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做过这等事,怕刮伤了他。春帷一揭,任胥就陷入了春困里,整个人懒散得很,连夜奔了这么久,方才又是大喜过望,心情一激动,马上又陷入了更深了疲倦里,被她像哄孩子似的抱着,一下就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盛迟暮用脸将刀刃焐热了,才谨慎地贴着他的下颌,轻轻刮下一串青黑色的胡茬,任胥属于毛发浓密的那种人,满头的黑发也相当可观,胡茬子不少,盛迟暮凝神看着,仔细地替他一寸寸地都刮干净,看着那张白皙硬朗的脸恢复原来的俊逸轮廓。
她见过小程公子,任胥同小程的面向有些相似,不过任胥的面貌更秀气一点,但也很有男人味,盛迟暮想到他孩子气的模样,觉得不搭,觉得滑稽好笑。想着想着,便真的漾开了唇笑起来。
不到园中,怎知春.色如许?她要是不到院子里来,还不知道她的夫君已经日夜兼程地赶来瀚城替她撑腰来了,在她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就像从天而降来解救她的。
盛迟暮温婉地低头,将嘴唇印在他的额头上,细细地沾湿了。
盛夫人远远地瞧见了,转头顾谓丈夫:“太子的度量,你也不如。”
定远侯不反驳,要是他,约莫也会忍不住问一问,不然心里头总藏着一个结解不开,长此以往,夫妻之间的信任也会磨损太多。
隔了半晌,他还是一叹,“确实不如。”
既然如此,盛夫人也就放心了,她倒不是真疑心盛迟暮撒谎,就是总想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到如今太子都不介意,也全都信任,长安那边他应当也已说好了才动身,盛夫人压在心底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定远侯道:“这些日子我由着你问迟暮,不过是为着安你的心罢了,太子心性如何,已然昭昭,我信得过。”
“嗯?”盛夫人有些惊奇。
定远侯凛然的一张脸纹丝不动,只道:“你知道太子殿下在科举考试之中留了个什么题么?”
盛夫人自然不知,定远侯于是一一说来。
他手握重兵镇守一方,这些年没少与外族侵略者打过交道,单是想想长安养着一群舞文弄墨、只会无病呻.吟的软骨头,他们高官厚禄比自己丰盛,又有皇帝的宠信,每回一想,也总是意难平。任胥让他们留个契约,日后将他们发配到瀚城来,让他们看看是什么是战争,说不定就能唬住了,刹住那股歪风。
这点上,女婿办事甚合他的心意。
就是——定远侯看了眼不远处阳光绿影里相依相偎的两人,还等着任胥醒了才能说上话,萧战如今冒了头,摆明了平南王有谋逆之心,这也纵容,实在愚笨。该如何捉拿乱臣贼子,还要请示皇帝和太子定夺才是。现在么,任胥既然睡着,定远侯便负手转身走了。
第50章
任胥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像回到了幼时的摇篮里安逸地躺着,侧脸上沾了几瓣粉花,盛迟暮将金刀收好, 放到他的贴身的衣襟里。
一直躺在她的腿上, 盛迟暮的腿不能活动,都麻了却也不敢吵醒了他的梦。
任胥睡得又香又甜, 最后还是盛曜从庭院篱笆门走出来,看到妹妹傻坐在那儿, 太子趴着睡, 也是看不过去了, 命人将任胥摇醒,盛迟暮却不让,仰头道:“大哥让他再睡一会儿。”
“这么宠着他?”盛曜一想燕晚云对自己呼来喝去, 忽然无比嫉妒任胥,忍不住酸道,“他是男人,趴在女人身上睡算怎么回事?”
盛曜是军人出身, 说话嗓门大,中气十足,任胥一下被吵醒了, 模模糊糊道:“好吵。”
盛迟暮单看着他双眼底下那青灰的影都觉得心疼,腿再不舒服也没想唤醒他,没曾想大哥将任胥一声便吵醒了,心里头也不快, 任胥爬起来,撑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困死了,还没睡多久,谁那么大嗓门?”
他一扭头,只见秋千架旁站着一个身形魁梧健硕的青年男人,脸黑如锅底,一双拳头攥得倒是吓人,任胥睁着惺忪的睡眼,模糊儿地问:“暮暮,这人是谁?”
“我大哥。”盛迟暮低声道,用食指替他将嘴角那根细小的胡茬拂掉了,动作温温柔柔的,像朵清丽出水的莲,任胥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果然那张脸下颌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了,他一抬头就忍不住亲了一口盛迟暮。
“大哥在……”
被忽略不计的盛曜一下火了,“任胥,你让我妹子受这么大委屈,又是被人掳走又是被人诬赖,还好意思跑到我们盛家来睡觉!”
“那不关银修的事。”盛迟暮蹙眉。
“关我事,是我的错。”任胥在这点上真心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没想到萧战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用了数十条勇夫的性命来换走盛迟暮的几个时辰。
恐怕萧战那厮早已算准,无论往哪儿跑都是插翅难逃,与其如此,不如奋力一搏,到了河边扔下盛迟暮就走,回头制造流言蜚语,将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传得满大梁全是,让人指着他这个太子骂被人戴了绿。说实话,萧战这人虽然混账无耻,但想的计划倒还算是周密。
盛曜想到刚拾起盛迟暮时,她那模样,就算没被侮辱,也被萧战那厮轻薄了,头上还是伤,不由更火,“我刚找到妹妹时,她的后脑勺一直在流血,那是为了你撞的!任胥,我们把安宁县主嫁给你,不是让你给她受这么多罪的!你怎么安排的人手,怎么亲信的属下,一群酒囊饭袋!”
当然不是全为了任胥撞得,盛曜也知道,指着鼻子骂太子确实不雅,有失体统,但确实是任胥在这事上思虑得不够周全,没考虑到来截人的萧战,而且谁让他是自己的妹夫,这都说不得,以后盛迟暮只会更护着他!
任胥正要道歉,确实自己疏忽不察,让暮暮受了委屈,盛迟暮却拦住了他起身的动作,转而道:“大哥话说得偏私,是萧战劫走公主在先,谁会料到他折转瀚城?更何况大哥没有见到那晚的情况,萧战是派遣了死士前来的,活人如何能抵挡这群本就武力过人的死士?萧战的武艺,大哥以前也说佩服,他亲自来了,在大梁有几人谁能阻了他?”
盛曜震惊,“你!大哥在为你讨公道!”
盛迟暮反驳,“他信我就够了,我没有觉得不平。”
盛曜火熄了一半,这才嫁出去几个月,胳膊肘外拐得也太狠了,他不同盛迟暮多分辨,只叫了一声,“太子殿下,过来说话。”
他是替定远侯唤的人,任胥点头,从盛迟暮身后走过来,伸手抱了抱她,“很快就来陪你,等我一会儿。”
任胥眼底的困意都还未散去,盛迟暮担心他身体不适,一路疾驰一定需要休息,可却又阻拦不住他们男人之间商议大事,如果是旁的还能听一听,但事关萧战的,父侯一定不会再让她参与。
任胥跟着盛曜走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盛迟暮在房间里摆花的时候,他才回来。
彼时夕阳已落,余晖融化在窗棂上,宛如朵朵赤色的金蝶,摆弄的兰草也染上了辉光。满院浮光幽然,碧色的青竹在窗外招摇,似暮色里海上的绿浪。
任胥过来的时候,正好对着她窈窕的背影,心心念念的女人就在眼前,不是梦里泪雨滂沱的枯萎梨花,也不是梦醒时孤枕难眠伸手抓不住的幻觉,而是真实的,肌肤都是温香的,透着一股淡淡的兰草的芬芳。
任胥从身后抱过来,防着她磕到肚子,手轻轻覆住她的小腹,盛迟暮也感觉到了他的亲近,心里清甜得像咬了一口江南的菱角,任胥问她:“岳父说你的身子虚,生孩子不容易,头一胎更是要谨慎,你现在感觉如何?”
她牵着嘴唇道:“没事,每日衔花弄草也很好,就是说话的人不多,好像你一不在,春天都过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她已经不大能想得起来,在遇见任胥之前,她在侯府里是怎么度过的了,好像周而复始,每天都过得一样,母亲让她学习女红书画,只是为了让她日后嫁得如意郎君,但盛迟暮知道,就算不会这些,任胥他也会照她全收的。
这一点,让人想起来都觉得幸福,不用去刻意迎合谁,在他身边也不需要算计,活得简单就好,这么幸福的事情,她用了这么大的代价才终于换到。
得失之间,总是公平的。
任胥笑道:“你现在说一句话我就想傻乐,怎么办?暮暮,别太宠我了,把我宠坏了怎么办?”
盛迟暮扬唇:“你怎么样都好。”
真是……任胥快受不了了,一别之后,她怎么又变了一些?好像比起前热情万倍了,不过,她对盛曜还是不温不冷的,同以前没两样,小女儿态,斤斤计较又护短的暮暮,是为了他啊!
不过刚和定远侯商议完大事,确实有点累了困了,任胥指了指身后的床榻:“可以睡么?”
这是盛迟暮出阁前的房间,床榻也显得秀气精致,盛迟暮看了眼那淡粉色的香帘,微微抬头,“累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于是任胥也不管这张床的布置有多精秀女孩子气,倒头就又躺下来了,盛迟暮走过来,放下粉色的帘,任胥的一张脸都隐在阴翳里,她看了许久,都嫌看不够,想到他方才去了一个时辰,似乎有点久,便问他:“你同父侯说了什么?”
任胥不答话,抱住她的腰肢,两个人一起躺下来,盛迟暮就趴在他的胸口,任胥闭着眼睛嘟嘟囔囔:“一起睡。”
要是以前她早就害羞了,但她却温婉地应道:“嗯,你过去一点。”
于是任胥就往里滚了滚,盛迟暮挨着他躺过来,除了鞋袜,香帘里全是熏的淡淡的安神香,听说有安胎的效用,此时呼吸都很浅,任胥还是困,不一会儿都睡着了。
盛迟暮侧过头看他,一直默默看着,也不说什么话,就觉得心里很满足。
要是时光停滞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盛迟暮也跟着睡着了。
檀香袅袅,屋内有令人宁静的安神的清香。
当她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无意识便碰到了一旁,可是却已空无一人。
盛迟暮微微一惊,立即睁开了眼睛,身旁哪里还有任胥,就像一个梦境,醒了就碎了一样。她慌乱地拾起鞋履,头发只绑了一个结,穿戴好便匆匆推门而出,初曦浅淡,天才露出鱼肚白,只听见栗园里蓊蓊郁郁的林木之中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没有丝毫迟疑地闯入,里头没有下人清扫,只有三个男人在对峙。
一个是任胥,还有两个是她的兄长。
在看到任胥的瞬间,盛迟暮的心瞬间便落下来了,任胥也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走过去替她拢了拢衣衫,“怎么这副模样就出来了?”
他的语调很温柔,看得盛曜和盛昀一齐摸了摸掉鸡皮疙瘩的手。
盛迟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怕你走了。”
“傻瓜,”任胥好笑地瞅着她,她脸色微白,红唇紧闭,真的在为这事紧张,他忍不住又心疼,“我怎么会走,放心,我还要给你出气呢,咱们一起回长安。”
“嗯。”
得到他的话盛迟暮便安心多了,看到身后两位愣住的兄长,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做甚么,哥哥们又为难你了?”
这话说得,盛曜险些吐血,“迟暮,你现在心眼儿里只有这小子是不是?”
盛迟暮没回答,走到盛昀跟前,“二哥怎么回来了?”
不是让盛昀去湟水驻兵以防不测么,萧战如今起了势,平南王野心勃勃,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盛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偷偷回来,看一眼翩若就走。”
盛迟暮顿了一下,“翩若有孕在身,二哥心中难免牵绊。”
这话说得,感情这兄妹俩又开始打自己的主意了,盛曜被坑得只能回道:“好,那我去,我去就是了。”
盛昀大喜,果然当即同意了,“那感情好,有大哥驻兵,萧战定然不敢造次。”
盛曜真是被梗得说不出话来。
盛迟暮偏过头问盛昀,“你们方才,拉着银修做什么?”
“……”
兄弟俩这回突然默契地都闭了口不答话了。
盛迟暮沉了嗓音,“你们欺负银修。”
两兄弟这回一起睁大了眼,这么大一顶罪帽扣下来,完全不带给反驳机会的。
最终还是盛昀遮遮掩掩道:“哥哥们是让他怕你,以后敬你,不会欺负你,不都是为了你好,不给他紧紧,日后他仗着身份欺负你如何是好?”
身后有长靴踩在断落枝桠上的声音,盛迟暮头也没回,便知道任胥过来了,娥眉微弯,“大哥惹了嫂子不悦时,自己罚着在锁云居楼底下跪着,大嫂拿洗脚水从二楼泼下来,大哥不是也忍了么?大哥敬重也怕大嫂,这么多年了觉得好了习惯了,也喜欢了,可银修不会喜欢,我不想他受委屈。大哥是瀚城人,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在长安不是这样的,入乡随俗,我只能待他好。要是大哥今日非要欺负银修,咱们就翻脸。”
最后一句话真是说得很重了。
盛迟暮从来不说这种话,盛曜一下惊呆了,就连盛昀也是一样哑口无言。
任胥从身后走过来,搭住她的肩膀,“没事,就是两位兄长要与我切磋一下武艺,点到为止,你来的时候,已经打完了。”
怪不得初春天气,他还弄了一身汗,盛迟暮蹙眉,“没有受伤么?”
“没有。”任胥笑起来,拉住她的手,“只是切磋而已,两位兄长手下留情了的,不会真的来。”
这话说得盛曜和盛昀一起惭愧了,两人都是拳脚超群而且军营里出身的将军,对付一个长在金银窝的太子当然不能以二敌一,但单打独斗两个常胜将军在任胥手上却讨不到丝毫便宜,没想到太子殿下并不是传言之中说的草包花枕头。
好半晌,盛昀尴尬地微笑,“既然妹夫说没事,那我先去看翩若了,走了。”
溜之大吉之后,盛曜也脸红地去找燕晚云了。
盛迟暮还有些困惑,“银修……”
任胥每回听到她柔软的声音唤“银修”,都忍不住想做点坏事,痞坏地咬住了嘴角,“暮暮,两个兄长真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打不过了中途就下场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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