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禾停顿一下,对陈昂的情绪恍作不觉,想了想,说道:“师兄,拙荆乡野出身,最是看不得百姓受罪。琼花多光照,米粒饱满,比康西的美味,原本市价六百文一斗的米,因无法运出只能作一两百文贱卖给大户,换些高于市价的油盐茶醋回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老子挣扎温饱儿子也挣扎温饱,到了孙子,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为糊口犯难,苦啊。”
陈昂面露惊讶,这些事,他是不知道的。
尹子禾又道:“只要修出一条两脚便能行的乡路,就算他们只靠力气背,也能把山货粮食背出去。今年是来不及了,路修通后早过秋收时节,但是好歹能让他们出来长长见识。师兄,这该就是先生讲的,‘为官者当开明智’吧?牧晟只在琼花为官一年,娘子劝我,好高骛远的大志向可以没有,但给乡野百姓留下一条进城瞻仰我朝衙门的路,总得想法子做到。”
陈昂下意识点头,五味杂陈……
尹子禾谈到四更天才回来,沈英观他的脸色,应该是收获不错。
忍不住酸了他一句:“在圣上面前露过面的就是好,是谁都要给三分体面。”他的那位妻兄,并不好打交道,城府极深,他压根不是对手。
若是大曾氏知他这心思,定会给他说,人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妹你都摆弄不过,还想跟人家兄长过招?儿子你想多了。
“表哥也莫羡慕我。”尹子禾道:“岂不知伴君如伴虎,圣上不过是看我可作他手上一柄工具罢了。用得顺手他喜欢,哪日不顺手了……”余下的话不需深讲。
沈英明白,自嘲道:“我也快有用武之地了,前面派去十二批先锋探子,捷报频传,大军开拔之日不会超过今年冬至。”
尹子禾得到这个消息,牢牢记在脑中,暗暗提醒自己要加快部署,赶上这股大风。
*
曾县令回来了,大人竟然带回八千苦力两千营军。蒋县丞等人这才想起曾县令有个姨父在西北大营任职,还是五品军监,表兄更与陈都督是舅婿关系,背膀子真他娘的厚哇,人家朝中有人,路中也有人,做官的好事全给他占尽了。两千营军说调用就调用,谁能有他厉害,听着都瘆人。
也不怪他们想不到这层,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认为曾县令会认真做官,不认真做官,上头这些关系便就无用,横竖必须要混一年日子,关系广不广又有甚干系?如今好了,曾大人要动全县之力修十条大路四十条支路出来,还说要务必做到每村都通县城。这是多大的阵仗,人是有了,钱呢,石料呢……
“禾郎,听过一句话没:要想富,先修路。”沐淳给相公端来一碗银耳粥,顺便偷看他的公文。
“现在听到了,有道理,我娘子有才。”
沐淳笑,问他全县都在问的大事:“钱呢?我给你算了算,营篷里那一万人每一息要花去一摄面,我仿佛看到堆得比山高的大白面正被山风卷走。”
一个时辰七千二百息,也不知她怎么算的,尹子禾猛地低头咬住她搁下碗尚未来得及收走的手指,嘟哝道:“只要两千营兵立在那里,我就不会差钱。”
“那仨土司至从营兵进了城就万分警备,你还想虎口夺食不成?”手指被他咬得难受死了,没好气地挣出来,掏出帕子擦了擦。
尹子禾挑挑眉,相当不满,抚着唇慢悠悠道:“差不多吧,营兵入城正好是由子。五十里外就有胡金国的游牧兵,游牧兵误以为我大康挑衅,派人滋扰生事,富得流油的土司府被劫,也是情理之中。”
沐淳怔住,眼睫毛扑闪扑闪:这厮,走一步看三步,一物几用,好贱。
第153章 官场得意,情场?
县令大人说到做到,翌日, 十九送来三个胡兵, 尹子禾着人拖去菜市口示众, 质问胡人此为何意,为甚敢派军队踏入我大康土地,是不是想宣战, 想宣战就明讲, 咱们来干一架。
胡人哪敢在此时宣战, 这正是他们忙收获的时节,奶酪要制, 煎下来的羊毛还没来得及制成毯子, 割下来的草料也没存储完。一是腾不出手, 二是大康为了捉反王, 听说派了十万大军西下。
我军尚未准备,敌军已枕戈待旦,如何一战?
曾县令充分利用这个契机, 晚上派人洗劫了邦罗土司府, 搜得金银三万两,粮食四千石。
邦罗宿在妓馆, 府中四百多口下人, 六十多主子,全部被迷晕,他早上回去时还一个都未清醒,全然不知家中遭了大贼。他先也不知道仓库里的粮食被搬得一干二净, 只顾着查看金银细软。
“是胡人!”
“昨日还有十几个劫了洪家堡,他们不敢正面跟康人打,就只敢干这偷鸡摸狗的下作事。”
“穷疯了!又不是没吃的,可恨!”
坊间全是这样的言论,邦罗明知劫他的是谁,却苦于又拿不出证据,舆论一边倒,信他之人只得零星几个。他想嚣张一回,又惧怕外面那些手持精良武器的营兵。
“欺人太甚!胡人怎么可能把我那四千石粮食全拉回去!外面那些蠢货,竟无一个相信我丢了粮食。”
邦罗只恨不得撕碎了曾县令一口咽掉。早知如此,他就不该邦罗家的大粮仓建在宅子附近,他的宅子左不近邻右不挨户,以前觉得盛气凌人又清静,现在反倒成了最好下手的那一个!
四千石粮食,光是大车拉也得拉一夜,几十个胡兵,怎么可能办到!这和尚头上的虱子直在他面前晃,偏不能捉来捏死。可想而知,他的怒气有多盛,心里有多憋屈。
“邦罗,你撒气也没用,不如好生坐下来想想对策,谁叫你管不住自己的色心,妄想动县令娘子,活该你受!”班满厉声教训,他也是一肚子气。
“哼!”邦罗咬牙切齿地回嘴:“你们都得小心,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狗官要修路,不让我等大出血绝不会收手,不信就等着看,谁也别想跑。”
“老子劝你好生说话,你他娘的咒老子!”班满拍案而起。
库桑只好过来大声劝架,待平息了些,才道:“邦罗老弟班满老哥,今日这般情况我三家从未遇到过吧?”
“有话直说。”邦罗吼道。
“如果不是曾县令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上面有这意思……在坐的二位可有想过应对之策?”
此话一出,邦罗终于肯安生下来冷静相商。
班满瞥他一眼:“你去报官,让曾县令替你追回财务,追不回天天去催,烦死他。而我跟库桑,各捐五千,不,各捐一万两银子作县衙修路之用。”地头蛇被强龙压了,先假装服个软,以观后效。
有人送银子,曾县令当然欢迎,只说是借,有借有还。这就让土司老爷们看不懂了。他态度强硬,只肯用借的名义,要么就不收。
不收,等着你来抢吗?班满和库桑刹时涌出压抑不住的狠劲儿。收下借条走后,已在商量如何搞事情。
谁知,三人手中握着大刀等了一月,只要县令敢妄动他们就敢反击。而琼花县这池水却又回归到之前风平浪静的状态,他三人仍不敢掉以轻心,继续戒备。
修路的苦力一天四顿干饭,午食那一顿还有肉,工钱日付,成年壮劳力五十文,女人和半大孩子算半劳力,每日三十文。琼花跟碧水一样,一斤肉肥十八文,半肥瘦的十六文。干上一天,非但不会挨饿,还能拿几斤肉钱回来。
修路苦吗?是苦,但远没有修城墙筑水坝苦,连妇人孩子都能干的活能苦到哪儿去。有过邦罗府被洗劫的前车这鉴,三个土司忙得没功夫干扰修路,是以,本县的百姓也开始去悬衙登记名字领活儿了。本县的人口一旦被调动起来,想再堵截可就难了。
修路的银子还是缺的,尹子禾经过仔细考量,决定派人去商户家、财主家继续打借条,对象十之八.九,都是这位土司的亲族。
蒋县丞等人对他们道:库桑和班满二位土司整整借了一万两,老爷们都捐了,你们也不能干看着不是,多少意思意思?
话虽是如此,但当人家真“借”得少时,公人却又不愿离开。
公人们绝口不提银子是多是少等等只言片语,只大夸对方良善有义,攒下了功德呢。说人家给儿子积了德,怕是能中个秀才吧;又说像土司老爷那样的,指不定他家儿子能考个状员回来,毕竟功德更大嘛……
若是这还不行,公人就聊衙门里的苦逼日子,东家苦啊西家穷唉,吃顿肉竟得存半年薪俸……
总之,横竖杵在这儿,就是不走啰。
这个办法确实管用,辛苦几天下来,喝了三斤茶水,七七八八竟凑了四五千两银子,又能支撑一些日子了。
*
“淳娘,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赖皮法子的?”又到夫妻俩晚间聊天时间。
沐淳啐他:“哪里赖皮了?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往衙门收税赋,他们哭穷,我们不能哭吗?可惜还有两头大老虎没打掉,另一头打了,也只伤着点皮毛。”
“莫慌,在我走之前,绝对会连根拔起。”
沐淳听他听说得肯定,却没像以往那相小觑他。
“八月吃公蟹,九月吃母蟹,去年我们在京里险些吃撑,今年是吃不到了,淳娘可觉得受了委屈?”眨眼间尹子禾又说到吃上来了。
不过他精神开始呈现萎靡状,每顿饭量日增,人非但没胖,反倒瘦了些,白皙的皮肤早成古铜色。这些日子工地衙门两头跑,路上还是骑的马,就这样脚底板也起了水泡。鼓一个亮一个,亮一个挑破一个,抹完药穿好足袋,把脚塞进官靴里继续。
跟后世修高速一样,哪怕不用动手也是极累人的,必须得去工地上看。更莫说他的水泥路无经验可寻,得自己摸着石头过河,不容有错,错了耽误的人力银子时间,哪一样都让他揪心,精神上和身体上都消耗极大。
“这里也有京里吃不到的,委屈什么。其实……”沐淳伸出手。
尹子禾下意识也把手伸过来,两个各自睡在各自的床上,手牵着手,聊天天。
“其实以前我在碧水的时候,就想过以后我俩的生活,想过你会去外地任官,我跟着将是怎么个样子。碧水周县令的风评惹我眼红,也希望你也能像他那样受百姓爱戴,而我呢,绝不学周太太沽名钓誉,骗银子。”
说到这里沐淳:“噗呲——”她想到了念师树。
后来听说那些念师树全被何县令卖了银子,树下石头刻的字早砌了墙。
慢慢的沐淳也有些犯困。
“禾郎,我觉得我很幸运,我得到的太多了。有时候,极害怕这些东西突然有一天全部失去。”怎么越来越困了……
“禾郎,你知道吗。若是没有我,我爹和我娘也许早没在一起。”前世,她的父母永远呆在相框里,或朝她甜甜地微笑,或朝她严肃地微笑,给他们说话,他们从不会回应。别的小朋友可以骑在爸爸脖子上,而却不能骑姥爷,因为姥爷腰伤很严重。
小学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是年轻的妈妈牵着,而她只有满脸皱纹苍老的姥姥。别的小朋友可以妈妈一起分享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而她不敢吃,担心姥姥嘴馋,姥姥不能吃冰的,因为姥姥的胃不好。
“禾郎,其实我有记忆……”父母是三岁时去的,她虽记不得当初父母养她的日常,却记得父母怎样给她断奶的。她生下来身子羸弱不堪,险些养不活,一喝牛奶就拉肚子,一边吃辅食一边吃妈妈的奶吃到两岁多,想断时却怎么也断不掉。后来妈妈想了个法子,在奶上抹了凉凉的东西,把她辣哭了。她很激动,边哭边吐抹舌头,这时爸爸在一旁提醒:傻囡囡不知拿妈妈给你抹脸的湿帕子抹掉再吃?
听到这话,她果然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去了卫生间,身后是爸爸妈妈雷声般的捧腹大笑,[囡囡聪明啊,我的基因好][美得你,我家囡囡可比你秀气]……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她妈到底抹了啥,那么辣。
“禾郎……”
尹子禾已然睡死,沐淳舒出口气,想把手缩回来,却挣不掉。
直直盯着被他握着着的手,满脑的磅礴思绪……
醒来时,尹子禾早像以前那样上衙去了。
十条大道,四十条小村道,经过两个月,大道修了四条,小村道两条,进度尚可,尹子禾很满意。
秋雨下来了,街上再不是泥水洼坑溅一身,得到实惠的百姓开始正视他们这位年轻县令。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应该有自己的评判。琼花县这种结实平整的街道,据说在大康都是头一处。法子是县令太太想出来的,路是县令大人带人铺出来的,他们哪里是京中来的纨绔?谣言真是信不得。
各种法子谋来的五六万两银子,修路花去四万多,全部修完,至少还得需十几万两。人说,走近琼花县,就是踩在银子上。有好事者算过,一只脚大小的路面,即等于脚下踩了三层铜板,可不就是踩在银子上吗。
既然总共谋来了五六万两银子,修路花去四万多,还有一两万哪去了?曾县令曰:上交赋税了。
那余下的修路银子怎么办?曾县令又曰:娘子和他各负责一半。
这早已不是那个不准娘子掺呵他公务的那个相公,使唤起娘子来越使越顺手。
沐淳继续负责管商户追缴赋税,是的,不是借,成追缴了,仍是拿土司亲族开刀。不能拣软柿子,因为软柿子捏太重就坏了,要拣半硬不软的下死手捏,挤出汁儿后柿子还是柿子,不会成柿子泥。
衙门此翻行事,说痛不痛说痒又不痒,土司们暂时不敢硬碰硬给族人出头,衙门只好却之不恭趁势追击了。
你们这些热闹非凡的商铺不是总说没赚着银子吗?没关系,衙人帮你们赚。
像周姨娘花姨娘等人,就算大部份不识字,总该识数吧?不识数也没关系,沐淳开了课堂,免费教她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学会记数以后,女人们不如去铺子前站着,来个客人记一个,客人花了多少银子记多少。一天下来商铺赚了多少银子?不好意思,你有一本帐,咱这里碰巧也有一本帐。
你们的假帐本不管用了,何不改邪归正做个良商,这样大家都省事,算我们公人求你们了成不。
周姨娘花姨娘等娘子军们,不管是被胁迫还是自愿的,全都雷打地不动天天去,就像他们的老爷上工那样,铺子还没开,她们就在了,铺子关完门,她们才离开,准点准时,日日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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