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萧齐?”
那人敛唇,“你是我的女人?”
一个不卑不亢,一个无喜无悲。
萧齐放下灯笼,一脚将其踩灭,窗外朔风吹拂,一庭月色被吹弯少许,叶影都婆娑起来,寒窗内新裁的红纸在纸镇下晃动,沙沙地细声之下,任长乐屏息凝神,只听到男人淡漠的声音,“这里,本来是住着阿妆的院落。”
萧战真是其心可诛,萧齐冷笑一声,“没想到,他竟将你这么送给我。”
任长乐抓着被子坐起来,靠到床榻里侧,风吹帘动,她有些摸不准萧齐的心思,下意识问道:“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几年前,他倾心喜欢过一个侍女,她叫敛妆,是伺候自己每日梳洗的贴身婢女,也是母亲曾许给他的通房丫头,他喜欢看她一双巧手对着曦光盘发的模样,温柔秀美,手指纤纤宛如削葱根一般,乌发如云,他就坐着看,总能看得心潮起伏。可惜,他母亲不通融,后来将她暗中给了萧战做妾,没过几日,她便香消玉殒了。
那几日,敛妆就住在这间小院里,她将一处荒芜僻静的小院收拾出来,还悉心种了满篱笆的葡萄藤,那葡萄藤早已硕果累累,佳人却难再得。
这个故事任长乐依稀听过,她捻着一角锦被,想到萧战欺骗自己,哄自己来平安王府做人质,她微垂眼睫,道:“你不恨他么?”
萧齐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没有男人愿意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任长乐不说话。萧齐心中有了心上人,他何以来此处同自己说这些话,他会对自己做什么?要是以前,任长乐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权柄在握,手脚自如,她心里不会怕,就算萧战对她有歹意,就算萧齐对她有色心,她奋力一搏就是了,就像幼时在巷子里同人酣畅淋漓地打架,只要能公平一搏,她就从来不怕。
萧齐从长靴下抽出了一支匕首,“我年轻的时候也结交过西域的商人,这柄匕首是他们送我的,削铁如泥,可以斩断这条铁索。”
“什么意思?”任长乐忽然紧张了起来。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黑暗之中的萧齐,那张略显阴郁的俊脸隐在幽微的星光微尘里,宛如刀刻般深邃。
这个男人沉稳、笃定,即便做着一件冲动的事,也能给你他已深思熟虑的感觉。
萧齐:“公主是千金之躯,这段时日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因为萧齐与萧战之间水火不能相容的关系,这几年萧齐一直派人密切留意着萧战的动静,他与半月前带着人到了阴渡了湟水,萧齐不傻,看得出萧战这些年真正放在心底的人是谁,正逢盛迟暮回乡归宁,萧战多半是想沿途劫走盛迟暮。
多事之秋,若是以前萧齐其实并不想直接与朝廷开战,但是他心底另有打算,如今晋安帝不过是投鼠忌器罢了,一旦他弃了公主,后果会如何?平南府的兵力虽然勇猛好战,但斗不过大梁的四十万大军,没有公主做筹码,就算是羯人和平南府的大军联合起来,也未必能赢。
萧齐淡笑,“公主,萧齐有不情之请,如果今日你能从王府逃出去,他日……”
任长乐道:“你想我父皇放过你们?”
掳走公主之事通天,但也是任长乐当初自愿,她清楚自己有错,可是萧家本来就有了虎狼的心思,难道放纵下去,他们会变成兔子么?
任长乐没法给出回应,至少她不能,也没有权利替晋安帝答应。
萧齐淡声道:“是。”
顿了顿,他的刀已经移了过来,银光闪现,“公主不知道,我父王已经有了放羯人入关的心思,最近羯族的信件送往平南王府的与日俱增,公主如果陷入此地,父王会更加肆无忌惮策动谋逆之事。”
任长乐低下头,耐心琢磨起来,萧齐是平南王的世子,可是王妃不得宠,随着萧战在军中的威望渐盛,他的地位愈发是岌岌可危,他如果要放走自己,那么他想的也许是大义灭亲,来日梁军扫荡平南王府另立新的郡王,他便当仁不让了,而且王位反而更牢固一些。
其实萧齐与自己也不是没有共同利益的。任长乐道:“平南府守备森严,你以为我一个人逃得了么?”
“我可以送公主出府,但城里头到处是戒备军,公主可以自己小心行事,相信皇上和太子不会真忍心见死不救。”
一想到长安的父亲和弟弟,任长乐咬唇道:“人说太子风流愚顽,我看未必,说萧战的,自然更是笑话,本宫以前是不察,你弟弟的人品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本宫出去,第二次落入他的手里,决计不再苟活,也不会牵连于你,这点你放心。”
“多谢。”
萧齐的匕首真是锋利,捆住任长乐手腕的是一节铁索,被他的匕首磨了几下便断了,任长乐从牙床上起身,从衣橱里翻出一件普通婢女穿的湖蓝褙子夹袄,这是敛妆住过的院子,可想而知这衣裳的主人是谁。
萧齐的目光慢慢变了。
他一向最忌讳别人动敛妆的私人物件,何况是她穿过的衣裳,可也许是任长乐身材高挑,身上有股倔强的气势,像极了敛妆,他看着看着,只觉得月光底下似有一层模糊的纤影,那时候岁月山盟,什么都在。
他哪里会要什么世子位、王侯爵,如果能让阿妆复生,他连皇帝都不稀罕。
报复而已,不可姑息,他要害死阿妆的萧战,永不能翻身。
平南府这边的佳节,因为丰年足食办得格外热闹。长街流火,处处都是彩纸,五色的灯笼,明月皎皎的映衬下分外明艳,程令斐觉得城里人往脸上描着彩色膏很掩人耳目,花了几颗银珠子买了几管软膏,擦完了剩下的便贴身藏着。
他打算今晚潜入王府找长乐公主。
卖面的手艺人依旧给他端了一碗牛肉疙瘩汤,程令斐已经学会了这疙瘩汤用他们平南府的话来说该怎么念,叽里咕噜的倒也有几分滑稽,今晚一去很可能便是性命的赌博了,他要——
决心还没开始表,一个急匆匆的人影忽然冲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他旁侧,四角的饭桌还嫌小,但这卖面的棚里只够摆三张饭桌的,程令斐还是愣了一下,傻傻地瞅着,只见她忐忑地大口喘气,扶着桌角张望外边。
“姑娘要点什么?”
话音未落,任长乐已经被程令斐一把拉到了身边挨着,手艺人吃惊,任长乐也挣动了起来,程令斐忽道:“噤声。”
顷刻之间,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持刀凶恶地冲进人堆,任长乐这两日一直在城中躲藏,听到士兵跺脚的声音都如惊弓之鸟,她轻轻瑟缩了一下,程令斐见她低着头蜷着身子,吓得发颤,想到往昔那个桀骜的公主,心软得不行,用平南府这边的口音同卖面的老板道:“再来一碗牛肉疙瘩。”
“好好好。”
他转身去锅子边,烧起水开始下面。
今晚街上热闹,但面店的生意却不好,门可罗雀。
程令斐见公主竟然逃出来了,自然惊喜不胜,但此刻追兵就在后头,他万万不敢大意马虎,从衣兜里摸出软膏,挤了一点在指腹,便要给她擦。
任长乐躲了一点,愕然地抬起头,眼前一张花猫脸,手臂还不安分地搂着自己,要换以前早该揍他了,她想了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程令斐好笑,将橙色的软膏抹在她的脸上,低声道:“公主,是我。”
她原本还想打掉这只轻薄的狼爪,一听这有些熟悉的声音,便愣了愣,这是长安的口音,而且很显然她听过这人的声音,应该认识他,就在微微发愣之间,那点软膏已经抹在了脸颊上,画出一条食指宽的印痕。
饶是任长乐此时再不耐烦,也知道画了这点东西利于隐蔽,她便没再打断他,身后是军士踹翻小摊的声音,人声鼎沸,也有人哭天抢地,求他们不要砸东西,但还是乱成了一锅粥,任长乐感觉到他的几根指头摸在脸上,有一股淡淡的温热感,好像很熟悉啊。
她再度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双如星似海的眼睛,生得招人稀罕得紧,这么漂亮的眼睛她没见过多少,疑惑地说道:“栗子酥?”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就记得他送的栗子酥!
程令斐不知是笑是哭,下颌微微一点,“嗯。”
“原来是你。”任长乐有点惊讶,正要问他怎么到了狼窝里来,面条已经出锅了,面店老板将它一碗端到任长乐眼前,任长乐还没动筷子,便听到老板无奈的长叹声,“驱赶瘟神的大日子,这帮人也要搜刮民脂民膏。”
任长乐想说,不都这样么,不光平南府,就连大梁驻守边境的士兵们,也不是没有传过丑闻。
程令斐收了手,将软膏封起来再度藏在胸口,任长乐要低头吃面,她东躲西藏却是饿得难受,正拖过面碗,手里抓了筷子,忽然身后传来人闯入的声音,刀兵晃眼。
她微微心惊,程令斐反应快,夺了她手里的筷子,另一手压住她的脑袋,任长乐倔得像头牛,就是不肯低头,直到身后一个穷凶极恶的声音响起,“搜查可疑人!”
这时,她才乖乖低头,程令斐用右手挑起面,左手摁住她的头,轻轻拍两下,似在抚摸她的头,筷子送到她的唇边,“吃一口。”
他说的又是这边的方言,任长乐听不懂,但东西到了嘴边,她还是乖乖张大了嘴巴。
那人搜查一遭,发现没有人躲藏,几个士兵便退了出去,见毫无油水可捞,便只砸了几只碗了事,任长乐一口咽下了面,忽地一柄长刀拍在桌上。
她吓了一跳,程令斐率先站起来,那人道:“你是什么人?”
他说的是官话,应该是中原人。
程令斐只会三板斧,也不再藏掖着,放下木筷,笑嘻嘻道:“官爷,小的是走南闯北的商客,祖籍徽州人士,您要是不信,这儿有令牌。”
他故意摆出一副谄媚的模样,和平头老百姓见了官没什么分别,那人显然也已经司空见惯了,看他当真拿出一块令牌,管他什么州的人,丢失的又不是个男人,便问一旁的人,“这又是谁?”
“内子。”程令斐脸不红地撒谎,心却怦怦跳,这大概是他二十年来干的最恬不知耻的一件事。
任长乐险些被呛着了,萧战都不敢不要脸地说她是他的女人,这个来历不明……不算来历不明,这个栗子酥竟然敢占他便宜。
程令斐不光说,还一把把她拉到怀里,附唇到她耳边,“公主,从权一下。”
任长乐咬牙,浑身哆嗦地抱住他,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嗔:“坏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怪难为情的。”
小程公子被心上人嗔得血液僵住,人犹如一只木鸡似的杵在那儿,这时面店外头传来士兵的呼喊声,“大人!”
于是一帮人带队离开。
程令斐如梦初醒,拉着任长乐便跑,任胥的人藏在城外,要先想办法出城同他们会合才行。
任长乐拽住了他的手,程令斐一扭头,结实的一耳光打在脸上,他吃痛地“嘶”一声,被打懵了,任长乐若无其事地抓着他的手道,“可以走了。”
程令斐眩晕了一会儿,最后竟被女人拽着走了。
然而这时候方才率队离开的人越发觉得不对,“他们两个的口音都像是……”
“都给老子回去追!”
人潮又被冲成了两波,面馆的棚被士兵一刀砍断,只听到老板哇哇大叫的惨呼,任长乐耳朵灵,一听到这声音便知道追兵跟来了,拉着程令斐的手便飞奔起来。
“快快,跟上他们!”
大街上跳大神的踩高跷的被冲散得七七八八,程令斐跑得快,几下冲到任长乐前头,将她的手紧攥着,宛如火一般的温度,烧得任长乐手腕发烫,除了萧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牵过自己的手,她被风吹得发丝凌乱,狂奔着,忽然脱口而出:“你是程阁老的孙子对不对?”
程令斐没有回答,她想不起他是谁,可他偏偏不想借用别人的身份来承认自己。
跑动起来,说话容易岔气儿,程令斐怕她再出口伤了肺,胃里已经鼓入了一股寒风,身后的越追越起劲儿,街道上又是一番人仰马翻,好几个人被撞得四脚朝天,程令斐拉住她的手腕,一路冲出了城门。
今晚商客游侠,三教九流的人出城都频繁,几乎不会有人过多盘问,但他们没有时间通报姓名,守城门的人也还是追了过来,于是两股人马合成了一股。
程令斐早已打探到,萧战这几日去了瀚城那边,压根不在平南府,但没想到他练的兵竟然也能对他穷追不舍,而且阵法完全不乱,如果这帮人找到任胥在城外的据点,对他们来说也是全军覆没的危机,程令斐暂时不能通信,只能一路拽着任长乐西走。
越过一带矮矮拥挤的灌木林,原野上全是呼啸的风,夜色微茫,山头黑魆魆的,只剩下城里高声庆祝的欢呼声。
蓬断草枯,踩一脚都觉得咯,任长乐的呼吸乱了,气喘吁吁地挣开他,“不行,我跑了太久,跑不动了。”
“公主。”
任长乐挥挥手,“你走吧,不用管我。萍水相逢,不必为了我把性命搭上。”
反正是她咎由自取。
程令斐咬牙,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又传来有人拿刀,举着火把如雷鸣的脚步声,数百人竟一起追来,他一言不发,拉着任长乐又开始跑,这一次任长乐实在是跑不动了,腿像注了几斤玄铁。
这城门口外边只有连绵的山丘,且大路只有一条,程令斐拽着任长乐躲入小路,但也无处遮挡,这有矮矮几从灌木,掩盖不了行踪,身后的人越逼越紧,直至任长乐一脚踩到碎石块,刺溜滑落在地,手肘整块撞上了一颗大石头,痛得她眼泪一下便落下来了,程令斐也险些跟着绊倒,只能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
他撸起她的衣袖,夜色里什么看不清,但任长乐知道自己的伤口已经青紫,她痛得眼泪直落,嘴里却依旧逞强,“你要是能逃就先逃,我把他们料理了随后就跟来。”
“大言不惭。”程令斐不知道是笑,还是悲,道,“出门前给父母留了一张字条,让他们以后不用指望我这儿子了,可惜字写得太丑,不知道他们认不认得,要是认不得,那我就完了,死后没人给我烧纸钱,到了黄泉变成一个穷鬼,更没姑娘要。”
油嘴滑舌,怎么跟任胥一个强调。任长乐破涕为笑,“你难道还有人要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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