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危险又诱人的谜,他仿佛能猜出谜底,却又无法揭开谜底,这种急于知道真相的渴望,混杂着他对季明珠的怀念,让他内心空出很大一块,几欲发狂。
卫长卿走到博古架边,按下碧玺兽头机关,博古架慢慢从两侧分开,他从墙上凹槽中取出一幅卷轴展开,画上春光明媚,紫藤架下的石桌旁,有一年轻女子杵着下巴,拈起桌上玛瑙盘中的石榴子正往唇边送,那女子若论容貌,不及梁端阳一半,并不算特别的美,可那慵懒舒适的姿态,迷人的浅浅笑意,都像磁石般吸住了卫长卿的双眼。
这是他瞒着梁端阳亲手所画的季明珠,他每每回忆起季明珠,眼中心中都是她曾经最美好的模样,至于她遭受酷刑,浑身爬满蛆虫的惨状,他则是选择性失忆。
卫长卿的手指摩挲着画中的季明珠,仿佛抚着明珠白润酥软的身体,眼中有汹汹烈火在烧。
而梁端阳不请自来,闯进卧房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顷刻崩塌,梁端阳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女人,居然还被卫长卿悄悄画了下来,藏在他们日日欢好的卧房之中,隔着墙壁,嘲弄般注视着她。
“端阳!”
卫长卿本以为蒋蕊的到来,至少也会让梁端阳在半个时辰内无暇分身,没想到她此刻竟出现得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梁端阳已经冲了过来,从他手上夺过画卷。
“没想到!没想到啊卫长卿,你是不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她?在你心里,这个早就化成白骨的贱人才是你最爱的,对不对!”
卫长卿试图挤出个轻松的笑容来缓和气氛,伸手欲要抚上梁端阳的肩膀。
“端阳,你误会了,我只是……”
他想找个借口搪塞,可是季明珠的画像就摆在面前,铁证如山,什么借口都显得如此苍白。
见他语塞,梁端阳双唇颤抖,三下五下将那张微微含笑似乎在嘲讽她的脸撕得粉碎。
“卫长卿!三载夫妻,我对你可谓挖心掏肺,百依百顺,为了你不惜众叛亲离,可你呢?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贱人!连个同名的女人都能把你的魂勾了去!不惜用尽手段也要从姬尘手上抢夺她,如果今天我娘不来,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把我梁端阳置于何地?”
卫长卿的目光追随着画纸的碎片,闪过一丝痛色,但他也明白稳住梁端阳更为重要,特别他听出梁端阳语气中不对,又发觉蒋蕊看他的眼神充满解气,便知道大婚那日做下的勾当约莫是暴露了。
“所谓当局者迷,为娘一直劝你,卫长卿这人根本就是不是个东西,你总不听!当初他若不是察觉到皇上要灭了季家,怎么可能跑来投靠咱们镇西侯府?他对你根本就是逢场作戏!你看看,他连自己心爱之人都能陷害,将来若是镇西侯府失势,他又会怎么对你?若是看明白了,今日便写和离书,与此人一刀两断,镇西侯府你还能回得去!”
卫长卿大惊,他没想到蒋蕊此来,不仅把他欲私藏明珠的事告诉了梁端阳,还撺掇着梁端阳与他和离,一时也有些着慌了,毕竟圣旨下来之前,兵部侍郎一职还是虚的,此时与梁端阳和离,他就真的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庶民,恐怕连容身之所都没了。
“岳母大人误会小婿了!我、我对季明珠确实是有些愧疚,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曾待她如手足,可若论起我心中所爱,从来都只有端阳一人,你若叫她与我和离,便同杀了我一般残忍!”
说着,他握住梁端阳的双臂,落下几滴泪来。
“端阳,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把愧疚错当情爱,惹你伤心,我现在就烧了这画,从今往后全心全意爱你一个,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或许是卫长卿演技太好,又或者梁端阳对他的爱确实蒙蔽了她的双眼,听他说得信誓旦旦如此可怜,梁端阳决绝的目光也不由产生了几分动摇,毕竟她也不想和卫长卿和离,只是关于那两个明珠,卫长卿频频触及她的底限,让她几乎崩溃。
蒋蕊始终是过来人,虽不如梁端阳心狠手辣,但是这些诳骗小女孩的伎俩,她一眼就能识破,兀自一把拉过梁端阳,啪地一巴掌扇在卫长卿脸上。
“呸!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到现在还敢油嘴滑舌骗我女儿!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从今往后,你休想再从端阳身上得到半点好处!我回去就和侯爷说,让他的门生们集体上书皇上,说你人品低劣,不堪大用!你别妄想能坐上兵部侍郎的位置!”
说罢,她不顾梁端阳是否愿意,命左右两个婆子将她架住,又吩咐丫鬟们道。
“将县主的行李收拾收拾,这就随我回镇西侯府去!至于这不吉利的凶宅,便留给他了,算是我们镇西侯府赏这庶民的遣散费!”
蒋蕊那一巴掌十分用力,卫长卿嘴角溢出丝血迹,他慢慢捂上右脸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蒋蕊将梁端阳强行带走,目光渐渐阴森。
坐在马车上,梁端阳仍旧止不住啼哭,一方面,她舍不得卫长卿,另一方面,卫长卿又伤透了她的心,她觉得再妥协退让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一文不值。
“好了,别哭了!别忘了你是盛京最出挑的美人坯子,你爹是威名赫赫的镇西侯!你还有个县主的封号,就算和姓卫的和离了,要再找门好亲事也不难!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梁端阳擦拭着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蒋蕊说得岁不错,但放眼盛京,没有谁比卫长卿更俊俏,更懂风情,更得她欢心,她并不打算和卫长卿和离,所以方才蒋蕊在卫府说的有些话,便让她有点担心了。
“娘,您当真要父亲去向皇上进言,毁了卫长卿的前程?”
蒋蕊没好气地答道。
“那个白眼狼,就算当了兵部侍郎,也对咱们镇西侯府没一点好处,他那样辜负你,你还想帮着他说话不成?”
梁端阳咬唇,这可不行!她们夫妻两人落魄了好一阵,眼见卫长卿的仕途就要有了起色,怎么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呢!不过方才母亲那番话,拿来震慑他一下也好,若是卫长卿害怕失去一切,迟早会来求她,那时她就会以此要挟他先杀了明珠,她很了解卫长卿,再喜欢的人,为了在名利场继续保有一席之地,他也能够牺牲。
打定主意,梁端阳擦干眼泪,将头靠在蒋蕊怀中,撒娇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父亲若真集结一群去皇上面前说三道四,反对镇西侯府不利,娘您想想,此前先是二哥,后来义兄也出了事,皇上对咱们梁家已经有所忌惮,唯恐父亲结党营私,这才把这位置给了卫长卿,若父亲再去反对,可不就印证了皇上的猜测么?“
蒋蕊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马车猛地一震,几乎将车内的母女两人颠在地上,梁端阳怒气冲冲地掀开车帘,责骂道。
“不长眼的狗奴才,怎么赶的车!若颠坏夫人,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本还要再骂,待看清眼前的情势,她却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车夫一左一右分别歪在旁侧,一个脑袋被削去半边,另一个胸口插着把长刀,正汩汩流血。
从天而降的十余个黑衣人,正砍瓜切菜般屠杀梁府的下人,而蒋蕊此次来得匆忙,随意带来的几个侍卫早已敌不过对方的勇猛,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被人当场杀死。
蒋蕊伸出脑袋,见状也慌了神,连忙和梁端阳抱做一团在车内瑟瑟发抖,只希望剩余的护卫能救她们出去。
可惜事与愿违,刀光一闪,车帘从中间齐齐被斩断,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进马车,将梁端阳拖出马车,像丢货物般甩在一匹黑马背上,蒋蕊连忙爬出来,扯着女儿的裙子哭求。
“壮士,若是求财,我们身上的首饰财物尽可拿去,还请放过我的女儿!”
马上的壮汉飞起一脚,将蒋蕊踢回马车,然后对着尖叫挣扎的梁端阳,重重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邪笑道。
“小美人,现在还不到叫的时候!安静些,一会有你叫的!“
说罢,哈哈大笑,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蒋蕊听了这话,便知梁端阳被劫走后会遭受怎样的对待,一时惊恐绝望,两眼一翻,竟昏死过去。
了断 239 恶有恶报
蒋蕊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马车之中,而是置身于一间破屋内,身娇肉贵的侯府夫人,哪里习惯躺在肮脏的稻草堆中,四周散发着霉湿味,让她胃里翻涌不止。
正狼狈地试图爬起身来,漏风的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双干净的皂鞋踏着稻草,走到蒋蕊面前。
蒋蕊以为来人是匪首,一时抖如筛糠,忙不迭地扯下头上金钗宝石、腕间玉镯,和指头上的猫眼戒指,全数丢在地上,哀求道。
“壮士,所有这些值钱的都给你,都给你,求求你放过老身和我的女儿吧!”
那人站住不动,蒋蕊听到头顶一声晒笑。
“堂堂镇西侯的夫人,也会做这般低声下气的姿态,姑姑,你这模样,可让侄儿有些意外。”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中,惊得蒋蕊瞬间抬起头来。
此时已是漫天星辰,而那人修长的指间,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淡淡的光打在他身上,照亮了俊眉秀目,以及似笑非笑的唇角。
蒋蕊倒吸一口冷气,突然双目充满了绝处逢生的惊喜。
“玉衡!是你……原来你还活着!没想到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姑姑以为你死了,眼睛都哭肿了!你是来救姑姑出去的?快!先去找你表妹,她被那些野人抓走了!还不知道怎样!”
蒋玉衡愣了愣,面上浮现出一丝奇妙的笑意。
“姑姑脸皮之厚,真是叹为观止。想当初蒋府覆灭,便少不了我那位姑父的手笔,而我二哥被打入天牢,受尽非人的折磨,我娘走投无路,前去镇西侯府求助,姑姑您可是连门都没有开,现在怎么有脸叫我救你和表妹?”
蒋蕊一时语塞,她支支吾吾半天,方才勉强道。
“玉衡,三郎,所谓嫁夫从夫,姑姑身在梁家,也有诸多不得已,你不明白,蒋家的事,我没少求过侯爷,可男人面前,哪有我说话的余地?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蒋玉衡面目表情地看着她,点点头。
“姑姑既是嫁夫从夫,已是梁家人,此时又何必同我说什么沾亲带故,有什么话,留着黄泉路上,向我爹去说吧!”
说毕,他再不看蒋蕊一眼,转身摔袖出了门,换了两名魁梧的大汉进来,见其中一人手持麻绳,蒋蕊似乎明白了什么,厉声尖叫起来。
“蒋玉衡,你不能如此待我!我是你的亲姑姑!你难道忘了你小时候,我是如何疼爱你的!”
蒋玉衡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在一棵枯树前站住脚步,默然等待,只听身后蒋蕊的喊叫声越来越弱,到最后归于平静,两人出来复命。
“三公子,她已经断了气。”
蒋玉衡的手抖了一下,闭了闭眼,他平静地道。
“知道了,按计划行事便可,至于怎么处置梁端阳……你们回去和万爷说,全凭他高兴吧!”
此刻的梁端阳,浑然不知母亲已命丧黄泉,她也没有功夫关心蒋蕊那边的情况了,被那壮汉像货物般驮了一路,梁端阳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好不容易被抗下马背,她已头昏眼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真倒胃口!”
壮汉嫌弃地拎着她的衣领,将她一路拖进间昏黑的暗室之中,丢在床铺之上,然后从桌上倒了碗水过来捏着梁端阳的下巴灌进去。
“好好漱漱口!省得一会败了我们爷的兴致!”
梁端阳睁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上下牙齿不停打抖,但她依然气势凌人地叫道。
“你们这些下等人!究竟清不清楚我是谁!我劝你们最好现在就放了我,否则等我爹,我相公找到此处,别说你们,连你们的父母、妻女全都要被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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