊……
“太太,你听我解释,那个女记者跟少帅真的没什么!
李副官上前走了两步,跟陆沅君解释了起来。
“那女记者非要采访少帅,少帅不给她采访!”
“停!”
陆沅君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摊开,让李副官不要说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
李副官脚下一虚,难不成太太还不晓得女记者的事情?这下算是完了,让他给捅了马蜂窝,该怎么跟少帅交代呢?
“先前西云跟我说过,东洋人的攻势没有以前凶猛了。”
陆沅君眯起眼睛:“类似这样奇怪的事,可还有别的?”
抬手捏了捏下巴,李副官陷入了思索。
“前线没有,我这里倒是……”
“你这里怎么了?”
陆沅君从椅子上站起来,右手按在了桌上。
“太太您坐,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副官示意陆沅君不要激动,容他慢慢道来。
过了惊蛰以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军中的冬衣也该换下来了。可因为东洋人突然登陆,一下子买不到做新军衣的布料了。
因着布庄里一般只卖两种布,本埠的布,以及东洋人的布。跟东洋人打仗,不能买东洋人的布吧?
可本埠的染坊呢,也因为打仗的事,伙计和掌柜都跑了,有一两个月没开张了。大染坊不出布,小些的染坊呢,又没有能把数万军衣所用布料都染成一个颜色的手艺。
手艺,材料,都没有。
小染坊只能染染村里人穿的衣裳,还今天染好了,明天染坏了,后天没挂上浆的。故而也不光是封西云手下的兵没穿上新的军衣,靠去年的凑合。
当兵的费鞋费衣裳,去年的军衣破烂了还得缝缝补补。
“怪就怪在,苟团长的人在交界处闹事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穿的可是一茬新的衣裳。”
李副官对此奇怪的很,从抓的俘虏身上把衣服扒下来,新军衣又厚实又紧密,是上好的布料。
可苟团长的郓城,也不是在西南,也不是江南,而是紧紧挨着运城。
那不出意外的话,李副官这边买不到做新军衣的布料,他也买不到才对。两军对战的时候,都该穿着灰头土脸的旧衣裳啊。
“太太您说,怪不怪嘛?”
李副官这几天总是惦记这码事,可又怕说出来显得自己小心眼儿,大男人因为没有新衣裳穿而耿耿于怀。
即便是这会儿当着陆沅君的面儿说了出来,李副官仍旧忍不住偷偷的看太太的表情,生怕太太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锦绣布庄的掌柜还开着门,你手里有没有苟团长那边的新衣裳?我带回去让掌柜的看看。”
陆沅君伸出一只手,没有笑话李副官的意思。
锦绣布庄开了几十年,本埠外埠染坊的布料,掌柜的抬手一摸,就能摸出是什么料子,用了什么手艺,挂了什么浆。
他儿子还是在西洋学印花机的,本来今年就要跟运城银行贷款,自己开一个花布厂了。生不逢时,赶上了东洋人登陆。
运城银行贷不出钱来,能贷出来,掌柜的也不敢贷,花布厂的事便无限搁置了。
“您等着,我这就叫人把缴获的衣裳拿过来。”
心中的疑惑即将得到解决,李副官眼中闪过笑意。
然而笑意马上凝固在了脸上,因为他听见陆沅君道。
“现在说说女记者。”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二合一更】
“太太, 少帅跟女记者真的没什么!”
李副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会儿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 手忙脚乱人也跟着慌。
陆沅君浅笑一声, 收回手端起了茶杯。
“我说笑的, 瞧你。”
她是信封西云不会背着自己作出这种事的, 封西云跟别人不一样, 他怕自己腿和亲爹一样烂了。
再说,就算封西云胆子真的大了,也是封西云的错, 跟李副官有什么关系。
“衣服拿来我就走。”
封太太是个善解人意的, 不会纠缠李副官,让他为难。
为人也同自己承诺一般, 在李副官手下的人把从苟团长的兵身上扒下来的军衣拿来, 陆沅君便毫不拖泥带水, 带着衣裳离开了。
封西云在东湖关胜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运城的大小街巷, 陆沅君从后山的山坳里回来的时候,天色渐晚,街面上竟然不是空无一人。
要知道,这些日子里, 没去逃命的人, 天不黑就躲在了自己家里头,锁好大门谁也不会出来。天黑之后, 街头巷尾就没有开门的铺子, 更没有游走在路上的行人。
甚至, 运城里的鬼市上都没得几个摊子了。
今天像是过年一样,甚至有人拿出了过年时剩下的鞭炮。用竹竿挑着,点燃后噼里啪啦的响。
“真喜庆。”
陆沅君手里头拎了一个麻布的口袋,军衣不好露白,就装在里头。望向车窗外的街景,耳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她不由得感慨。
“可不,太太和少帅成亲那天,也没放这么多鞭炮的。”
坐在前头的司机随口回道。
陆沅君的眼前突然闪过了锦绣布庄的招牌,便抬手拍了拍司机的背倚。
“到了,就是这里。”
汽车停稳以后,陆沅君和司机双双下来,朝着锦绣布庄的铺面走了过去。
锦绣布庄顶着布庄的名字,实际上什么都干。掌柜的家里头最早是开的染坊,两口子做到小作坊。
一步步走来,如今也有了大的产业。
从织布,到染布,再到卖布,最后做衣裳,自产自销很有一套。
陆沅君成亲穿的衣裳,因着时间紧急,还是从锦绣布庄的成衣铺子里头买来临时改的。
去年这个时候,锦绣布庄的生意好的不得了。百姓们手里有几个闲钱了,都来布庄里头扯块布,回家去自己做件新衣裳。
布庄跟绸缎庄不一样,绸缎庄是卖给有钱人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的起。而布庄,只要你进门来,叫花子也能让你穿一身新的回去。
便宜的布多了,且各个牌子争抢市场的时候布料赔钱卖,赚吆喝的都有。
可惜,昔日门庭若市又能如何,而今都大门紧闭。掌柜的不开张,客人也没心思买布穿花衣裳。
锦绣布庄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开门儿做买卖了,又或者该说,整条街的铺面都许久不曾开业。运城里也就挑着担卖小玩意的货郎,成了新的买卖人。
报纸上登了封西云在前线的捷报以后,这条街里有几家铺面把大门和窗上的木条取了下来,掌柜的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趁着这个时候重新开张。
锦绣布庄的掌柜看起来比较谨慎,他家的大门依旧紧紧锁着。
陆沅君站上了台阶,右手握成了拳头,在门板上用力敲了敲。
“不做买卖了!”
在陆沅君敲了一会儿后,里头的人扯长嗓子喊了一声。
不过因着距离远,又有门板挡着,街面上的鞭炮声不住的响起,让屋内拒绝的话听起来虚幻朦胧,拒绝的意味也跟着淡了不少。
“掌柜的在不在?我是陆沅君。”
嫁给了封西云后,她依旧没有自称为封太太的觉悟,出入报姓名的时候,选择自己的名字。
到了别的地方,陆沅君三个字不好使,可在运城,陆司令把持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他的闺女可比初来乍到的封西云要更让人熟悉。
“陆沅君?”
铺子里的小伙计,火急火燎的跑去告诉了自家掌柜。
掌柜的披上衣裳从炕上下来,踢上鞋来不及提起后跟,急忙的从后头跑到铺子前头来。紧闭的大门被从里头拉开,屋内的掌柜睁眼看见陆沅君,自己也是意外的很。
给陆沅君和跟在她后头体格过分健壮的男人让开路,锦绣布庄的掌柜示意伙计搬椅子来。
“陆小姐……”
意识到自己的称呼不对,掌柜的立刻改口。
“封太太怎么突然来了?”
锦绣布庄的掌柜也是运城本地商会的成员之一,按理说吧,一旦司令元帅们打起仗来,就要跟商户们纳些捐来做饷。
商会的人还奇怪呢,封西云前线连连吃紧,是不是该来找他们要捐了?也不晓得要捐多少,会不会要把半个家产捐出去?
封少帅看着没那么黑,不过当司令和元帅的,少有心不黑的。
然而商会的掌柜和经理们等了两三个月,愣是没有人上门。包括运城在被苟团长轰炸之后,不少房屋损毁,连市政楼都烂了,也没人来找他们捐钱。
真他娘的奇了怪。
眼下陆沅君亲自来了,锦绣布庄的掌柜一方面提心吊胆,不晓得她亲自上阵,打算让自己出多少血。可另一方面又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总算是等到他们来了。
捐钱比抢钱好吧?
加上今天的报纸锦绣布庄的掌柜也看了,封西云在东湖关小胜东洋人,真长志气。如果是半个月前,陆沅君来找他捐钱的话,掌柜的或许还会觉得心疼,钱打了水漂的感觉可不好受。
今天嘛,起码捐出去给封西云打胜仗,心里头也来的舒坦。
想到这里,掌柜的坐在了椅子上,朝着小伙计摆摆手。
“去把账本拿来。”
“掌柜的?”
伙计挤眉弄眼,拿账本干什么啊?
陆沅君这天半黑不黑的时候敲门,十有八九,是不怀好心的吧。您吧账本拿出来干什么?不是自讨苦吃么?
“去拿!”
掌柜的瞪大眼睛,咋?还使唤不动你了?
伙计去拿账本的功夫,掌柜的亲手给陆沅君倒茶。运城这个地方,不给客人上茶就是不欢迎,礼数上说不过去。
“太太,我不骗你,这些日子生意不好。”
把茶杯推了过去,掌柜的言外之意是,就算要我捐钱,您也别狮子大开口,要的没影儿了去。
陆沅君没有接茶杯,目光在铺子里头转悠了起来。
“我想看看,您这儿的货。”
视线锁定在了货架上头,一匹一匹,花色各异的布料上头。
掌柜的有些意外,难不成陆沅君不想要钱?想要货?
前不久也有当兵的来找他,说要多少布匹做新的军衣。一来掌柜的怕卖出去拿不着钱,二来库房里没有存着那么多。
他都跟当兵的说清楚了,难不成是陆沅君不信?亲自来问了?
“太太……”
掌柜的从椅子上起来,缓缓的走到了柜台后头。一边从架子上头拿布匹下来,一边琢磨着该怎么解释。
黑色,靛青的棉布,颜色鲜亮的印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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