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主任居然还会笑,真是见了鬼了。
司机突然明白过来,可能因为他不是女人,所以主任不跟他笑。
是的,没错。
苹如笑盈盈地接过简历来,抬头看丁默邨的时候,眼中是掩不住的惊诧与喜悦:“丁校长,您好,我是您的学生。”
就是这个人,在租界制造了一系列的恐怖事件,打击抗日青年,还凭借自己曾经的两统身份,对两统特务行事规律的熟识程度,将上海特工区破坏殆尽。
这样的一个杀人狂魔,中统却要一个弱女子来接近熟识,自然有它的道理。
丁默邨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落在外面,他问:“你是我学校里的学生?”
脸上虽有一丝笑意,语气还是带上了莫名的寒气。
这个人跟近卫文隆不同,他比近卫文隆好色,他好色如魔。
那天布置任务的时候,陈宝骅跟苹如这样强调。
现下,光从外表和初步接触看,苹如还真难以想象眼前这个人是个好色如魔的衣冠禽兽。
可能人家隐藏的比较深。
苹如目光不离丁默邨的脸,直视着他:“我初中就在民光中学读过书啊。那时候开学典礼,经常会看到校长居高临下地站在主席台上讲话,一讲就是半个时辰,好像有讲不完的话。一开始我还听得很认真,后来,就快要睡着了。”
丁默邨笑:“原来你们都这么嫌弃我啊。”
苹如笑道:“哪里啊,校长嘛,内里怎么说都无所谓,到了外头跟外人说,听不得外人说一句不好,自己就更不会说了。”
丁默邨怔然,想起了自己在学校的那些时光,好像一去不复返了,就像他一去不复返的民族气节。
他若有所思道:“嗯,很感同身受,说出了我一直以来对于母校无法言喻的感情。大抵也是如此吧。”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学生太多,我记不大清了。”
苹如抿唇浅笑:“我叫郑苹如。”
丁默邨点头:“现在哪个大学读书呢?”
苹如脸一红,羞愧道:“我刚毕业,以前在法政学院读法律。现在,每天忙于找工作,已经十几天了,还没找到。我就是太笨了。”
丁默邨审视苹如,他摇头:“我看你机灵得很嘛,别妄自菲薄。是要找法律方面的工作吗?”
苹如想了想:“最起码要跟法律搭上边儿吧。不然,感觉自己大学四年白上了。”
“要是你愿意,到我那里做我的法律私人顾问吧,没事的时候就帮我整理整理文件什么的。”丁默邨说出这话时,自己也颇为讶然,怎么这么草率,不管不顾地让一个刚认识的女学生到七十六号。
法律顾问?
一个号称杀人魔窟的地方居然也讲法律?
真是可笑。
“真的吗?我是不是听错了?”苹如看起来那么大喜过望。
丁默邨的笑若有若无:“没有。我是说真的。”
看平时少言寡语的主任勾搭美女够久了,司机忍不住提醒:“主任,76号有事情,需要您赶快回去。不能逗留太久。”
丁默邨扫了司机一眼,跟苹如辞别:“苹如,我先走了,要是找不到工作可以来找我。吉尔菲斯76号是我的工作地址,随时欢迎你过来。”
“好呐,谢谢校长,再会。”苹如笑着挥手。
这么快就得手了吗?
苹如走在路上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旗开得胜。
她想起了陈宝骅劝她执行任务的话。
美貌很多女特工都有,可你有着很多女特工没有的东西。你没有经过特殊训练,你的气质里有着女学生的纯真无邪和名媛的高贵典雅,更容易让那些长久接触特务的人卸下心防。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七十六号。
吉尔菲斯七十六号。
汪伪中国国民党中央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
虽然七十六号的首脑是汪精卫,特务委员会的主任是周佛海,但实际上七十六号听命于梅机关所派的总联络官晴气胤庆和侵华日军驻沪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林秀澄。
苹如想起花野吉平就是被梅机关拘捕的,而近卫文隆和她则被宪兵司令部便衣跟踪多次,那么七十六号会不会早已掌握了她从前的行迹,从中勾勒出她身份的轮廓?
知道行迹又怎样,她在中统没有档案,他们没有找到确凿的破绽,何况都过去四个月了,她也没有被通缉,应该没什么事儿吧。
苹如来到七十六号门口,看着那些身穿草绿色特务手持蓝色证件进进出出,再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觉着自己是不是缺了什么东西。
是缺了。
不过,没有蓝色证件,但她有丁主任的承诺啊。
苹如眼见出来的特务少了,走过去跟看守说:“我是你们丁主任的学生,他让我过来,我可以进去吗?”
一左一右两个看守面面相觑,又打量了苹如一番,面无表情道:“没有证件,不得入内。”
苹如悻悻转身:“什么啊,说是欢迎我随时来,结果都不让进。”
“欸,苹如,你在门口做什么?”
苹如见是从前交际过的沪西宪兵分队长藤野弯丈,微笑道:“我找人,好像是这里的副主任,姓丁。”
藤野弯丈疑问:“你找丁主任做什么?”
“丁主任是我的中学校长。前些日子我在街上找工作,遇见了校长。校长跟我说找不到工作可以来找他。我就来了,可是他们不让我见校长,进去也不让。”
藤野弯丈笑:“怎么可能让你进去啊?这里又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进去的地方。”
苹如拧眉:“那我该怎么办?”
“这样吧,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联系到丁主任。”
“好啊,谢谢你啊。”
藤野弯丈叫过来一个宪兵司令部便衣,耳语了几句,那个便衣就开车走了。
藤野弯丈这才进了七十六号,他跟丁默邨不熟,先去见了七十六号的另一位副主任李士群:“李主任,有人找丁主任,是个女学生,您看要不要先去看看。”
李士群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处三层小楼往下看了看,问藤野弯丈:“你认识她?”
“对。”藤野弯丈把苹如的话告诉了李士群,另外还说了一句话:“我们宪兵司令部对她实行监控很久了,她可能是重庆方面的间谍,只是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
李士群会意点头,唇角勾起显现出一脸坏笑,他转身去了丁默邨的办公室:“老丁,有个女学生找你,说是你的学生,姓郑,要你带她找工作,你认识吗。”
丁默邨与李士群两个人虽沆瀣一气,但也因权力暗地里争得不可开交,丁默邨不想给李士群抓他把柄的机会,他否认:“不认识,长什么样子?”
校长不认识学生,是很正常的事,李士群没有怀疑,道:“挺漂亮的,要不让她进来,你见见,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疑心
丁默邨带苹如进七十六号的时候, 苹如表现得很胆怯,对待陌生环境的犹疑和特务的惧怕全然写在脸上,她微微低头跟在丁默邨后面, 没敢主动说话。
丁默邨发现身边没了人影儿, 他回头,驻足等了苹如几步, 而后跟苹如并肩走。
到了丁默邨的独立办公室,苹如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校长, 你现在有事吗?忙不忙啊?”
“不算忙。你坐吧, 别太拘束。”丁默邨坐下后, 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对苹如说。
苹如坐下了,他问:“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
“你爸爸在法界的权力那么大, 怎么不找你爸爸帮你?”
他居然已经偷偷调查过她了。
特务大多疑心重吧,所以他调查她还算正常吧。
苹如睫毛微颤,随即敛去不安的情绪,她微笑:“爸爸为人比较刻板, 不喜欢弄权,所以我想我还是靠自己好些。”
丁默邨点头,他突然笑了:“你爸爸是真古板。国民政府建立之初, 政府元老就讨论过你爸爸的任用问题,因为你爸爸认理好争,很多元老都不建议你父亲当政务官,适合当司法官。这大概也是你爸爸再无法升迁的原因。首席检察官, 已经不能再高了。再动,就该跌下去了。”
丁默邨最初是共*产*党,后来转投国民党,现在又为汪伪和日本服务。
苹如假意不知,避嫌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啊?”
丁默邨避重就轻:“因为我也是国民党。”
他口中的国民党前面还需加两个字:汪伪。
汪伪国民党。
苹如懵懂点头,丁默邨又笑:“不过真是奇怪,你爸爸那样的人,怎么会教养出你这么擅长社交的女儿。交际这一方面,你爸爸不如你。”
“我擅长交际?”苹如指了指自己。
“对啊,听说你跟日本驻沪中层官佐大多都有交往。”丁默邨审视着苹如。
苹如笑道:“好像是吧。我弟弟南阳就跟爸爸的性子很像。可能我有点像妈妈吧。”
“你妈妈好像是日本人。”
“是,所以我也会说日语。”苹如不想跟丁默邨解释她母亲的国籍问题。
丁默邨从抽屉里取出两三个蓝色文件夹,推给苹如:“那平时的话,除了整理文件,你也可以帮我做翻译。我这边经常会有日本官佐来的。”
合着法律顾问是做这些?
管他呢。
苹如高兴地点头,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儿。
之后丁默邨就教苹如文件整理的原则。
这几天来七十六号跟丁默邨相处,似乎没什么异样,苹如还感觉这个杀人狂魔挺好相处的。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最近几天似乎没有梅机关和宪兵队的日本官佐过来,倒是丁默邨原先的翻译秘书沈耕梅抱了一叠文件夹过来了,她将那些文件重重搁在丁默邨的办公桌上:“主任,最近几天的文件整理有点小问题。”
丁默邨知道沈耕梅因为被苹如抢了位置而不高兴,皱眉问:“具体什么问题?”
“顺序错误。”沈耕梅眼梢扫过苹如的脸,轻笑一声。
丁默邨给沈耕梅使眼色:“我看看,你先出去吧。”
沈耕梅瞪着苹如哼了一声,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丁默邨靠近苹如坐了坐,耐心十足地帮苹如把顺序有错的文件指出来,顺带换了过来。
苹如笑着点头:“我知道了,以后再不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抬头看看丁默邨,又笑了。
笑靥如花。
丁默邨情不自禁地看着苹如:“你很爱笑啊。”
苹如羞涩一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校长,心里就很欢喜,想笑出来。”
丁默邨毫不避讳他们认识不久:“这是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与表现。”
臭不要脸。
要的就是你的臭不要脸。
“啊?”苹如错愕。
丁默邨兀自笑笑,问她:“有谈过恋爱吗?”
苹如低眉:“有啊,不过就只有一次。”
“现在没恋爱吗?”
“没有。”苹如的神色有些黯然,“跟初恋男友分手以后,就没有了。”
“那你喜欢你的初恋男友吗?”
想到汉勋,苹如心中如被抽去一块。
接受任务之前,苹如也曾想过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不起汉勋,可上海中统区需要她,她必须舍弃一些什么。
所以,她再次延迟婚期,与汉勋相约抗战胜利后结婚。
抗战胜利,她和汉勋,应该会等到这一天吧。
苹如摇头:“我不知道。”
丁默邨想笑:“你不知道,还跟人家恋爱。”
苹如说得煞有其事:“我就是觉得他对我好,莫名其妙就跟他在一起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分了。好像,他要去外地工作,我坚持在上海,就这样,分了。”
“那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苹如笑得很开心:“很好啊,校长帮我找到了工作。人也温和。”
“我温和?”丁默邨诧异。
曾经温和过。
只是,残酷的权力争夺让他像一只受过伤的刺猬。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人。
那个污蔑他沟通中*共特科狙杀调统科上海区区长马邵武害他被捕入狱的不知名人。
那个诬陷他贪污招待费的军统局局长戴笠。
那个撤销他调统科三处处长职务给他闲职让他有名无实的国民政府中央委员会长蒋*介*石。
所以,他要反击。
用一种类似于狐假虎威的方式。
苹如重重点头,一脸小女儿情态:“对呀。校长从不对我发脾气,哪怕我做错事。”
“因为你的错小啊,就是整理错文件罢了。”他的神色突然阴鸷起来,声音也冷了几分,“要是错大了,我也会生气的。”
苹如怯怯低头,不敢看他:“喔。”
丁默邨忽然笑了,他道:“你长得这么漂亮,初恋男友很好看吧。”
苹如想着汉勋的脸,道:“个子很高,面相很清秀,单眼皮,眉眼很干净……”
不能跑题。
苹如目光柔和地看着丁默邨,声音亦如丝绸的柔滑:“校长也长得清秀俊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丁默邨看起来很期待苹如的回答。
苹如重新低下头去,声音小小的:“只是校长的眼睛里有一种很阴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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