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被发落在边城救她,难道还是因为有什么出息才来的?
程令斐没来得及答话,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将他们团团围困住,程令斐微微欠身,不以为意地淡笑道:“看到没有,这是萧家练的兵。”
任长乐愣了愣。
程令斐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嘴唇勾起轻佻的笑容,轻轻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上一次,我一次干趴八十六个十夫长,不知道平南王的人练得怎么样,公主躲开一点。”
原来他要正面应敌,任长乐忽然长吐出一口气,“我替你打二十个没关系。”
“公主等着就好。”
程令斐没允许,自个儿麻溜从地上站起来,立得笔直,宛如孤松挺拔,顶天立地一样的伟岸,男人为了女人一夫当关时,真是能把人迷死,任长乐虽然觉得他不正经人轻浮,但也心跳了两下,怔然地仰望着,也徐徐地站起来,程令斐伸手一拦,声音骤提:“男人之间的战争,我不计较你们一起上,但与女人无关!”
一帮人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到一个人身上,他披坚执锐,玄色铠甲上粘着刀锋的寒光,不过虽然程令斐挑衅的态度让人恼火,但他说的话却不错,更何况长乐公主是平南王下旨捉拿的人,既然没说要她死,那就要活着抓回去,不能伤及无辜。
那人嘴角一抽,虎目睁大,“不伤及公主,你的骸骨,我也不送回长安。”
“来人,拿下!”
此时任长乐才发觉,原来他们肉眼可见的百人,不过是举着火把的人,而那群人身后,还有源源不绝的士兵,像洪水像蚂蚁一般无孔不入地涌来,黑色的战甲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她的心跳得很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她对萧齐承诺,再落入萧战手中便不如自刎谢罪,以免将来真成了朝廷的罪人,社稷的罪人,可她没想到的是,她也许还要拉上一个人的性命,而他,死在她的前面。
没想到到死还要背负一条人命,命运对她,竟是如此面目可憎。
她看着立在火把圈里的程令斐,目光之中,有一缕隐隐的哀恸。
不值得的。
只是,在她最潦倒落魄的时候,却还有一个人奋不顾身闯入绝境,挡在她身前,用这么男人的姿态。她早就死灰一样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多了点活气,只是更多的却是担忧。
他,可以么?
火把的橙辉之中,刀光忽地闪过眼睛……
……
瀚州城,正是初春时节。
盛迟暮怀孕的消息被捂得严严实实,她同盛夫人说话时,感受到她数度落在自己小腹上的目光,忽地疑心起自己平日里用的汤羹,不禁多看了眼手心那碗黑色的药汁。
盛夫人见她如此模样,一贯了解女儿的她,不由得眉梢一沉,“你疑心我在汤药之中下红花?”
“母亲……”
盛迟暮捂着肚子,她知道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在生长,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一下子拥有了整个世界,又想着将来将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给他。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任胥也不行。
盛夫人摇头,只叹息道:“你自幼身子骨便不好。头两个月,大夫说捱不过天寒地冻便要夭折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好起来了,可即便这样,也不能不好生将养着。你身子弱,前不久又受过伤,养孩子的艰辛,母亲比你当然知道得更多,现在不喝药把胎稳下来,以后操心的更多。”
母亲是为了自己考虑,盛迟暮微微脸红,低头应了,新生的母亲脸颊上透着蜜色和羞粉,盛夫人看见了,却直吸了好几口气,她知道自己女儿倔,好话是听不得的,既然执意如此,盛家替她养这个孩子也罢。
现在萧战那边似乎逼迫得紧,城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就连今日燕晚云出了一趟门,不过挑了几只水粉,也听人指指点点说了半天,闹得回来发了一通脾气,盛曜将那帮人教训了,还在房里哄着媳妇儿。
盛迟暮垂下目光,声音轻轻的:“女儿知道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还是疼她的,她心里头有数。
盛夫人柳眉一颦,“这事儿我本来不想告知你,但我估摸着,也早就传到长安了。”这话一出,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女儿那抚着肚子的手都是一颤,盛夫人只得接道:“皇上还没有什么动静,但不论长安还是瀚城,都传得有板有眼的,加之任胥带来的那帮人又不怎么靠得住,迟早得走露风声,露出实情,儿啊,你告诉娘,你和萧战到底有没有……”
“没有。”盛迟暮蕴着一缕轻雾的眼波露出惶愕,“我说了几遍了,母亲还问,是不信我?”
盛夫人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滑腻如脂的手背,温声道:“娘信,信就是了。孩子是太子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怕人瞎传。”
盛迟暮知道母亲近来为了自己的事顶了不少压力,她只想亲自出马澄清,但盛夫人却不让,这种风月的男女之事传出去,世间人本来就信男人得多,何况萧战握着所谓的“人证”、“物证”,虽然不露面,却也是“证据确凿”。
这种事,盛迟暮出场也只能是越描越黑,盛夫人怕她抛头露面更引人诟病。这样考虑也有其道理,但盛迟暮不想一辈子躲在盛家的襁褓里,还想回长安去,不论如何也要得到他的一个回答,说到底,她舍不得任胥。
每晚她都梦到他,梦到他血淋淋地倒在自己脚边,梦到他断了的手,她拼劲全力只能抓到一幅衣袖,还有萧战那得逞的狞笑,他凶恶的吃人的眼光……
可她此时回去也不能,一是胎气不稳,二是不愿将这个烂摊子留给家里人,她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初春的花木一瞬间都抽了芽儿,小院里红翻翠骈,柳丝纤细葱茏,身后是一片迤逦的复道妆楼。
轻红扶着盛迟暮每日都来小院里散步,大夫说要多走走,多晒晒日光,院中有一架秋千,是她出阁前经常坐的,但是盛迟暮看到台阶下簇拥的枝叶,那还未长出的一院落牡丹,怅然若失,盯着出身,连轻红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她承诺了要陪任胥看牡丹花,临到头了才发觉竟是自己骗了他,盛迟暮咬住嘴唇,发觉世事真是难料,如果不曾认识萧战,不曾跟他有任何牵扯,是不是两辈子,她都能好过?至少她眼下不用面临如此难题。
萧战的人每日来府门口送东西,盛曜已经抓了好几拨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瀚城的平头百姓,只是收了萧战的钱替他办事而已。盛家人不可能真抓了百姓,于是只能将人放回去,但回去时依照那个人的描述在接头的地方等着,却从未见过萧战,他也真是神出鬼没。
盛迟暮蹙眉,忧烦怎么应付,扶着秋千架一转身,只见一树如烟的花海里,隔着窄窄的一条小径,就站着一个男人,盛迟暮只扫过一眼,忽然便被凝住了目光。
他看起来一身风尘,满脸疲惫和困倦,甚至眼底都是青灰的影儿,胡茬乱生,可却像是一块矗立的石碑似的,稳稳地笑容温柔地站在那儿。
盛迟暮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就逃。
明明最想见的人,却让她忽然不知该怎么面对,如此不知所措。
任胥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日夜兼程这么辛苦,怎么能让她得逞,长腿又跨了好几步,一下挡在了盛迟暮眼前,就像一堵会移动的肉墙,盛迟暮一头撞在墙上,眼睛一昏,又被他捉住了香肩。
“暮暮?不认识我了?”
盛迟暮愣着,眼底沁出了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明明知道这是真实的人,可怎么确认都不够,怎么看都不够。任胥也纳闷,还以为萧战又欺负暮暮了,正要发誓替她把这口气讨回来,哪里知道怀里的女人忽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银牙隔着柔软的两层衣料一下咬住了他的胸肌……
第49章
任胥被咬得一下眉头锁成了川, 却硬是不敢吱声,盛迟暮咬得重,好一会儿才松开他, 任胥那幅藏青的蜀锦软缎已经濡湿了大块, 盛迟暮有些不好意思,惊喜才刚刚过去, 低着头平复着自己。
任胥笑着问:“太高兴了?暮暮看到我很高兴?”
盛迟暮嗔道:“家里人居然没有一个告诉我,就让你这么进来了, 都要罚了。”
任胥握住她的软手, 又是两个月不见, 他太想了,想得每日每夜睡不着,一想到她, 夜里就不可避免要忍着某些事,身体仿佛比心还要贪恋,听说她受了委屈,早在长安坐不住了, 丢下一堆来不及收拾的烂摊子就奔着瀚城火速赶来了。
秋千架上缠着一藤翠蔓,碧色含春,正是生长的好时节。
盛迟暮被他一下抱到秋千上坐着, 然后任胥也靠了过来,见她的眼波水润,像哭过一样,想到萧战那厮, 便沉下脸道:“萧战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杀了他。”
这次来,当然不能空手来。任胥点了晋安帝几个骁骑营的小将一路护送,现在正让他们在堂上候着,等见完了盛迟暮,他再去见老丈人和大舅子。
盛迟暮抓着他的衣裳不撒手,任胥就穿了一身戎装,不然真该怀疑衣服上是不是穿金缀银了让那个暮暮揪着不放,想了很久,只觉得盛迟暮好像格外紧张他会突然不见似的,透着股憨气,任胥不觉翘起了嘴唇。
盛迟暮柔声道:“你这么来了,不管长安的事了么?父皇母后都答应你胡来?”
“当然,媳妇儿被欺负了,我要是不出头,那不跟窝囊废没两样么!”任胥摸着他的长发,步摇里如墨的青丝被簪成月牙形,正衬那张清丽脱俗的脸蛋,只是挂着两滴泪,颇有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感,任胥也没客气,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秋千轻轻地晃着,树下一片春光静谧。
盛迟暮早觉得这些事瞒不住任胥,也不能瞒住任胥,还是坦白地拆开:“回家路途上,确实,我被萧战劫走了几个时辰。”
察觉到任胥的手微微收紧,她竟也忐忑起来,明知任胥护短,有些事不讲道理,可她竟猜不透他此时在想什么,盛迟暮只是说道:“那晚,只有几个时辰,后来大哥追来找到我了,萧战便离开了。”
他没有动作了。
盛迟暮就轻轻拽他的衣襟,手心都在颤抖,她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忐忑,只能一遍遍地解释下去,“他有歹心,我不想,拿头撞石头,后来便晕过去了。”
醒来时衣衫换了新的,她没察觉异样,只是后来她问了当时照拂她的侍女,说她回来时最内里的一件裹胸丢失了,她是衣衫不整被盛曜从马背上驼回来的,当时夜里黑,她身上盖着盛曜的披风,只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怕是受到了贼人的侮辱。
任胥低头,眼睛里都是疼惜,“撞得,疼不疼?”
他竟然完全不问萧战到底得逞了没有,这种事母亲隔三差五地提醒,反复地询问,比起她,任胥竟只关心她的头还疼不疼,盛迟暮在娘家吃的用的还是比照先前县主的份例,父兄和母亲待她也还算如常,可她总觉得不自在,一到了任胥怀里,想到上辈子两个人悲惨的结局,盛迟暮眼热地靠进他的胸口。
“不疼了。”
任胥轻轻拨开她的发丝,用手指压了压,没有起包,应当是没事,他松了口气,盛迟暮像只松鼠似的蜷在怀里,胸膛温热起来,不觉好笑,“两个月不见而已,我就不信你比我更想。”
她是很想,日思夜念,快成了梦魇。
可她觉得往事已矣,何况那么不堪回首,满目疮痍,她不想把疮疤揭开。每次一想到,都只要萧战那个命运的主宰者,她像个囚徒一样活得快要窒息,只有这唯一的希望还珍藏在心底,她不能放弃。
盛迟暮问:“你来之前,是不是听到了很多流言?”
“嗯。”任胥脸色不变,像闲话家常似的,手里抓下一片青藤的碎叶,慢慢捻在掌心,指骨修长,肌肉均匀的一双手白皙漂亮,盛迟暮没有移开过眼睛。
她又问:“听到了什么?”
两个人没有心结,任胥已经放心了一大半,便老实地全招了,“你向萧战自荐枕席,对他说,任胥是个窝囊废,还无媒苟合,嗯,还有了他孩子。”
真是荒唐。
任胥措辞已经很委婉了,盛迟暮没出过门,但也知道流言比他嘴里粉饰的那些要恶毒得多,不着边际得多。
但是这些,好像都已经伤不到她了。盛迟暮微笑着闭上眼睛,将他的手拉过来,缓慢地,隔着柔软的绸衫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他愣了一下,眼睛里有罕见的震惊。
盛迟暮脸颊微粉,宛如抹了一盒桃花胭脂,婉转动人地说道:“你的。”
任胥手一抖,差点滑下去。
他呆如木鸡地低下头,看到她的微微隆起的小腹,其实这个月份还没有显怀,只因为坐着,那团肉便有些明显,盛迟暮这些时日为了养胎,进了不少滋补之物,养得现在白白胖胖的,比离开长安时还丰腴了几分。
任胥还曲指轻轻弹了一下,确认无误,盛迟暮看到他咧嘴笑开,“我的?”
傻样儿,盛迟暮抿唇笑着点头,又给他下了道猛药。
结果任胥一屁股从秋千上滑下去了,他“哎哟”一声,也不喊疼,也不顾及面子,又欢喜地坐回来,抱住盛迟暮的胳膊要将脸贴在她的肚子上,盛迟暮笑他傻,可满心满眼里全是幸福,“才两个月,听不到的,你不要心急。”
“两个月了?”任胥大喜过望,那不就是说还有七个多月他的孩子就要呱呱坠地了?
他想了想,应当是在西峻山的时候怀上的。那破地方倒是块宝地,这辈子他和她的缘,就全在那里了。
他不依盛迟暮的推阻,非要将脸贴过来,盛迟暮自知闹不过他,索性由他了,红唇淡淡地折起。
春风煦然,一树高招的碧柳在水光粼粼的池塘边披拂摇曳,花苞一下抽开了一朵嫩红,隔着淡淡金阳,假山池沼都是一派静默。
任胥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听到,但就是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似的,只要想到这个生命的存在,都觉得一身暖洋洋的,像泡在蜜糖里了。
盛迟暮摸了摸他的鬓角,不禁意指腹抚过他脸上的胡茬,忍不住道:“这模样,甚丑。”
他默了一会儿,从衣兜里取出一柄小刀,这是皇宫里专用的剃胡须的金刀,盛迟暮没想到他竟然贴身带着,竟然贴身带着没时间将他那张脸料理一下。
她接过金刀,让他把脸靠过来,“我慢慢地弄,不会伤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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