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战道:“要不是你在城楼上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会叫他阵脚大乱。我将一个身形同你有九分相似的女人用铁锁绑了吊在城门口,没想到他竟率着几千轻骑自以为是地来救你,结果,掉进了我挖的坑里。”
他强迫盛迟暮与自己对视,俊脸因为哂笑而脸孔变形,“你知道么,我倒是觉得你们奸夫淫|妇挺配的,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自作聪明,不是绝配是什么?”
盛迟暮的脖子被他扼住了,她微笑道:“是啊,萧战你不要忘了,我和他才是两情相悦,是你从始至终横刀夺爱自欺欺人。”
“住口!”萧战暴怒,恨不得扭断她的脖子。
盛迟暮脸颊布满红晕,几乎要窒息,萧战看了她很久,一手将她甩落一旁,“为什么?为什么!盛迟暮,这么多年,我对你如何,难道你心中不清楚?为什么你还恋着他,为什么!”
她伏在地上沉重地咳嗽,好半晌,她笑出了眼泪,“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爱也罢,恨也罢,我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任银修啊,这九年,你可曾想我?因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别人说女人的爱不讲道理,容易从一而终,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我竟会如此爱你,爱到,我已经承受不了,我没办法面对你。
那晚,萧战疲倦地倒在榻上睡了,盛迟暮提着一只飘摇的灯笼下到牢狱,去看任胥,时隔九年,他们再一次的相见,竟然是这种情景之下。
她的灯笼甫一抬起来,任胥便瞧见了她脖颈上那些欢爱过后的吻痕,心痛如绞。那晚,他本来只想逼走她,为她争取一个机会,说了很多绝情的话,包括让她滚,盛迟暮怒地拔出匕首割破了他的手腕,“任胥,你再骂一句试试?”
物是人非,真正是物是人非,初见时,她还是个温婉之中透着七分清冷濯尘的小姑娘,她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出口,气极了一耳光,但也没有别的了,任胥忽然哽咽,他扶着栅栏门瘫坐下来。
盛迟暮留意外头的守备已经松懈了,将事先准备的纸条塞到了他的手心,任胥微愣,盛迟暮伸手过去,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熟悉的痛觉,他怔怔地望着她,盛迟暮华容寂寞,眼底都是隐藏的泪。
银修,若是你当年能来得早一点,你娶我,没有十斛明珠、十里红妆,我也愿意嫁给你。
可是太迟了,我们都没有等到。
这辈子,我最大运气是遇见你,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嫁给你,陪你终老。
你知道么。
盛迟暮捂着嘴唇,怕自己痛哭失声,怕自己让人发觉,更怕自己的心意被任胥戳穿。她永远不能被任胥戳穿,永远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爱与恨。
她只希望他不再做傻事,不要再事事想着她,更不要为了她以身犯险。
父侯的事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任胥不会冤枉忠臣良将,他不会冤杀父侯。
盛迟暮冷着脸起身,“明日之后,大梁皇帝也不过是荒土一抔。”
她拂袖而去。
任胥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将手中的纸条,趁着无人时打开,她说,明日她会用刀刺中他的胸骨之中一个穴位,救他假死出城。
可是任胥看着地牢里黑漆漆的人影,他们是大梁的热血男儿,跟着他,却被萧战生擒为俘虏,他们因为他一个人的任性而身陷囹圄,任胥忏悔、愧疚地看着他们。
如果最终的结果是他一个人被救,这么多人,黄泉地底,谁去交代?
那一天,大漠里风沙很大,刮得人脸生疼。
她拥着禾绿狐裘,笑靥明媚如春水,她握着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眉目盼兮地对萧战道:“任胥对我有杀父之仇,夫君让我处置可好?”
人前他们是恩爱夫妻,萧战只道:“好。”那语调当真温柔眷恋。
盛迟暮这柄匕首,薄而短,只要找对穴位,生还的几率会很大,她屏息凝神,沿着高台而下,任胥的人还以为她来真的,骂她无情无义,皇上虽然混,可也是为了救她,却只换来如此对待。
盛迟暮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捅进了任胥的胸膛。
鲜血濡缕,他的脸色变得惨白,瞬间盛迟暮便慌了,刀上有毒!
他倒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没有恨,那么平静,那么坦荡。盛迟暮却眼睁睁看着让自己撑了十年的男人,一刀死在自己手上。
台下的人开始破口大骂,骂得那样难听,可她一个字都听不到了,雪花如银,将他冰凉的尸首埋在雪籽之中,她的心冷死在了那年寒冬,萧战命几名婢妇押着她下去,盛迟暮忽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任胥的尸首,“银修!银修!你在骗我是不是?银修!”
“啊——”盛迟暮痛哭失声,仰天长啸起来。
雪落如覆。
身旁传来男人战靴踩在雪上的闷声。
她猛地扭头,望见那个风雪里俊美无俦、脸色却冷漠如飞霜的男人,她的嘴唇溢出了一缕鲜血,质问:“是你对不对?你换了我的刀?”
萧战的眼中再没了那劳什子温柔,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笑道:“阿暮真傻,竟然以为这么笨的法子能救走心上人?你昨晚见了任胥,又不是什么秘密!”
“是你……是你害了他……”
“不对。”萧战偏着头微笑,“是你啊,是你用刀杀了他。你不是很爱他么,你不是每晚睡梦中都会喊他的名字么,盛迟暮,这种滋味好不好受?爱别离怨憎会,我所受的苦,你感觉到了么?”
这是个疯子!
萧战忽然扬手,“来人,将这位大梁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分尸!”
“不、不要!”盛迟暮紧紧抱着任胥的尸体,看着那耀眼的黑色盔甲像一阵疯狂的马蜂一般冲上来,她紧紧护着怀里的男人,“谁也不要动他,谁都不能碰他!”
“你们滚,滚啊!”
那群人开始夺她手里的任胥,盛迟暮疯了一样紧紧捏着他的一角衣袍,凄厉地哭喊着,台下的人都静默地看着,也动容地看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闹得狼狈凄惨,为了他们皇帝的那具尸身,大雪宛如鹅毛般挥挥洒洒,盛迟暮冻僵的手终究是没拉住任胥,一个人不耐烦地手起刀落,将任胥的手砍成了两半。
盛迟暮怔然地看着,瘫坐在地。
手里还攥着一只手,一截衣袖,上面有藤萝花精细的纹理,沾满了鲜血。
鲜血噗地溅到自己脸上,她忘了反应,忘了呼吸,然后她趴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呕吐。
“银……修……”
她趴在台上,惨笑着举起刀,萧战一怔,却已经来不及,盛迟暮用力地将那把匕首捅进了胸口。
“盛迟暮!”他抢过来,盛迟暮死也不要再碰到他,拼尽力气,纵身从台上滚了下去。
数丈高的高台,轰然落地,顷刻间身死魂灭。
“盛迟暮,你好狠,我最终还是狠不过你!”萧战狂笑,“哈哈哈,我狠不过你,算你赢!”
絮团般大小的飞雪将灰烬、尘烟,纷纷掩埋。
大梁的江山,终究是摇摇欲坠,要变了天了。
“银修。”盛迟暮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随着那一声呼喊,她挣扎地动了一下,这一动才发觉自己后脑疼得她一阵眩晕,跟着便趴在床榻上呕吐。
齐嬷嬷最先发觉,忙抢进来,“县主你怎么了?”
盛迟暮愕然,望着周围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陈设,嗅着香炉里她最爱的松子香,她这是,终于逃脱了魔爪么?
还好,还好没被萧战抓走,齐嬷嬷道:“县主,咱们现在是住在大公子府邸,是他将你救回来的,你昏迷了两天了,嘴里一直唤着太子殿下的名字。现在醒了,还好些么?”
一面说着,齐嬷嬷用绢子掩住她的唇,怕她还要吐,盛迟暮却好些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向兄长当面道谢,还有,尽快会瀚城见爹娘。”
“县主你放心,这里那贼人再也找不来了的。”
盛迟暮轻轻颔首,心里百转千回,虽然醒了,但想的仍然是那两个字。银修。
她要早点回长安,回到他身边。
第47章
盛曜听说妹子醒了, 大喜过望,又派大夫替她看病,大夫诊脉到了一半, 露出点狐疑之色, 但还没说什么,只道:“公子, 县主这伤势算是稳住了,接下来注意休养, 伤口不碰到水, 应当是没有复发的危险的。”
回头燕晚云重金酬谢了大夫, 便安顿盛迟暮去了,“三妹,你头还痛么?”
“回大嫂话, 已经没有大碍了。”盛迟暮微微敛眸,掩去了目中欲坠的水光。
小姑看起来心事重重的,燕晚云是个直肠子个性,有什么事过嘴不过心, 自个儿也对自己的缺点很清楚,不敢擅自问盛迟暮,但那日丈夫抱着衣衫凌乱的小姑回来, 燕晚云也猜到几许,她被贼人掳走,多半是为了劫色,燕晚云没有多看, 也不敢多问,就怕触了她的伤心事。
盛迟暮温然沉吟,手指不自禁地抓住了被褥,她低声道:“我的事,同父母、还有皇上皇后说了么?”
“暂时瞒着呢。”燕晚云道,“只是,那抓你的人是山贼么?迟暮,你在外头受了委屈,只管告诉你大哥,家里人都会帮你做主,那人他跑不了的。”
“不是,不是山贼。夜深了,我没太看清。”盛迟暮想到那晚,她险些就被……后来自己在石头上一头撞晕了,又是两日不醒,但她与任胥曾日夜缠绵,即便他最温柔的时候,她醒来也是觉得少许不适的,萧战粗鲁野蛮,要真发生了什么,即便躺了两日,也不可能毫无感觉,应当是大哥发现她发现得早,及时将她从萧战手上救了回来。
险些两世为了萧战断送自己,盛迟暮咬唇,忽然觉得满肚子苦水和酸涩,可是没法倾诉。现在平南王还没有反,她不想弄僵了两家的关系,何况这事说出去太不光彩,她自己名声也有损,盛迟暮打算等见了任胥再商量。
燕晚云安抚完她,又道:“这几日你便在你大哥府中养着,等你伤好了,我们亲自护送你见爹娘。”
“不,”盛迟暮轻声道,“我想尽快见到他们。”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燕晚云眼睛一转,话便出口了,“难道是不舍得在长安的妹夫?”
“大嫂……”盛迟暮到耳根都红透了。
燕晚云愈发惊奇,戏谑道:“咱们瀚城的一朵冰雪莲,可从未提到哪个男人便脸红的!”
盛迟暮不说话,只是神态多了分忸怩,燕晚云也不闹她了,顾及她的伤势,让她侧躺下来,“我去问问大夫,只要他说你能行走,咱们便回侯府,瀚城的名医多,对治你的头伤也有好处。”
“多谢嫂子。”
燕晚云道:“咱们之间客气什么。”
大夫说再休息几日,坐马车缓行应当没有太大问题,于是燕晚云打点了行囊,亲自护送三妹盛迟暮回公婆家,盛曜亲自督军,以免发生意外,这一趟便顺风顺水,另一头盛昀听说三妹回家了,也轻骑带着翩若回来。
翩若的肚子已经四个多月大了,一路折腾,便不安生了许久,盛昀衣不解带地照料着,唯恐出了差错,盛迟暮回家几日都没见到他。
倒是方回来时,盛夫人拉着她痛哭了许久,见她头上受了伤包扎着,更是心疼,大惊着问:“这是怎么了?”
盛迟暮只好撒了谎,“回来路上不慎落马,摔伤了,受了点皮外伤,大夫说没有大碍了,母亲也不必挂怀。”
“好好,不挂怀,不挂怀。”
穿堂见了“卧病在榻”的父亲,定远侯困在榻上读书,见盛迟暮回来了,父女两人说了点话,盛夫人忽插了一句,“老二又将那晦气女人领回来了,老爷,这事你看怎么办吧。”
定远侯皱眉,怕那女人成为儿子一生永远洗不掉的污点,“可眼下她怀了老二的骨血,难道你要将她和孩子都扫地出门?盛家的人也不能这么缺德。”
这话一说,盛夫人也只是生气,不能撒气,闷闷地拿眼瞅盛迟暮:“迟暮,这家里迟早由不得我做主,将来你大嫂主事,她是个有远见的,也不大听我的话,你还是到她面前通通气儿,盛昀浑,旁的他要做什么都由他,可这胡人女子,万万不能领回盛家里来。定远侯世代守疆卫土,防的就是羯人,现在他要娶了这羯人,不是叫人看笑话,不会被人骂两面三刀么?”
盛迟暮晓得事情的严重,不然她不会离家几月,母亲却还在问此事忧烦,她微微垂眸,福了福身,道:“母亲,我想先见过妹妹。”
她不愿夹在盛家的声誉和二哥之间为难,她自幼跟着二哥生活,对他比对父亲还亲,盛昀虽然为人不算朗朗正派,但行事绝对是原则的,他对那个羯人女子,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了托付终身的承诺和爱。盛家的儿郎光明磊落,爱一个人也是说一不二,如今翩若有孕,这种情分要二哥说断便断了,那是绝无可能的,不光母亲忧心,她心中也忧心。
盛迟暮去见了影怜,她牙牙学语,一声声唤着“姐姐”“姐姐”,小姑娘声音甜美,宛如黄鹂儿一般,肉脸蛋又软又弹,白里透红,盛迟暮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伸手指戳她的脸蛋,盛影怜欢喜地舔她的手指,小仓鼠似的吧嗒吧嗒的,小嘴儿像颗樱桃似的。
盛迟暮被逗笑了,将妹妹抱起来,“又重了。”
才几个月不见,小丫头正在长身体的关键期,一窜又是老高。
盛影怜肉嘟嘟的小手指远处繁华如障的小树林,“那儿有个漂亮姐姐。”
盛迟暮一扭头,只见大肚子的翩若正在花树下逗留,藕粉色烟罗衣裳,尽管已经开春,但瀚城地处西北,天气严寒,这么一看,她穿得未免也太单薄了一些,盛迟暮放下妹妹,迎着翩若走了过去,翩若见了她,眸中有显而易见的慌乱,低头便行礼,“见过县主。”
她摇头,扶起孕妇,将她扶到一旁凉亭里坐,口吻算得上温柔,“二哥刚将你来回来的时候,我以为他开玩笑,恼他不知轻重,冲你发过脾气,这么久了,希望你不要见怪,不要放在心上。你不用怕我,我对你没有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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