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答话,任胥罢手,只是想到以往那些糊涂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忽然追溯到最初,他那时也很小,便认识了拳打三街的程令斐,心里头漫过一缕疑云,他撑着红木方桌,微微俯下目光,沉沉道:“你老实说,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间接接近任长乐?”
“说老实话,一开始是的。”
“……”兄弟今天没得做了。
闹了半天,他在他心底,还不如一个将他揍得脑袋开花的泼辣女人。
任胥蹙眉道:“那任长乐走了,你今后怎么办?她要是一辈子不回来,你迟早要娶妻生子,阁老他们等不了,你今年二十几了,他们心底定然记着叫你传宗接代。”
程令斐吐出一口酒气,“管他,这事有大哥就够了。”
左右从小到大,有什么事他们先考虑的也从来不是自己。
任胥声音一沉,“你就是懒,懒得什么都不想才会错失良机。我问你,要是任长乐她又回来了,但是她回来得不清不楚,甚至怀了别人的孩子,她没人要了,你要不要?”
“要。”
任胥声音一滞。
他忽然想到,上辈子程令斐提刀上马,纵驰河山,却终日带着面具不肯示人,那鬼面唬得他身旁一朵桃花都没有。当时任胥有意将他派往南方,混个清闲差事,日后官运亨通,可惜他不开窍,非要跟着西陲驻兵去打仗。任胥以为他脑子烧糊涂了,竟然忠心耿耿到了这个地步,现在犹如醍醐灌顶,程令斐那哪儿是效忠他这个皇帝,他明里是为报国,暗地里是为了找失踪已久的任长乐!
所以那晚任胥找到任长乐,也没人向程令斐递口信儿,他竟然自个儿便飞骑赶回,他仔细想想,那晚小程对任长乐说话的语气神态,活脱脱就是看着心上人那模样,他都不嫌弃任长乐有来历不明的孩子了,跟着萧战走那又算什么。
任胥想明白这关节,才觉得程令斐真是傻里傻气地情深义重,活该打了两辈子光棍。
“程令斐,那你他妈还猫在这儿跟老子喝闷酒?老子告诉你,要是萧战抢了老子心爱的女人,老子不提着刀砍死他!”
程令斐一愣,任胥一拳砸得他眼冒金星,“老子警告你,不把任长乐找回来,以后出门别说认识老子,割袍断义。”
反正他来巴结自己,也就是为了任长乐而已。
程令斐呆怔了许久,看着义愤填膺的任胥,讷讷道:“嗯。”
终于不犯浑了,任胥从衣领子摸出一块银色的令牌,扔到他手里,压低声音:“我和父皇的人马都在平南府外逡巡,一直没下手截人,怕的是平南王狗急跳墙,你一个人方便行事,带着我的令牌,那儿有接应的人马,你救出任长乐,迅速与他们回合,他们会护你平安回长安。”
任长乐在平南府只要待一日,都足够认清他们萧氏父子的狼子野心了,如果在困顿绝望之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任长乐就算不倾心,至少也要感恩戴德。
“程令斐,任长乐到底属不属于你,那在于你。”
程令斐忽地心跳加急。
公主,可以属于他?
一直不敢想的事,被任胥轻飘飘几个字说出来,竟热血沸腾,“好,这票哥干了!”
“来,壮士!满饮此杯!”任胥招呼酒保上酒,与程令斐大醉而归。
程令斐当晚回去,夜里深思熟虑了一番,眼下兄长外出视察,两老膝下只有他一个人侍奉,要离家远行,还是有点不舍,庭树下徘徊了一阵,用自己八爪鱼的笔迹泼了一幅字画留作信,翌日便暗中让人将包袱送出,自个儿则明摆着出了程府。
任胥将他送到城门口,包袱塞到他手里,古朴厚重的古城墙,青砖剥蚀,昏黄的夕晖落在城垛上,绚丽迷离,任胥忽问:“我这个人有时候说话直,你别介意,要是你把性命丢在平南府,会怎样?”
已经翻身上马握住缰绳的程令斐,报以一笑,“其实有句话我昨天忘了说,我是个莽夫,冲动又不讲道理,认定了的事情就会去做,不顾荣辱,不计生死。何况,为她死,也值得。”
说罢,程令斐打起马鞭扬尘而去。
任胥心弦一松,但愿这世程令斐和任长乐不再如前世错过。他昨日说那话激他,也是为了他好,从上辈子任长乐死后,程令斐的鬼面具便再也没摘过,一个懦弱的悔恨终生的男人,他活着,心死了,那也同真正的死没什么分别了。
程家人看到程令斐留的那张字条,尤其程夫人,险些气晕过去,待被救过来,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教了他这么久,这字还是写得这么丑,他画的是个什么?”
因为认不出,程大人也不晓得这个不肖子到底去了哪儿,只听说了前一日程令斐同任胥在酒楼里喝酒,两人喝得兴起,自己儿子似乎又闹了笑话,这口气当真堵着不上不下的。程老爷子曾经是内阁首辅,也算名震大梁一员老臣,于是拖家带口要找皇帝评个理。
晋安帝一听,便晓得自己养的败家子又惹了祸事,将人召到金殿上议事。
岂知脸厚如城墙的太子殿下施施然越众而出,白袍金蟒带,绿玉紫珠冠,风流堆在眼角,丝毫不将两朝元老程老爷子放在眼底,只道:“哦,喝酒这事儿有,我一时兴起,说了句隔壁洛阳有个沉鱼落雁的花魁,哦,卖艺不卖身的,如今要从良了,也是信口胡诌,信口胡诌,谁知那小程信以为真,当下感激涕零,说他活了快半辈子总算有个媳妇儿讨讨了,于是幸甚至哉打马就去了。程大人,你说这……”
程夫人一听,见丈夫脸色涨得紫红,明知儿子是能干出这事儿的,便宽慰丈夫道:“殿下也说了他是胡诌的,也许二儿一见洛阳查无此人,立马就回来了,长安到洛阳也不甚远,快马来回用不了多久,咱们再派人找找,啊?”
再不要闹到大殿上来了,他们这群男人不嫌丢人,她这个女流之辈都嫌害臊。
于是成功哄走了程家一大帮子人,晋安帝将任胥单独叫到膝下,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任胥于是老实巴交地仰着头道,“我那些话骗骗程老就罢了,哪能瞒住英明神武的父皇。”
小子一旦开始溜须拍马,必定是有求于己,倒是许久没听过任胥的奉承话了,晋安帝竟觉得浑身舒泰,忙不迭掀了掀眼帘,龙目微凛,“说罢,又是什么事。”
晋安帝一脸“天塌下来有你老子替你兜着”的老神在在。
任胥道:“我让程令斐去平南府救任长乐了。”
话音落地晋安帝险些吐血,一把抓住任胥的手腕,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记狠踢,“你个愚顽败家的,程老就两个孙子,一个被派到岭南那鸟不……的地儿,朕已经很是愧疚了,你竟然敢怂恿程令斐入虎狼之穴,程令斐不是你的那狐朋狗友么,你其心可诛啊你!”
任胥吃痛,咬牙道:“父皇你听说儿子说完。”
“你说!”晋安帝等着他又能说什么道道来。
任胥蹙了蹙眉,被踢的地方疼得让他发觉自己父皇真是宝刀不老,俯首跪了下来,“程令斐爱慕任长乐,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让他孤身前去。”
此时忌讳打草惊蛇,朝廷暂且不能出人马,即便明知任长乐深陷平南府,也要徐徐图之,暗中救走她,否则依照平南王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任长乐危矣。
“你说什么?”晋安帝怀疑自己耳背。
又有哪个不长眼的看中了他的女儿?
天底下还有这种奇闻轶事!
任胥也知道难以置信,他仰头答:“程令斐当初就想向皇姐提亲了,是父皇你乱点鸳鸯谱,将她许配给程大公子,这事让小程受了不小的打击。他既然心里头对任长乐始终不忘,这次要是他又英勇救回公主,儿臣斗胆,请父皇为其赐婚。”
真有人还愿意娶晋安帝女儿,他也喜闻乐见求之不得了,面子上却还得装作倨傲威严,沉声道:“那就算便宜程家小子。”
说罢,晋安帝又偏过头,疑惑道:“只是,你真能保证,他去了,你皇姐就能活着回来?”
这个,那便尽人事听天命看造化了。
任胥不能保证。
他幽幽地吐了一口气。
程令斐自幼习武,虽没有萧战身经百战的沙场经验,单论武功却未必输他,如若他乔装得当,能孤身打入平南府王城,那么救出任长乐便有了机会。
第45章
“妹子睡了足足有两日了, 怎么还没醒?”盛曜怕这帮人是庸医,又找了几个大夫来诊治。
齐嬷嬷和轻红那边已经得了消息,盛家军将他们安全带到了盛曜府邸, 燕晚云与她们说话, 齐嬷嬷道:“大少夫人,奴也不知那劫走县主的贼子是谁, 那日天色实在太暗了,他们又蒙着面, 奴实在是……”
齐嬷嬷心里只惦记着盛迟暮, 听说她头受了伤, 更是慌神,“夫人,您没同长安那边报信儿吧?”
“我像是不分轻重的人么?”燕晚云修眉联娟, 一个人折了朵廊下开得艳丽的花,掐在手中,满手的花汁,她低声道, “这事光我们守着秘密不够,那个贼人要尽快查到。要是妹子醒了,你就通知我, 她心里应当是有数的。”
“哦,对。”齐嬷嬷昏了头了,此时想明白过来,要说那贼子是谁, 盛迟暮心里该是最清楚的,这回要不是大公子连夜赶回府,县主的境况怕是不堪设想,好在终于是找到了,众人也可暂时松一口气。
齐嬷嬷溜到房中看盛迟暮,门窗都闭着,内室里养着鲜绿的青藤,窗棂上厚重的积雪融化了,地龙烧起来,温热一片,盛迟暮睡在拔步床上,绣百叶穿花的绯色香帐紧掩着,听说这两日县主晕迷不醒,嘴里不时唤着太子殿下的名讳,齐嬷嬷也是惊诧,县主几乎不说梦话的,可还没掀帘,便听到了。
“银修……”
齐嬷嬷难过起来,要是殿下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心疼,可县主被人掳走一夜,这事也要他知道了,他还会再像从前似的宠着县主么?
盛迟暮只觉得仿佛坠在一片云朵里,四下悄然黯淡,轻飘飘的,眼前有幽幽的光火,如雾亦如电,匆匆掠过,她明明有意识,却动弹不得,心里只想着任胥,想着他近在眼前,将她从魔爪里带出去。
她头痛了许久,揉着自己的额头,意会过来,原来那些流动的光影,是她不知道在某时某刻发生的事,有了回忆。她忍着疼坐下来,看着那夜色里回忆的光一页页地从眼前滑过。
“县主,咱们已经到了落鹄山啦。”小丫头轻红在抓着柳枝,宛似一只活泼雀跃的百灵鸟儿似的。
轻舟沿着绿水往上游划过去,艄公摇着桨橹,花白胡子,生得一副北地燕人相貌,嘴里唱着的却是江南的渔歌,上头斜斜掠过几行雁阵,盛迟暮披着白狐裘站在甲板上,面对青山绿水也微微动容,便取了笛子,在轻舟上悠扬辗转地吹了起来。
隔得不远,岸上少年人叼着一棵草,摇头晃脑地听着,许久才道:“这姑娘,很希望有人懂她罢。”
盛迟暮轻咦了一声,一扭头,任胥就坐在水之湄,言笑晏晏地冲她打招呼,俊脸犹如旭日骄阳,绚烂似锦。她微微扭头,持着玉笛颔首,除了军营之外,难得见到什么年轻男人,竟忍不住心跳起来。
大概是他长得太俊了?
盛迟暮的舅舅住在山上,他是个世外隐居的高人,但落鹄山天然是一座宝藏,生长着各色的药草,父亲有腿疾,正好需要一位龙心草做药引子,她每年会来采摘两次。她舅舅脾气古怪,不放不相干的人采他的草,两位哥哥忙,只得她一个人老远前来,不过也当是甥舅团聚了。
舅舅是远近闻名的儒生,年轻时便很有学问,名扬瀚城,慕名而来的人不知凡几,盛迟暮也想到那个少年是来拜访舅舅的,她脚力慢了一步,推开舅舅的竹舍时,他们相谈欢洽,茶墨香迤逦温然,舅舅见了她,却还冲那少年笑道:“你这小朋友有点意思,怎么知道这龙心草一旦加了盐味道就跟屎尿无异?”
任胥低着脸摇头大笑。
盛迟暮却微愣,她每年用龙心草熬药给父亲大人喝,都是加了盐的,怎么——
舅舅这时才见了她,淡淡道:“哦,又来摘草的?后院子里有,要多少采多少。”
他说话的口吻全然不似同任胥说话时,但盛迟暮也知道他并不是讨厌自己,而是单纯不喜欢她父侯,年轻时便看不上定远侯,最后却不得不将嫡亲的妹妹嫁给他,舅舅心里堵着气,这么多年不肯回瀚城。
盛迟暮也没说什么,采了药草,便与轻红慢悠悠地下山。
正好瞅见那少年在山腰上隔着花篱往里头张望,他身后立着两个黑衣侍卫,见少年探头探脑的,盛迟暮蹙眉喝道:“这是我舅舅养的白石花,是他最宝贝的花种。”
“是么?”少年咧嘴笑起来,像一朵葵,“可是你舅舅刚刚说,要把这些都送给我啊。”
“不可能。”
“小姑娘家家,啧啧,不禁逗。”任胥摇头。
两个人结伴下山,他同她说起来,“其实你舅舅那个人特别小气,我不过是要一味龙心草回去治病,他偏不让,恨不得乱棍将我打下山去。”
盛迟暮却不解,“可是你们方才明明……”
谈得很融洽啊。
任胥笑道:“你舅舅是见你来了,你不是每回来都卷走他一大片龙心草么,他故意说那话逗你的,他小气得很,你要不来,我方才真想把他的花都顺走了。”
“你这人。”盛迟暮觉得他这么副性子亦正亦邪,她与轻红两人在外边,还是少搭理陌生男人,下了山,她们便要坐船回去。
任胥却跟了上来,对那艄公说,“回瀚城,我同这位女郎一路,付你双倍的价钱。”
“为什么?”盛迟暮不解他为什么跟上来。
任胥不答话,心里只想着,你这么美,话还说够别想走。
他自幼懒散,性格又花,遇到漂亮的姑娘总忍不住搭讪几句,何况盛迟暮这种容色的,肌如白雪,清润似梨花,倒是位不折不扣的冷美人,他挺有兴致的,一路上都在与她搭话。
他天南地北地聊着,盛迟暮没出过远门,对他说的那些奇事还觉得有几分惊奇,比如东海上的仙山,江南的风情,都有兴味,刚开始还和他保持距离,坐得极远,后来不自觉便靠得任胥近了一些,任胥的嘴角勾了起来,远远地瞅见跟在岸上跑的阿三阿四,想自己随美人行船,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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