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二郎方才脸色铁青,后槽牙都差点咬碎,这时却站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
顾杏娘和刘氏你来我往,打了三四回机锋。刘氏不图立即分出高下,只消惯常把顾杏娘激得口不遮拦,她就胜了,横竖她是从没着过急的,安然得很。
沐二郎突然咳嗽一声,说道:“既然嫂子说二郎无后,那兄弟真得考虑一下身后事了。”
沐大郎面色一肃,刘氏神色莫名,都在期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杏娘说得对,有钱是老子,没钱就是孙子,自古的道理。”沐二郎找根高凳坐下,仿佛在做极大的心理斗争,先叹了口气,再目无焦距地看向前方。
过了六七息后他才说道:“祖父在世时常教导我们,道田地才是我农户的根本。目前头花生意看着好,那也不是能做一辈子的买卖,唯有摆在那里雷打不动的田地才最实在。我想了想,还是把地收回来为好,明年哥嫂就不用帮二房种地忙不过来了,这样你们轻省些,也为万一无后的二房防个饥荒。大哥大嫂,你们能理解兄弟的顾虑吧?”
“啥?”刘氏大惊,乌青嘴儿一颤。
第8章 拿回来
“啥?”刘氏大惊,乌青嘴儿一颤。
沐家曾为一方里正,沐老爹有了钱就买地,到分家时,二房一家三口分得的田地足够养活七八张嘴不饿,大房白占了三年,没给二房一文钱的好处。沐老爹沐老娘因着大房有长孙,孙子半人高了还成日里抱着搂着,那是疼到骨头里的,这些便宜最后都是便宜的长孙,自然不会说什么。
但沐二郎夫妻怎么可能没有怨言,收回来!就算让田荒着交荒田税给朝廷,也不再便宜大房!这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常言说骂人不揭短,人家却偏戳你痛处,抵着你脊梁骨咒,哪门子的亲人,仇人差不多。婚后六年,还真没外人骂过沐二郎两口子此类话。纵使再会做人,也消不了亲人作践你的心。
“我……二郎,嫂子我嘴快有啥说啥,还不是心里替你们着急慌了神。”刘氏俨然是开始焦躁了。当初把沐二郎一家逼出大苑村,全靠顾杏娘这暴脾气宁愿吃大亏争闲气才成功的。那些地种了三年,她也背地里存下不少私房钱,若是真收回去了,她上哪捞钱去。
“嫂子莫要再劝,兄弟已经决定了。”沐二郎看情形是油盐不进的。
顾杏娘长舒一口气,骤一分神,这才发现今日女儿没有像以前那般见到刘氏就吓得大哭大闹,安静乖巧地站在她身边。
或许是女儿像小大人般的泰然之状感染了她,以致让她脑子也格外的冷静。她没再像往常一样受了激不拼个你死我活不罢休,平平淡淡地说道:“这个家二郎作主,我妇道人家啥也不懂,就不添乱了。”
这是截住刘氏欲凑过来的话头,刘氏意外得不行,今日这是怎么了,事事不顺。
沐二郎诧异看向娘子,心下说不出来的熨帖,这应该是娘子首次在外人面前给他搭梯。
沐大郎头抬了抬,压下怒火,假装胸有成竹的样子颔首道:“那咱等秋收过后回家跟爹讲一声吧。”
沐二郎脸色不虞,心道拿爹来压我?“这是自然,是要跟爹说说的。一件对你对我都好的事情,爹听了应该很高兴。不过,纵使爹不高兴,大哥也能作主吧?咱俩都是当爹的人,又不是以前那青愣子无个担当。”
沐大郎可不敢把兄弟的话往深了听,越听只会越生气。他二弟不止一次暗示他是个惧内的大软蛋,想来就窝火。
“那是当然!”沐大郎霍然站起,连顾杏娘都说沐二郎当家,难道他的家是刘氏当吗?
如今轮到刘氏脸皮发红变色,自家男人自家最清楚,接下来她最最担心的事就是大郎被二郎激得立即拍板。得稳住先,回大苑村待公婆劝一劝才有转机。
“好,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那就直接定下吧。杏娘,我跟大哥回一趟村,把以前写的契书拿回来,你跟春儿晚上不用等我回家吃饭了。”
“哪有如此急!”刘氏气道:“秋收还有六七日,二郎你闲闲打打的等半个月也行。难不成怕不还啰?大房还没穷到那个地步。”
沐淳挣开娘的手凑到爹跟前,满眼希冀:“秋收?是不是春儿马上就可以吃到今年的新米啦,不用去粮店买便宜的陈米了?爹爹,春儿想吃新米。”
沐二郎这才想起他已经三年没吃过自家地里的米,发霉的陈米吃习惯了还真忘记新米的滋味了。思到这里神色寒如冰,简直是新仇旧恨齐涌上来。
刘氏和沐大郎表情精彩,男的稍稍有些心虚,拿顺手他还真当是自己该拿的了。而女的却只想着要撕了面前这赔钱货的坏嘴。
“大哥,要不这样,算算种一季的稻子要多少工钱,我双倍给你。”沐二郎用着商量的口气,却隐隐有令人不容忽视的气势。现在二房存有二十来贯钱,换成银子至少二十两,有了家底,整个人气质也跟着变化:“大哥不是差旺祖进学的钱吗?春儿又想吃新米,大哥得钱,我得这一季的稻子,如何?”
刘氏嘴角猛地一抽,工钱有几个?当得几担米?合着大房还成了你二房的佃户了!哪有如此欺负人的!
沐大郎刚刚泛出的那点心虚转瞬即是,口气发凉:“二弟,你财大气粗了,也莫要逼兄太甚。”
脸皮可真厚啊!沐淳这是切实领教到了。唉,果然是升米恩斗米仇。
“爹爹今天还是不要回祖父家了吧。”沐淳说了这么一句。场中五人,就她这个小人儿好像最闲适,完全不在状况内一般。
刘氏一听,脸色微微转霁,这回她不想撕赔钱货的嘴,还准备往下接话。
“爹爹明天就回来。”沐二郎摸摸女儿小脸。
“伯娘不是说了吗?还有六七日才收稻子,爹爹到时去就能带新米回来了。咱家的地很多,多少亩,二十还是三十?爹爹拿一小半回来就行,春儿肚子小,吃不了多少的。”
沐二郎露出一个略带凄然的笑,望向兄嫂,脸上明摆着四个字:你们怎么看。
刘氏:“……”她好想说老娘坐地上哭给你看。也顾不得贤良了,低头狠瞪一眼依然是茫然状的赔钱货,心里怄得不行。
最终,刘氏和沐大郎还是舍不得“他家”的稻子,别说还一小半,一斗都不行,吃进嘴里的吐出去,简直如同刮骨挖肉。显见沐二郎是铁了心要收地回去,就算沐大郎敢拉下脸来出尔反尔让沐老爹沐老娘强加干涉,估计也动摇不了。这沐二郎横得很,顺毛驴,本想缓半月慢慢磨软工夫的计划多半是不行了。
于是,再是不甘心也只能让沐二郎跟着回大苑村。能把损失降到最小,是大房两口子目前仅能做的,也是他们唯一能想谋划出来的。
走前沐二郎极自然的抓起刘氏准备往竹篓里装的母鸡,扔给顾杏娘说既然是大嫂给你养身子的,不能不领情,大哥家不缺这点吃的,再说大嫂小月的时候,咱们也没少送。
沐二郎这混身是刺的派头,哪里再听得进大房旁的话。刘氏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家不下蛋的老母鸡给赔钱货抓在手里捋毛毛,想来个体面的假笑竟比哭还难看。
刘氏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机关算尽,反误了她田地性命。
一定是命犯太岁,出门没看老黄历,好好的进城捞银子,结果赔得妈都不认识了。
大房两口子走后,顾杏娘意然发现身上出了一片冷汗,心说自己果然还是心太窄,终是动了大气。
“娘,事情交给爹爹是不是很好?”
顾杏娘初始还没听明白这话,半会才回过味来。女儿稚嫩的脸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她觉得恍惚,“春儿,你明白很多事吧?”
沐淳没吱声,只暗想着以前她爹是很由着她娘的。顾杏娘这爱图一时爽的倔强性子或许就是沐二郎惯出来的吧。
不过,那被休回家的二舅妈,跟沐二郎到底又是个什么情况。
女儿不说话,果然是人小鬼大,顾杏娘甩甩头想着心事杀鸡去了。
“娘,你猜爹爹拿回地会做什么?”沐淳迈着小碎步追进去。
“还能怎么,自己种,忙时回家请帮工。”顾杏娘说话没过脑子,因为这就是她的想法。
“娘还是听听爹爹怎么做吧。”
“呵。”那只鸡都给折腾得不会叫了,顾杏娘麻利地划开脖子放血,语带嘲笑:“那依我儿看,你爹爹会怎么做?”
“我爹一定会把地交给外人种,不会佃出去,也不会自己种!”
“哈,你爹爹又没傻,怎会做那种事。”顾杏娘听得好笑,那还不如给大房,至少占个理,在沐老爹沐老娘面前也说得上话。
“交给外人种,我们家可以得粮食呀,外人可不是大伯,不会不要脸面的。若是给佃户,佃户要被大伯欺,没人敢佃。自己种,咱们又不住村里,定会被大伯偷,或者使坏,咱们忙来忙去还讨来生不完的闲气。所以在村里寻个有些本事不怕得罪大伯的人家才是最好的。”
顾杏娘停下手上的动作,经女儿一分析,心道还真是这么回事。方才她说自己请帮工种,也是逼不得已的办法,如果有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想回大苑村。不想看那些人的脸色,伯子姑子没一个好人,气得她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做梦都在咒骂那一家子。可是拿回田地又不能真荒着,朝廷也不允许,势必忍气回去伺弄,想想都心烦。如果用女儿这个法子,倒不失为好办法。
顾杏娘讶异,“这些想法是谁告诉你的?”
“是春儿自己想的,娘和爹总是在我面前说乡下的事情,我想来想去这个办法最好呀。”
顾杏娘心叹,女儿当真是知道想事情了,以后说话要注意些。紧接着撇撇嘴,心有不甘地说道:“果然像你爹!你们沐家人满身都是心眼儿。你哪一点像我顾家人了,我顾家可没有小小年纪就满肚子算计的孩子。”
“谢谢娘夸我,女儿编头花去啦。”沐淳笑着出了灶房。
顾家,唉,外祖父的寿元就在这两年了。沐淳把几位舅舅和姨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时真不知道怎么评价顾家人。莫说还有一个在沐春儿的记忆里格外憎恨。
第9章 不想待客
次日,母女俩带着尹子霞编齐了七朵花,太阳快下山了沐二郎还没回,大家都有些担心大苑村那一档子人别整出啥意外来。
尹家伯娘帮着煮饭,这段时间两家人时常在一起搭伙,规格也跟着上来了。靠着头花两家进项增加,相应的改善改善伙食。今天茄子便宜,尹伯娘一狠心买了一筐,煮上一大锅,一半放上葱姜蒜辣子凉拌,一半揉烂了裹上肉糜和面粉做丸子。
康朝商业气息胜过北宋,物质丰富程度又堪比明朝,听说京都士豪家都有色泽很好的透明琉璃铺窗户用了,海贸也空前的繁荣,所以辣椒茄子土豆西瓜蕃茄之类的菜果,百姓已吃了有两三年。烹饪手段更是别提,北宋时东京厨子当秘技藏的铁锅炒菜技术,康朝小老百姓近些年都陆续使上了。
这些都是沐淳刻意了解到的,但在她家,今日菜品已当得是精细了,因为那丸子在小贩家的餐桌上是费工夫的。她很无语,沐家和尹家只习惯煮一道菜,吃肉时就把肉混菜一起煮或炒,做得多就用大盆子装,也许是干小贩这一行的都忙碌,吃饭只图方便吧。今天在沐淳的无理甚至撒泼坚持下才做了两道,还被两位大人说她瞎耽误工夫。
沐淳想抠脚,虽然是一种菜,但一个是凉伴一个是水煮近乎丸子汤了,怎么能混一起?什么时候能上一次馆子才好,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吃喝二字吗。
“伯娘,咱们啥时买条鱼吃吃?”突然想到来这里后就没吃过鱼,沐春儿也没有吃鱼的记忆。不免觉得奇怪,住在河边却没吃过鱼,讲出去都没人信。
曾氏一愣,看着顾杏娘登时大笑,道:“妹子,死命赚钱吧,你家春儿想吃鱼哩。”
顾杏娘赧然:“曾姐姐别笑我,她是不懂。”然后告诉沐淳,洛渡河里的鱼,百年来皆是贡鱼,不准百姓捕捞,得官府授命颁发贩渔令的鱼商才能售卖。
“一条巴掌大的洛河鲫鱼,要卖到一两银子。”曾氏满脸牙疼状:“还须得提前一日预定。”
“产量很少?”沐淳问。
曾氏撇撇嘴,那么大个湖鱼当然不少,但煮鱼的香味可以飘香一里风吹不散呢,世人谁不想吃?自然就变精贵了,连带洛渡河里的水都值钱。
湖水官府是要卖的,偶尔也会有不怕亏本的人运回去自己养鱼。但只是偶尔罢了,因为运出湖的水就变了味儿,鱼不但不香,还又老又腥只能贱卖,比猪肉都便宜,根本没人买,所以敢买水的人纯粹是赌运气外加不服气罢了。
洛渡虽名为河,实则只有一个出口汇入洛河,然后再流入天江水向下游越潭国而去,严格说来是依山而成的大湖。天下仅一条天江,天江仅洛渡一处的鱼闻名天下。沐淳好奇为何不干脆叫湖,顾杏娘和尹伯娘听着好笑,道这都叫了上百年,难不成随随便便给改了不成。
沐淳仍是不怎么明白这名字的由来,但不妨碍她大开眼界,怪说碧水县城非比寻常,原来这条河很值钱。鱼贵如金,或许是碧水县普通百姓与生俱来就该知道的常识吧?沐春儿没吃过鱼,也没吃鱼的欲望,显然是不知道鱼的滋味,一如不吃肉的羊,根本不就会有关于肉的意识。百年了都是这样,那时运不济一辈子没走出十里地的穷人,他们从出生都死都没沾过鱼味儿了?
胡家,胡家是鱼商,啧啧。
这顿饭吃得沐淳憋屈不已,果真是越混越回去,鱼都成了奢侈品……
尹子禾吃完饭就回家泡书海里了,听尹伯娘说他进步很大,昨日还闹着去过先生家,让先生把下年要学的东西提前教给他,先生也当面夸奖了一翻。沐淳回想刚才见到的大哥哥,心说他兴许已经忘记了是为什么突然好好学习的吧,那孩子更像是在书中找到了乐趣,但愿真是块读书的料。
为什么说是但愿?因为沐春儿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位大哥哥成年后的状况。只知道没几年他们家要搬走,搬去榕州城,往后便没了联系。
“沐家娘子在吗?”
尹家西边的邻居,胡家娘子魏氏牵着女儿跨进大门,嘴里在问着脚下却没停。门开着是为了等沐二郎,可不是为了方便这胡家人。沐淳目光微沉,打量胡红桃,六岁的小姑娘模仿大人走路的姿势,看人时下巴微抬,实不怎么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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