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胥扭头道:“瀚城城门闭得早,姑娘你回不去了罢。”
盛迟暮微惊,扭头找轻红,轻红跟在身后侍坐,不由脸色为难,低低点头。盛迟暮的心弦轰地便断了,她从腰间要去摸自己的通关令牌,找了许久,才拿出来,却被任胥抢了去,她“啊”一声,跟着那令牌就被扔到了水里。
盛迟暮愠怒道:“你做什么?”
说罢便要跳河,任胥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拼,他忙拦住盛迟暮的腰肢,“哥哥逗你的,别别、别跳。”
他错手一拦,两个人忽然贴得极近,任胥虽然表面花,但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得碰到一个女孩子,她柔软的胸脯被裹胸勾勒出姣好的形状,一伸手,就像抱了一朵白木兰在手心里,清雅温香,动人心魄似的,任胥忽然脸颊火烫,少年人的羞窘和无措一时间全冒了出来。
盛迟暮微微咬出嘴唇,没想到被一个初次见面的登徒子轻薄了,饶是她性子柔和,也忍不住一巴掌打得他的眼冒金星,任胥忙捧出令牌,“那个,你的……我没扔……”
他不过是扔了一块石头,就以假乱真了。
盛迟暮奇怪,这人竟然戏弄她,但也看着不像什么坏人。可她的心跳得那么快,饶是再清冷,也被他打搅了那一泓心湖,涟漪荡漾。
取了令牌,只听任胥道:“今天是我生辰,你可以陪我一晚么?”
他素来听说北边瀚城名俗开化,男女在外过夜野合都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也不知道怎么了,恶从胆边生,竟然贪婪地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盛迟暮将令牌收好,想到家中今日无人,母亲随着父亲住在军营里了,两位哥哥又常年不在家,出门急了,忘了带那块金令,这块令牌只是普通小民都有的一个通关令,城门已经关了,这么一块令牌估计使不动他们……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她那时候,就对他有点心动了。
她甚至有些痴迷,对他说的那些各地风情,对他眼中飞扬的神采,有些痴迷。
下了船,他们便在岸上小憩,轻红在身后劝:“县主,咱们要回去了啊。”
任胥耳朵灵,懒洋洋地道:“原来你是盛迟暮。”
定远侯家的女公子,名气很大么,他母后之前在他耳根子边提过,还问他有没有兴致娶她为太子妃,当时任胥想着瀚城穷山恶水,长得出什么好看的姑娘,这事一口便给回绝了。
没想到,竟然这么水灵,他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盛迟暮宛如长明明月堆在白梅之上,烟光淡笼,寒霜为骨,冰魄为魂,眉如新柳含翠,眼如碧海生波,说是大美人都算委屈她了。明明,就是个仙女啊。
盛迟暮微微偏头,此时阿三阿四已经烧起了火,她一张玉白的脸映着火光,泛着淡淡的蜜色,她问:“那你又是谁?”
“我姓马,”任胥眼珠子一转,清咳一声,“我唤银修。”
“银修?”
“嗯。”她声音柔软,像一只猫爪子似的,挠着挠着,他就心痒难耐了。任胥混了二十年,那时候他想,这仙女真好看,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将来娶了她,那一定是祖上积德,坟头长了桃花树了。
第46章
正好阿三阿四随身带着一口铁锅, 火烧好了,两兄弟将锅炉架在火上烧水,盛迟暮看着他们熟练地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带晒好的干面条, 还有晒干的胡萝卜、大红袍、白菜, 盛迟暮挑拣好的,煮了一锅含料丰盛的长寿面。
野外环境简陋, 阿四三四带的作料也不多,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 他们沾了太子爷的光, 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任胥笑吟吟偏头看她, “你这个女郎真有意思,盛家县主竟然还会下面?”
盛迟暮微微脸热,她不会告诉他, 这是她第一次下厨。
她也不知道味道如何,总之最后那一锅面条都被三个男人狼吞虎咽弄完了,盛迟暮只喝了一口热汤,确实还不错, 连轻红都暗自夸赞县主天赋异禀。
任胥道:“不得了,你和你夫君将来都是有福之人。”
盛迟暮不说什么话了。
那晚上,男人们睡得沉, 鼾声大作,少女的心事却像反弹的琵琶,铮铮如佩环,凌乱而纷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着什么,直至侯府的人沿着山路走来,盛迟暮远远瞧见一队火把,对轻红道:“家里人来寻了,咱们走吧。”
“嗯。”
盛迟暮同轻红一道回了家。
翌日任胥醒过来,只剩下烧干净的一堆灰烬,那道倩影却没了,心中不无失望。在山中逡巡了一程,坐着小船沿着清江划行,两岸山花欲燃,绝壁孤巉,上干云霄。与长安不同,这里的风多了分凌厉,连雁声都雄浑更有气魄。
任胥看了两眼的景色,直至捕捉到眼前垂花拱桥上,她荷绿当风的衣裳,目光停滞了,少女鬓发翠云扰扰,眉黛纤长,轻抿着嘴唇,仿佛久等多时,看到他,眼底还噙着一缕笑。
任胥忽地心念一动,让人靠岸,他扔下阿三阿四一个人上桥,蹙眉道:“今日就你一个人?胡闹,不危险么?”
盛迟暮沉吟道:“其实,更危险的是你罢,独身前往瀚城,这里不比长安,看不惯你的人很多,家中长辈都不在,现在的盛家是我做主,要是你被抓起来被人打了,又是我的过错。”
任胥扭过头,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我是谁了?”
盛迟暮微笑起来,低着头露出一丝小女儿态,“殿下说的时候我便猜到了,你字银修对不对?”
要是那时候任胥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同他表现得一样多,那么他就不会猜不出来盛迟暮说这些话的神态,蕴含着她怎样的心意。她将发丝拨到耳后,露出雪白生光的一截延颈秀项,耳尖沁着粉,眼波流转,手指轻轻扶着围栏。
桥上有人来往,山间人不多,只有砍樵的打猎的农夫,荷锄而归。
他们多瞧了这俊气非凡的公子一眼,又多瞧了温婉清冷的美人一眼,心道这就是别人家郎才女貌的爱情。
任胥动了动唇,他撑着围栏坐了上来,背靠着一条长河,盛迟暮惊讶,怕他跌下去,他扶住她的手臂,才坐好,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说道:“你要是嫌我给你惹了麻烦,我今天就走。”
“你……”没看出来他竟然是根木头,可惜盛迟暮自幼便不怎么会表达感情,她没办法强迫自己挽留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尽管她也觉得自己似乎是动了心。
任胥拍了拍手,微俯着俊脸,匿在一片斑斓的树荫里,柳丝葱茏,隔岸有芍药含春,少年的呼吸那么近,那么近,盛迟暮听到他嬉笑着说,“我的目的就是走遍名山大川啊,瀚城已经来了,很快就又要南下了,接下来我要去大同,去太行山,到山西弄点煤矿,说不定能发财。”
盛迟暮没作声,心里有些失落是真的。
其实任胥之于她,就像是一扇窗,打开它,就可以看到她以前从未目睹的风景。
对于少女来说,这扇窗的诱惑力很大,可盛迟暮自负骄傲,觉得自己可以忘记他,那天夕阳西下,他转身从石桥上下去的时候,她除了目送,没有一句话留他。
“我会忘记的。”她默默告诉自己。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人。
他的背影被夕阳融化了,从此定格在心底,成了她少女时期最绮丽最甜美的梦。
那天之后,再见到任胥已经是好几年以后了。
半年后,她忽然收到了一份礼物,轻红将沉甸甸十只木椟搬到寝房里,她掀开一只盒,只见里头静静地躺着十颗明珠,木盒盖儿上用刀雕了一朵梨花,并在一旁附上了他的字:银修。
轻红讶然道:“这太子爷是什么意思?”
看得懂的盛迟暮,脸颊发烫,清澈的水眸潋滟起来,宛如两粒碧天里的幽星。
明珠十斛买娉婷,他这是在向她求爱。
任胥向自己求爱,他还没有忘记那日落鹄山初见,转身即别,盛迟暮那时候才明白,她没有忘记任胥,并且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他要来娶我了。”盛迟暮情不自禁地曳开一弧唇,痴一般的笑挂在脸上,看得轻红震惊地倒退了两步,盛迟暮放下梳妆盒,放下木梳,忽笑着掩住了唇,“他没有忘记我,他对我有那份心思的。”
轻红不觉得与盛迟暮同喜,她只是担忧,若是这事成了,盛迟暮远嫁长安,今后又该如何过。
盛迟暮决心为他勇敢一回,她收下明珠,找父侯商议,哪知等她分开香帘,父侯和母亲已经等候多时,母亲眼角垂着一滴泪,定远侯负着手,望着她的目光有忏悔,有愧疚,她的心忽然茫然起来,脑中嗡嗡地只响着父侯那沉凝如山般的话语:“吾儿迟暮,你的年岁已不小,父亲属意你嫁给平南王府的四公子萧战。你母亲常说,你与萧战自幼相识,他与你二哥也算一同长大,将你嫁给他,也算是知了根底了。”
一张无形的蛛网将她捆了起来,盛迟暮呼吸艰涩,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女儿不嫁。”
盛夫人握住她纤细的腕子,低语道:“阿暮,这事恐怕已经由不得你了。”
“为什么?”
盛迟暮望着父母,他们一向是最疼爱自己的,为什么今日要强迫自己违逆心意嫁一个对她而言已经陌生的男人?
盛夫人用牡丹穿绣的一截广袖擦拭泪痕,柔和的眉眼,落下深彻的忧愁,“我儿自幼听话,也知道你父兄的难处,如今萧战占据湟水河,与大梁势同水火,萧战领兵与你二哥对峙,若是你嫁,他便能撤兵了。你也知道,此时萧家同大梁之间的关系已是岌岌可危,如果能停止战乱,哪怕只是三五年,对百姓而言都是恩免。阿暮,你能体谅你的父侯的心思么?”
刹那间,电光火石劈入脑海,盛迟暮睖睁着后退。
她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他的父亲大人会拿她与别人做交易!
盛夫人要携她的手,盛迟暮挣开了,“娘,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才能答复。”
定远侯同盛夫人便没再逼她,那晚盛迟暮不吃不喝,枯坐了一夜,当她从寝房里出来的时候,那脸色白得吓人,轻红真怕她撑不住,风一吹便如烟散了,盛夫人问她考虑得如何,说这话时,盛夫人也不好过,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
可盛迟暮却一晚都没有一滴泪。
她抬起头,笑靥如花,字字铿锵:“我嫁给萧战。”
“好、好……”盛夫人一个劲儿夸赞着好,可却没有旁的话了,她默默拭干了泪痕。
府中所有人都为盛迟暮觉得不值,若是萧战将来拥兵自重,与皇家反目,盛迟暮的处境只会更尴尬。
轻红劝她,“县主何苦答应?您不愿嫁那就不嫁,老爷还没有老呢,提枪上阵,看不杀得萧战那个愣头青望风就逃!”
盛迟暮露出强韧的神色,拂开眼睛里的一滴晶莹,犹如掸落一粒灰尘般从心所欲,她弯唇道:“我能为家里,为大梁,为银修做的,都不多。”
轻红愣住了,“您,县主,您心里的那个人,是太子爷啊。”
一直都是他,而已。
可他的十斛明珠,她要不起了,前一刻还觉得自己飘在云端,软红十丈,处处都劫难,而她甘愿为他束手就擒,下一刻又打落地狱,她要嫁的人是萧战,不是她喜欢的人。
盛迟暮轻挥手,“不用说了,我回去,准备我的嫁衣。我去裁衣。”
轻红觉得自己县主在强忍着不眨眼,因为她也怕一眨眼便会将眼泪推下来。
盛迟暮带着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嫁给了萧战,洞房花烛之夜,她对他说:“其实你有点卑鄙。”
萧战大笑,“你也要知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一点手段而已,只要目的达成,过程怎么样不重要。”
她隔着盖头,微微扬眉,“要是我还不答应呢?将军还有没有后招?”
“当然有。”萧战一把扯落她的红盖,花冠珠钏剧烈地颤抖,一朵金花被摇落下来,宛如碎屑般落在红裳上,金光闪耀,烛花深红,他俯身托起盛迟暮的下巴,看着这张清冷得几乎没有人欲的脸,他的嘴唇却勾了起来,“如果你不答应,我便放出谣言,说你盛迟暮早被我萧战玷辱,你的腹中有我的孩子。你知道,瀚城人不忌讳你婚前同谁苟合,但对子嗣之事却看得比天还重要,你要是有了孕,那便只能嫁给孩子的爹。”
“我没有!”
盛迟暮要打掉他的手。
萧战不放手,稳如磐石地立着,哈哈笑道:“别人不会管你有没有。就算没有,我单刀直入,抢了你出来,没名没分地要你,比眼下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这个男人,他是不管她爱不爱他的,成婚不过就是一场交易而已。
盛迟暮早就对灰灭的人生失了希冀。
她但愿自己撑着,撑到绝望的那一天,撑到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当她再见到任胥之时,是在遥远的古城墙上,两军对垒,他已登基为皇。萧战最终还是反了,他领兵打开山隘,放羯人入关,任胥御驾亲征,他在交子城,遥远地一瞥。
盛迟暮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境,可时过境迁,谁都不是当初在瀚城外靠着篝火煮面的人了,江山权力爱情,让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
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盛迟暮的眼眶还是涩痛的,她苦撑了这么久,为了他还在坚持,她的父兄死的死伤的伤,盛家军的君威在大梁有如山崩,父侯为了任胥而死,母亲也在瀚城的守城之战中殉情,一家人,只剩下了她一个,仍然还在撑着,她怕自己就此倒下了。
银修,银修。
盛迟暮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这两个字,她明知自己喊不出来,可这样仿佛便能让他听到,她除了喊他,没什么能寄托自己的思念,没什么再能逼着自己撑下去。
回营那天晚上,萧战很亢奋,在她身上暴戾地讨伐,完事之后,他捉住她的下巴,傲慢地微笑,“你心里的那道白月光,现在已经成了我的阶下之囚。”
她一愣,忽然拉下脸,“不可能。”
可心里却乱了。
萧战用力掐她的下颌,冷笑道:“你不相信?”说罢,又扭曲而得意地笑起来,“这还要感谢夫人你。”
“我?”她强迫自己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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