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妈道:“太太,枫郎还在城门前守着呢,得去唤回来。”
顾杏娘一脸的心疼:“那孩子心眼也太实诚了,赶紧让庄掌柜去唤。”
眨眼又是半个时辰过去,跟沐家一样不想再赶路,守在西门的人家熬不住决定掉头,沐二郎号令沐家车队也跟上。
尹志全道:“诶,早知之前就该走,说不定现在咱们已经吃上热茶了。”
沐二郎笑:“尹大哥莫慌,大嫂跟那俩孩子比咱们更急。”
城里,曾氏和沐淳一会儿去西一会儿去南,跟无头苍蝇一样焦急不堪。禁严整十日,也不知沐二郎具体哪日到,他们能用上的关系全用了,愣是不知道何时才会开城门。没长眼的老天爷今日又下雪,真是急死人了。
“淳娘,刚刚得到消息,北门开了,你跟娘慢慢来。”尹子禾说完,一勒马绳疾驰远去。
曾氏在后面喊:“回来,披个蓑衣挡雪啊!”话没说完人早没影了。
未时末,沐二郎一行总算到了北门,加入进城大军的队伍里,继续煎熬着等。沐二郎心说早知如此,路上就不紧着赶了,好歹女人和孩子能舒服些。
“尹大哥,我就不是个跑商的料,要我长年累月这样赶路,我可宁愿守着薄田过日子。”
尹志全笑:“我看你就嘴上倔,让你歇半月就得皮痒。”说着望向前方看不到头的马车人流,笑不出来了。
燕京城一共四座进车的大门和八座进人的小门,此刻全数堆到了大北门前,不知天黑前能不能入得城去。
江枫不知第几次急冲冲跑回沐二郎车前,鼻子眉毛上全是雪,乐呵呵笑道:“东家,有人问了,今日不关城门,听说油火把都运来了,会连夜放行。”
沐二郎问:“那可有打听到为什么京里出什么大事?”
“这倒是不知,横竖咱们进了城问大娘子就知道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大娘子,江枫连冷都感觉不到了。
二人正跟这儿说着,旁边突然走过来一个汉子:“这位大哥,可能匀些炭火?我那小儿突然病了……”
这汉子说他是鲁地人,来京寻亲的,等了六日,眼看将进城就把火炉子封了,哪晓得刚刚发现小儿子额头滚烫。
汉子的乡音太重,沐二郎费了老劲才听明白,忙让张婆提一个炉子过去,还问他要不要热水,有现成的。汉子感激万分,安妥好孩子后,就跑来跟沐二郎唠嗑,互相通报了姓名。
汉子姓樊,育有两子一女,在原藉是耕种之家,买了百把亩良田算个小地主。长子四年前跟一大户进京谋事,现今已是掌柜,娶了娘子也生了娃,小日子很是过得去。
那樊家娘子的性格比相公还要外向,包了一大摞鲁地大葱饼送去顾杏娘的马车,把仅剩的零嘴儿也全分给了沐秋儿和沐冬才,弄得顾杏娘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顾杏娘:“樊大嫂,路上遇着伸伸手的事,别太客气。”
樊家娘子:“啊?不客气不客气,孩儿喜欢吃就多吃点,进了城嫂子还能做。”
顾杏娘:“对,是坐在车里进城,不消下车。”
樊家小郎身子皮实,喝完热水包上厚厚的被子就发起汗来。顾杏娘说道:“发过汗就好了,大嫂别担心,没事的。”
樊家娘子听懂了“汗”字,点头道:“八百里路,苦了孩子了,他爹见他是块读书的料,非得劳师动众上京寻名师,说咱家孩儿都八岁了,再是耽误不得。妹子,不怕你笑话,我那相公最是好体面,以为我不知道他是想来享咱家大郎的福哩。”
顾杏娘只听懂了“九百里”“苦”“名师”“福气”什么的,带猜带懵的继续跟她聊。还别说,这样一来时间果然好打发,城门口官兵刚将火把点起来,就轮到了沐樊两家。两个妇人比比划划,半懂不懂的也能听明白对方的话了。
分开时,樊家娘子热情地跟顾杏娘说:“妹子,我大儿子住在东城宝壶巷,南起第三户,你打听樊掌柜,邻里一准儿知道。”
第140章 何为识趣
顾杏娘笑着回:“我家大娘子新买的宅子我不知道在哪儿,你识字不?识字你给瞧瞧。”
“哟, 我就一睁眼瞎, 哈哈, 我拿去给小儿子瞧,他识得的。”
顾杏娘进车子找信,沐秋儿和沐冬才非要好奇跟着一起, 樊家小郎刚刚脱了一身汗, 还不怎么精神。沐秋儿指着他道, “咦,我是不是见过你?”
樊家小郎一觉睡到现在迷迷噔噔, 听不懂她说啥。
樊家娘子提醒儿子:“济郎, 你该叫一声姐姐。”
樊济不说话, 也不笑, 沉默地缩回被子里。樊大嫂恼儿子不知礼,把他拉起来看信上那一排地址,动作有些粗鲁。顾杏娘忙劝, 说孩子身子还乏着。
樊家娘子见顾杏娘真是不在意, 心里愈发过意不去。
沐二郎在外唤:“杏娘,快些, 轮到咱们了。”
*
曾氏点起灯炉子, 见沐淳跳下了马车,也跟着提灯下来,都怕错过了人。
“淳娘,别急, 若是今天接不着便是你娘他们还在路上,不用挤这大场面反是好事。瞧这一个二个,都跟霜打的茄子,熬人呐。”
“淳娘,上马来!”尹子禾没待回话就把小娘子提上了马背。这马儿也是通人性,用力挤两边的同类,就想让主人的视线更宽。
“冷吧?来,给暖暖。”尹子禾把沐淳抱进怀里,使劲搓她的手。
平时还没觉得,沐淳现在才发现臭小子比她高了不止一个头,转过脸去只看到脖子,油然而生一种女人天性里需求的安全感,心下怪怪的。
“咱们注意一下影响。”下了车沐淳冻得跟狗一样,既贪恋他怀里那点温度,又怕被父母瞧见挨骂,有种前世在学校偷偷早恋的错觉。
话音刚落,沐淳就尖叫道:“我看见我爹了!”说着毫不犹豫跳下去,冷风刮得她打了个冷颤。
“淳儿的声音?”沐二郎没听真切,放眼四处全是灯炉子,人脸都是模糊的,直到沐淳扑到他身前才回过神来。
“爹爹啊,您还真是灯下黑,吓着了吧。”
“我儿……”沐二郎鼻子一酸,“赶紧上车去,你娘他们在后面。”
俩小的见到沐淳疯成一团,姐姐长姐姐短,顾杏娘把她拉过来仔仔细细看,发现没有瘦才算完事,说道:“我乖乖儿又长俊了,随你爹。”
“噗!”沐淳抱过沐冬才笑道:“头一回听见您夸我爹俊呢。”
“你懂啥,女肖爹命好,你就是要多随随你爹,虽然你娘我模样也不赖。”
“娘我肖谁我肖谁?”沐秋儿把自己的小苹果脸使劲往顾杏娘鼻子前凑。
“爹爹,沐叔。”尹子禾上前。
沐二郎五味杂陈,只拍了拍跟他一般高的女婿,并没有多说什么。
尹志全却拍得很重,尹子禾一个不防晃了晃身子,险些滑倒。
回到沐淳在城东买的宅子,夜已经很深了,光线不好顾杏娘也没细瞧,只知这宅子不小,这个时节竟然还嗅到了花香,也不知是什么花。门口四个护院一看就很结实,比她在榕州买的壮硕,青书和圆子两个丫头变化很大,一看就是淳儿调教的丫头。
穿过月亮门,还有四个丫头两个小厮提着灯炉子规规矩矩上前认主。顾杏娘揽着大女儿,心里极满意,生个淳儿这样的孩子多省心啊,冬才是该配小厮了,免得他成天跟秋儿圆喜扎堆儿,一点男儿气性都没有。
沐家人刚刚安排妥当,慧慈师太就送来消息:齐王已继位,后日尹子禾随她一同进宫。
康德皇帝辰时颁诏五皇子继承大统,午时就移至温德宫,齐王康铎入住正殿;大婚仅两月的周氏入住皇后的坤华宫;其余妃嫔陆续挪出各殿搬进偏宫。短短六个时辰,就完成了从新到旧的权利更替。
包括杨皇后在内,后宫里的女人没一个事前知道,皆措手不及,只差人仰马翻。
沐淳亲历这场大事件,深觉脑子不够用,穿越前辈的后代,个个都不简单,行事太干脆了些。难道康德帝是身体不行了吗?为什么之前一点风声也没露。
太上皇住进温德宫后,只清醒了两个时辰便昏迷不醒。宫里太医通宵未眠,杨太后握住他的手一直不肯松开,不停抽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跪在一旁的方仲不忍,“太后,太上皇太过心力交瘁,生生把自己折损至今日地步。”
次日,太上皇醒来,把一干妃嫔和太医全数赶走,并言,余的出宫的出宫入庙的入庙吧,着礼部自去安排。
留下了杨太后说话。
他嘴角噙着怪异的笑容,手上动作极轻柔,抚着杨太后的脸,“朕,也算对得起你了,可怨朕?”
“臣妾从未怨过,从未怨过,您一定能撑过去,就像上回一样。呜……”杨皇后硕大的泪珠滴在明黄色的绸被上,使之成了暗黄。
太上皇只对太后说了这一句话,便让她也退了。然后传贤太妃进去,杨太后满脸泪水目视李馥一步步踏进红门。平公公拭着眼角,也不劝,陪着太后一起默默流泪。
汪宏飞进去前,朝龙禁尉使了个眼色,禁尉们瞬时上前封住大门,一股肃杀之势迎面扑来。正躬腰低头跨门槛的胡全被挡在外面,惊得脚步不稳跌到地上,冰凉的石砖触得他膝盖骨生疼。
杨太后一怔,神色透出茫然,平公公下意识一个激灵,预感要发生什么。
李馥久不见太阳,脸色苍白,老态毕现,毫无往日温良贤德之相,用冷恻恻的眸子与太上皇目光相对。
“馥娘,你很不甘吧?”
“呵。”
“呵。”太上皇也笑,“不止你,她们都不甘,可是她们识趣,懂得骗自己要爱朕,不爱朕,怎能得来一世的荣华和家族的兴盛。骗得久了,连她们自己都以为是真心爱朕了,呵呵呵呵……”太上皇越说精神越好,脸色泛出诡异的红光。
“若不是我,你六年前就该死了!”贤太妃薄唇一张一合,甚为恶毒:“只是,那时你徜若没了,我儿只会轮为况夏两个狗丞的傀儡皇帝,为了他,我必须救你的命。卑躬屈膝地讨你的好,可知我有多恶心!”
太上皇好似听得颇有意思,仿佛在逗弄一只笼子里的垂死老鼠,甚至还弯了弯眼睛,鼓励她:“难为你了,馥娘。”
“是,你岂直是难为我,你们康家无一个好东西!上辈子我乖顺小心,跟她们一样骗自己要爱你敬你,把你看得比命重,可你!”贤太妃手指一横:“可你只因我少不更事时曾爱慕过窦郎,到死都没提我的位份,连我生的儿子也不封赐,任他混迹京城做米虫,年纪轻轻就失了性命!那么多年,你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让我捂化了!谁知你连石头也是不如的,就是个没人性的禽兽。”
“疯了,果然是真疯了。”太上皇摇着头语气淡淡,突然失了逗鼠的兴致,同时又觉得自己甚是无趣,眼神黯淡下去。
“哈哈哈……康昆,你不知道吧,你原本该有好多儿子的,哈哈哈,原本该有好多儿子的……若还有来生……”
“疯了,疯了啊。”太上皇一边叹气,一边把手放到枕下。
“嗤——”劲风使过。
不知从哪飞来一条赤红如血的丝带,这丝带就那样定格在纱帐上。半息后,丝带变粗,也变了形,与纱帐融合在一起,犹如黄昏下凝聚的红云……
“咚——”贤太妃睁着两只硕大的黑眼珠直直倒下,双手捂紧喉咙,血珠子以喷薄之势从她指尖溅出,直到咽气那一刻,她眸子里依然盛满了不屈和不甘。
“就算你有十个窦四郎,也犯不着朕今日亲自召见。你!万不该害我,铭!儿!”
太上皇说完已呈虚脱状,“汪宏飞。”声如蚊哼。
“奴婢在。”
“办吧。”
“遵,遵,遵旨!”汪公公颤抖着跪下。
一步一步跪挪到门前,伸手打开,屏了一口气扬声道:“李氏忤逆,已被赐死,夺去封号发还李家安葬!”
赐死送回母家的妃子,建朝以来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胡全一听,刚抬起头尚未明白怎么回事,人头就已落地。
头颅滚到杨太后脚边,她惊了惊稳住身形。片刻后疯了一般要往里面冲,“昆郎您告诉我,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快告我那贱人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杨太后压抑了数年的怀疑几乎吼出口。
汪宏飞迅速迎出来,“太后娘娘,李氏为了宁王口出诬言诋毁皇上,被太上皇一怒之下杀了。”
“当真是这样?”杨太后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汪公公。
汪公公连连点头,劝道:“贱人已死,太后您莫要气坏了身体。”
杨太后犹不敢信,还待追问,身子一软突然倒下去,这么些天她着实撑不住了。
待汪宏飞再回去时,太上皇已经溘然长逝了。康德帝在位三十六载,时年五十八,他这一生大的丰功伟绩没有,却让大康平稳度过了三十六年,国库较之先帝增盈整一倍,人口增涨一百五十万……
汪宏飞扑在先皇身上,捂嘴哭了足足一个时辰,险些背过气去。哭痛快了,将太上皇的被子重新盖好,然后拿来冰,围着摆了一圈,继续守着,就似太上皇还好好活着,只是睡着了。
“太上皇,宏飞对不起您,宏飞做完该做之事就下去陪您,随您怎么责罚……”
晚上,忙完朝事的新皇急急去太后宫中探病,杨太后还没缓过来。说她心里一直有怀疑,怀疑先太子的死怕是跟那母子俩脱不了干系。还道跟着康铭的亲兵曾说,那天他有心神恍惚头晕的情况,跨了两次马才上去。
新皇劝道:“母后,您别多想了,二皇兄只是太过操劳,咱们不是早查过好几遍了吗。把药喝了,等着享儿子的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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