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样的秦容,她怎么还会用当年的眼光来看待他?将来,他也许会如同他的父皇一样,坐在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么!不,秦容不会。他是她的儿子,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最重情的一个人呀。林如许不是韩九,林如许是放下的曾经,韩九却是他心心念念惦记的妻子。这两年来,秦容夫妻二人通信从未中断,且看洗尘宴上,夫妇二人举手投足之间的默契,可见他们二人无需她来操心。其实,比起秦容,她更应该操心的,似乎是自己。
圣隆帝这两年来身体越来越差了。自从中了林婕妤的周公散,圣隆帝的身体就每况日下,即便后来华音和宁斐远走夷族,找到了办法,替圣隆帝引出了体内的虫子,圣隆帝的身体到底被败坏了。秦容征战在外的这两年,闵棠贴身照顾圣隆帝的起居,对他的身体情况再了解不过了。她知道,圣隆帝没多久好活了。
若是从前,圣隆帝是死是活她并不会多在乎。这宫里她认识的早早死去的老人已经够多了,一后四妃,如今只剩她一人,多一个圣隆帝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最近,圣隆帝看他的眼神,总让闵棠不舒服。前些日子,她总算知道了圣隆帝在盘算些什么。他想让她殉葬。
前朝也有新帝即位,生母殉葬的例子。不过那是新帝年纪尚幼,而且生母糊涂,乃是非不分之人,为保祖宗江山不被新帝生母祸害掉,才有的一道殉葬的圣旨。而今,她双手不曾沾染权势,秦容已大,根本不会受制于她这个生身母亲。她娘家没落,后继无人,可即便是面对这种局面,圣隆帝仍然写了那道圣旨。
那一刻,闵棠浑身冰冷。有几次,她都想开口问一问圣隆帝,为什么?哪怕她心知肚明。可她还是忍住了。她怕,一旦开了这个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路。
能活着,谁舍得死?闵棠冷笑一声,一连几天对圣隆帝都半冷不热的,圣隆帝也不在意。闵棠不愿意陪他说话了,他就招其他妃嫔过来伺候。不知怎的,有时候看着那些鲜活美丽的女子过来伺候圣隆帝一个糟老头子时,闵棠的心情就会慢慢愉悦起来。至少,她刚入宫那会儿,圣隆帝还年富力强,不像现在,眼角眉梢早就爬上了皱纹,头发里也藏了不少白头发。如果她还年轻,一定不会来伺候圣隆帝这么个糟老头子。
今天早晨圣隆帝梳洗时,就因为发现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发了一通火,闵棠以为大约是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老脸不爽了。看了一辈子的美人,爱了一辈子美艳的面孔,临老了日日要对自己这张老脸,可不得憋闷?
真真该呀!
看着圣隆帝发愁,闵棠的烦闷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消散,也不给圣隆帝脸色看了。圣隆帝召其他妃嫔来含元殿的次数也随之少了许多。有时候,帝妃坐下来相对无言,竟能待一下午时光。两人之间虽生不出岁月静好的感觉,也不至于相看两生厌。
冷静下来,抛却了之前的种种烦忧,闵棠再次细想圣隆帝写下的那道圣旨,恍然大悟。若不是真想给她看,她如何能得知?或许,圣隆帝正等着她来问。
想到这里,闵棠忽然豁然开朗。她就不问,圣隆帝越想让她开口,她就不说,憋死他。殉葬又何妨,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她这一生,不知因何会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乱命,可她让父母为之牵挂一生,甚至放弃了绵延子嗣,代价虽大,却已得到了这世间最美的东西。母亲怕她心胸狭窄,带她开阔视野,让她见到了普通闺阁女子一生都看不到的风景,明白了不一般的世情,她何其幸运。母亲担心她孤老一生,她却生下了秦容,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和孙子孙女,她的儿子还是未来的天子,即便夫婿是个不靠谱的,他却在明知她身负乱命的情况下依然冒险留下了她的性命,让她活到了现在。她这一生,已经得到了许多不是吗?
可以知足的。
不是说,知足者常乐吗?
她是不想死,这个世界有她在乎的人,她怎么舍得死呢?可如果她执意要活着的代价是让她毁掉现有的一切,闵棠并不愿意。就这样吧,随圣隆帝怎么想怎么做,她只管将当下的每一日活自在了。
也许,圣隆帝的身体还能坚持更久呢?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也许只是也许,仅存在于幻想中。
一日早朝,圣隆帝忽然昏倒,此后就再未睁开眼。华音读完了夷族留下来的所有皇室典籍,只找到了关于周公散为数不多的记载。先人也曾将虫子引出体外,不过两年时间,服用了周公散的人仍然陷入昏睡中。要是依照典籍上记载的话来看,既然服食了周公散,人就是在周公那里露了脸,录了姓名的,跑不了,迟早得回去找周公。
因圣隆帝一睡不醒,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月后秦容继位为新帝,尊圣隆帝为太上皇,尊闵棠为皇太后,封韩九为皇后,执掌后宫。
做了太后,闵棠并没有多少感觉。她虽不说全身心扑在圣隆帝身上,每日也打起了精神照顾圣隆帝。那份让她随葬的圣旨已经由卫忠良随传位诏书一并交到了秦容手中。因此,秦容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张贴皇榜,广招名医,为圣隆帝看诊。
为了替昏迷不醒的圣隆帝祈福,祈求他长寿不死,秦容不但将宫中一部分宫人放出宫去,还将那些未曾被圣隆帝召幸的宫妃也都放出去嫁人了。他甚至下旨取消了五年一度的选秀,直言皇后为他诞下两女一儿,如今又有了身孕,无须其他女子为他诞下子嗣。选秀不过为他一人享乐,何必劳民伤财?秦容决心已定,众臣无力说服他,唯有遵从。
父子父子,虎父焉能有犬子?圣隆帝对外,从不兴求和那一套,到了秦容在位,只要邻国有异动,他必定御驾亲征。早年,秦曜尚小,秦容登基后初次出征,让太子秦曜监国,大臣们还反对。到后来,整个大梁都习惯了他们有一个喜欢御驾亲征的君王。
昭武帝秦容在位四十余年,率大梁铁骑征战四方,使大梁版图扩大了几倍。他破西秦,灭南楚,征北姜,伏东临,一统天下,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大梁王朝。不过,因他征战四方,大梁百姓的日子过得并不如圣隆帝在位时舒坦,更别说被秦容灭掉的那些国家的老百姓。
在大梁百姓的印象中,昭武帝秦容这一生就消停了三年。元和十六年,太上皇于梦中仙逝,太后不舍,追随太上皇脚步而去。
闵棠没能活到花甲之年,稍有遗憾。不过闭眼前的那一刻,秦容还在外征战。她想,她或许明白了,她的乱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是番外。计划有皇帝的,皇后的,沈适的,或许还有闵夫人和林如许的。
番外完成,我就会开新坑:杏林春晚
直通车也不知道通不通,可以戳一下:
简介: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谢家有女谁得抱,含香弄蕊是陆郎。
陆子缓做什么都慢人一步,唯有婚事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当急脾气遇上了慢性子,
当自由恋爱碰撞上包办婚姻,
谢杏婉:她是从还是不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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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的作者么么哒!不要担心坑,我坑品有保证的,最后这几天无法正常更新,也是因为纠结结尾。新坑开坑后会好好填的哟。
☆、书信【番外】
元和十五年, 圣隆帝昏睡的第十六个年头,闵棠生了一场重病, 卧病在床数月, 病根一直断不了,韩九孝顺, 每日都要上重华宫侍疾, 服侍闵棠吃药。闵棠药喝了不知道多少,总不见好。秋月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蛋, 格外担心。
眼看着闵棠这一病从秋天拖到了冬日,越来越严重, 身边人的心一直悬着, 反倒是当事人一点也不着急。
前些日子, 沈适回京进宫一趟,给昏睡中的圣隆帝把脉,断言圣隆帝命不久矣。其实, 这么多年来,圣隆帝一直吊着一口气, 不死不活地躺着,闵棠看着都替圣隆帝累。如今圣隆帝不行了,她也病了, 最好是两个人一起结伴,黄泉路上好同行。因此,闵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甚在意。
她的身体,从前就狠狠损了几回, 要不是她幼年习武,又时常锻炼,她想无病无痛活到现在都不容易,有如今这个样子,闵棠已经很知足了。她不怕死,若是可以,闵棠更希望秦容此刻能陪在她和圣隆帝身边,而不是四处奔波为圣隆帝求药,以期延缓圣隆帝的生命。
其实,这么多年来,秦容早已大权在握,当初那份殉葬圣旨早就失去了意义,不过是这些年来,秦容从起初的四处寻药,顺便征战,到如今一边征战一边寻药,这一切的转变似乎顺理成章。大梁百姓都知道他们有一个好战的君王,而秦容的好战,也让大梁的邻国明白了一件事,大梁强盛不可欺。
现今,秦容征北姜,前边有消息传来,两军对垒,战事正胶着,闵棠生病一事,便给她压了下来,没有让人给秦容送信。关键时刻,她不想让秦容分心,她总盼着秦容得胜凯旋的那一日。然而,时不待人,她终是等不到了。
元和十六年正月初九,闵棠的病情忽然恶化。半个月后,已经水米难进了。圣隆帝是正月二十四日晚上驾崩的,那一夜久病的闵棠突然提起了精神,让秋月给她研墨,她要给尚未归京的秦容写信。
只是,那支曾经轻飘飘的毛笔被她捏在手中,仿佛重如千斤,闵棠好不容易攒足了力气,点了点墨水,在纸上写了不过十几个字,便咳嗽个不停。
“娘娘 ,您还是先放下笔休息会儿吧,信什么时候写都可以。”秋月扶着闵棠,红了眼睛。伴随闵棠多年,她何尝不知道现如今的闵棠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心中越明白,秋月越难过。闵棠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天行山上生活和闵夫人出游的那几年,入宫后闵棠殚精竭虑,从不敢将心放下。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惦记着在外征战的秦容。秋月的心生疼得厉害,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死死压制了。
“秋月,你知道的,我活不长了。要不趁着今日有些力气,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拿笔给十一写信了。等我去了,你将这封信交给他,我怕是等不到他回来了。”
闵棠颤抖着握笔,写写停停,耗费了半个时辰,终于将一封信写完,封入信封中,交与秋月保管。
当秦容接到圣隆帝和闵棠过世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从秋月手上拿到这封信时,当即红了眼眶。秦容展信,但见字迹凌乱,下笔无力,然而信中丝毫不见颓废萎靡,字里行间处处可见洒脱之意。
闵棠在信中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她提及自身,说她这一生比绝大多数的女子要幸运,唯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不能看到他一统天下之日,若有天下大一统的那一天,秦容务必焚香告诉她,她便可含笑九泉了。
天定乱命的锅她背了一辈子,到死都能没乱起来,她怎能心甘?如今她是怎么也乱不起来了。既然如此,就由有能耐的秦容替她搅乱这天下,他日一统山河。想来到了地下,见到了秦家的老祖宗,那些老家伙也会为她这一决定拍手称赞。
尊长已逝,音容笑貌犹在。见字如见面,秦容仿佛看到闵棠在写这封信时,嘴角噙着的一丝浅笑。
元和四十三年,昭武帝秦容一统天下,七月十五日祭祖,焚香祷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游手好闲妞投的一枚地雷,么么哒亲亲
鉴于上一章,大家说我结束仓促,不知所云,所以补了这一章较为轻松的番外。这样应该比较清楚了吧。明天你们想看谁的番外呢?
☆、君心
“卫忠良, 你说说,朕是不是不该留下这一道旨意。”圣隆帝放下手中狼毫, 拿起大印, 往印泥中压了压,复又拿起来。
卫忠良低着头, 心中巨浪滔天。他伺候圣隆帝笔墨, 正好看见了圣隆帝在这道尚未加印的圣旨上写了什么--贤妃殉葬。
贤妃闵棠可是太子秦容的生身母亲,圣隆帝为何要下这样一道圣旨?若说贤妃嚣张跋扈, 圣隆帝担心他百年之后贤妃凭借身份仗势欺人到也可。可贤妃循规蹈矩,平日里连宫女都少有训斥的, 圣隆帝怎么就要做到这份上了呢?
“不敢妄自揣测圣心。”
圣隆帝轻笑一声, 卫忠良几乎忍不住想要往额头上抹一把汗。
“找个合适的时间, 把这份圣旨上的内容让贤妃知道了。”圣隆帝拿起大印,轻轻放在圣旨上,重重一压。大印落下, 旨意成。
“是。”卫忠良不敢多言,从圣隆帝手上接过这份圣旨, 收到一早准备好的锦盒中,心里琢磨着,该用什么方法不着痕迹让贤妃知道这件事。
伴君如伴虎, 卫忠良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过今日越发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含元殿里,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闵棠煎好了汤药, 亲自端了送到含元殿来。这两年来,圣隆帝的生活起居一直是闵棠在照料,风雨无阻,不曾间断。重华宫和含元殿隔着距离,闵棠却从未迟过。
听见动静,圣隆帝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闵棠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在含元殿见到闵棠时的场景。那时的闵棠跪迎他,颔首低眉,只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纳闵棠为妃之前,他刚挨了闵太傅一顿训,看着闵太傅左右不顺眼,便动了将闵太傅独女纳进宫中为妃的念头。他知道闵太傅会拒绝,也没真想将闵棠纳进宫中来。小时候的一瞥,让圣隆帝知道,那个圆滚滚的闵棠除非脱胎换骨,否则绝对不可能长成倾国倾城的模样。他并不喜欢姿色平平的女子,动这个念头,不过是想叫闵太傅服软,别动不动就在他面前和他对着来。可当闵太傅百般拒绝,直言闵棠相貌平平,配不上他,他反而与闵太傅拗上了。闵太傅不想让独女入宫,甚至连闵棠命格不好的谎话都能编出来,他偏偏要让闵棠入宫。
他想做的事,真没几件失败了的。就是安王那条腿,所有人都以为是母后弄瘸的,却不知母后不过是替他背了黑锅。他看不惯安王嚣张的样子,更不想未来活在安王之下,因此把他弄瘸了,不伤他性命,父皇那里也能交代过去。而今他主意既定,又岂是闵太傅拒绝就能更改的,闵棠最终还是入宫封为贤妃,入住重华宫。
在含元殿里见闵棠之前,他就知道闵棠不是他喜欢的那种柔弱多娇媚的女子。真的见到闵棠的脸,的确平凡无奇,不过那一双眼睛里灵气逼人,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依照惯例,他本该在闵棠入宫之初就留宿重华宫或者宣闵棠侍寝,要不是崔贵妃生事,他也不会拖到闵棠入宫数月之后,才临幸她。
或许是那一夜真的很糟糕,所以时隔多年,他依然能记起闵棠的僵硬与抗拒,要不是他的身份,他很有可能被闵棠一脚踹下床来。因此当时他下手可没收敛,反而多鲁莽。结束以后,闵棠松了一口气,他却觉得莫名其妙。此后,便很少招闵棠侍寝。一年也不过几回,还是她得了皇后的青眼,又或者闵太傅在朝堂上将他气狠了,他转头就来寻闵棠的晦气。不过这父女二人都是硬骨头,每回召闵棠侍寝,他就没见她欢喜过,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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