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钰歪歪脑袋,不对啊,玉武哥哥的父亲陆伟里,明明都有世袭的王位了,为什么还要在仕途上惨淡经营?
“父亲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一向不喜欢别人说他因为身份而有了官位,从小苦读,却始终没考到功名,在大理寺任了职后,就更加勤勉公事。大理寺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他查案常常查得彻夜不归。”
若是卫国公府那位大舅舅有这般觉悟,大舅母恐怕会日日烧高香。
“那你喜欢陆叔叔管着你吗?”承钰夹了个酱香凤爪来啃。
“嗯……从前不喜欢,不过现在渐渐有些明白二叔的心……二叔这辈子过得不容易,至今未娶,祖父父亲都不喜欢他,我想,我对他来说,也是个寄托吧。”
这只凤爪有些瘦,承钰左啃啃,右啃啃,酱汁嘬到很多,咬到嘴的肉却少。陆玉武看着小丫头啃得的劲儿,自己也夹了一块来啃,两个人比着嚼,脸上糊上了酱汁,相互嘲笑。
“武儿。”一声呼喊,门被推开,凉风忽得钻了进来,两人手里拿着鸡爪,俱是一愣。
“祖,祖父。”陆玉武吓得把手中的鸡爪往桌上一扔,承钰闻声转过身去,小嘴两边的深色的酱汁还未擦去。
门口的男子满头银霜,已过了花甲之年,但精神抖擞,气色红润,魁梧健硕的身材撑起一件长衫,愣是穿出了戎装的感觉。声如洪钟,气势轩昂。正是世安王。
“这是什么?你竟然在书房扎了个秋千!”世安王指着书架子后的堆满绢花的秋千,怒不可遏。
“你是读书读糊涂了!”世安王声如洪钟,吓得承钰紧张地拿着鸡爪,心道:外祖母一向喜欢芝兰玉树,谦谦有礼的人,这老头粗莽凶恶,难怪外祖母听说他在府上,连姨母的生辰也不来了。
“现在,马上,把它给我拆掉!”陆玉武躬着身子立在一边,连连点头,承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怂的玉武哥哥,平时护着她的时候明明像棵温暖的大树,如今飓风来了,大树也自身难保。
她这朵树下的小花更只能闭紧了嘴,希望老头没有看到她。
但,那怎么可能——世安王的眼睛老鹰一般地盯上了承钰。
不过刚才教训陆玉武的犀利目光眨眼间收敛了光芒,便得温和起来。明亮的眼,像冬天里的火焰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啊,丫头?”老头竟蹲下身子和她说话。
“承钰,姜,承钰。”承钰嘴里还含着一块小骨头,此时吐也不是,咽下去,更不可能。
“祖父,这是母亲的外甥女,刚从泉州来……”陆玉武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老头沉了脸训道:“没叫你解释,赶紧去,把那糟心的玩意儿拆了再来跟我说话。”
世安王戎马一生,军营中军令如山,因此他无论到了哪儿都讲究最严明的规矩。回了家,和自己亲孙子说话,也当一般的小兵无异。
忙着训孙子,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儿媳妇的外甥女该是哪家的人。儿媳的外甥女,那就是卫国公的外甥女,就是卫国公妹妹的孩子。
卫国公孙立言两个妹妹,一个成了自己的儿媳,另一个?不就是当年要和小儿子私奔的孙丫头吗?
如今真是人老了,差点忘了,刚回来时听儿媳说起过,自己还送了一大袋子玛瑙石给她。
世安王想明白这点,心头一震,再和承钰一对视,这模样,果真酷肖孙丫头。
刚才他进门,就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儿了,小小的脸蛋子,大大的桃花眼,疑惑又带点惊吓地看着他,心里就觉得有些面熟。
原来是孙丫头的女孩儿。不过听说孙丫头前几年不是离世了吗,怎么她的女孩儿又在自己的王府,还在和孙子,啃鸡爪?
看着姜承钰一张被酱汁糊得花猫般的脸,世安王想从身上摸出手帕给她擦擦,左摸右摸,才记起自己很多年前就没有随身带手帕子的习惯了。
进了军营还带块绢帕,拿出来擦擦汗别人会笑你娘娘腔的。
既然没有绢帕,那就……
承钰见老头沉思片刻,抬肘把手臂伸了过来,正疑惑他要干嘛,没想到老头用衣袖在她嘴边左右乱蹭。
“好了,这下干净了。”世安王收回手,会心地笑了笑,就像某日突发奇想,把自己乱糟糟的桌案整理一新的感觉。
原来是给自己擦嘴。承钰哭笑不得,还没见过有人擦嘴用自己的衣袖的。
“小姑娘,你为什么到金陵来呀?”老头此时和一般慈爱的祖父无异。
“我外祖母想见我,我就来了。”
“你外祖母……”世安王叹口气,“她身子还好吗?”
“好。”承钰有问有答,但惜字如金,刚才还在笑玉武哥哥怂包,没想到自己也没什么底气了。这个老头的确没有恶意,态度和蔼,但隐隐就是有种气场——惹不起的。
“她今日可来了?”
承钰本来想说她听说你回来,就拒绝了姨母,但是她不敢,最后只咕哝出一句:“没来。”
世安王若有所思,点点头。“弗儿仍是不愿见我。”说着抬头拍了拍她的脑袋,“若是没有当年那桩恩怨,说不定现在你就是我孙女儿啦。”
承钰气馁,变小就是这桩不好,谁都爱来拍你脑袋,不知道老拍会长不高的吗!还有,谁稀罕做你孙女儿了。
陆玉武那边“乒里哐啷”一通乱响,世安王回头看了看,又看看承钰颇心疼的目光,指着拆到一半的秋千问道:“你要玩儿?”
承钰下意识地点点头,又立马摇摇头。
世安王爽朗一笑,招呼道:“武儿,别拆了,留着!”
“啊,为什么?”那边的陆玉武问道。
“没有问什么,我说留着就留着。滚过来,陪你表妹玩儿!”世安王发出最后一声命令,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房门口,想到什么似的,忽又折转回来,看得承钰和陆玉武心里又是一惊。
第四十八章
世安王站在承钰面前,灯光被他挡住了,承钰笼在一层阴影下,心里七上八下连猜测的心情都没有。
小手突然被拉住,一块温热的碧玉扳指塞到手心。
“忘给你见面礼了,这是爷爷的一点心意。”世安王呵呵笑着。
“您给过我玛瑙石了,好多的。”承钰有点惊慌,这个扳指做工精致,晶莹圆润,显是不离身戴了许久的。
“那不算,当时随手一给的。收下!”语意虽然比对陆玉武温柔许多,但军营里的那种刚决干练是抹不去的。
承钰轻轻咬着唇,紧张地收下。
回去先给外祖母看看,不行再让外祖母出面退掉。
“谢谢。”
世安王又是爽朗一笑,喃喃道:“多伶俐的孩子,收了做干孙女吧?不行,弗儿一定不会答应,唉,弗儿……”摇摇头,似是在和两个孩子感慨,又似在自言自语,说完也没在意承钰和陆玉武疑惑的注视,自顾自地走出了屋子。
——
雨在晚饭前终于停了,承钰和陆玉武各自去吃饭。到回卫国公府时,已是辰时过后。华车行至中途,外面又是一阵滚雷,吓得车中的孙步玥赶忙躲进高氏怀里。
承钰刚把车帘揭开,大雨便瓢泼而至,雨丝扑到脸上,凉丝丝的。对面的孙步瑶却恼了,道:“快把帘子放下来,雨都吹到我脸上了。”
承钰只好把帘子放下,笑道:“步瑶表姐,你不是最喜欢下雨的吗?我记得你前几天还写了首颂雨的诗拿给顾女先生请教。”
孙步瑶神情尴尬,摸了手绢子擦擦脸,说道:“哪有这回事,我什么时候说过。”
回府时雨势越发大起来,“哗啦啦”地把人声都打散了,平彤绣桃得贴得近一些,声量拔高几倍,承钰才听得清她俩说什么。女眷下车后便钻进伞下,丫鬟扶着一路小跑。承钰低头认真地跑,耳边只听见雨水哗哗,和周围分辨不清的说话声。
隔着重重雨幕,她依稀听见琴儿在和她道别,琴儿住的嫣然阁和老太太的凝辉院在两个方向。
走到最后,只剩下她和平彤绣桃三人,凉风一吹,承钰禁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左拥右护的两人吓了一跳。
“姑娘,我知道一条回去的近路,不如咱们从那儿走吧。”绣桃担心承钰着了凉。
又是近路?
前世的记忆蓦的兜上心头,承钰心里一阵战栗。
“不用了,咱们就走这条路吧。”
“不远的,从角门出去过穿堂,有个小花园,小花园走完便是凝辉院后院了。”绣桃说道。
还有这样一条路,自己怎么不知道。
或许是前世不大出门,更不会去后院溜达的缘故吧。
又是一阵大风刮来,承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打得她浑身寒浸浸的,不由双臂交叉抱住了自己的小肩膀。
怎么近来身子这么弱不禁风了,承钰吸了吸小鼻子,绣鞋泡在雨水里,脚也冰凉冰凉的。
“近路能近多少?”承钰问道。
“能近不少呢。只是因为大家不喜欢那个小花园,所以才不常走。”绣桃道。
鞋袜打湿的感觉真是难受。横竖还有两个丫鬟陪着自己呢,这里是卫国公府,也不会有孙涵,走近路就走近路吧。“你领我们走吧。”承钰最后对绣桃说。
绣桃应声是,承钰和平彤就跟着她的脚步走,在游廊没走完之前拐进了一个角门。
果然有一个小花园,不过灯笼下承钰花园了的小径,堆积了许多惨败的树叶儿,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打扫。
“这儿还有个荷花池呢。”承钰指着路过的一亩方塘笑道。灯笼晃过,她看到里边的荷叶连连,皓白花朵。
“是啊。”绣桃笑得有些不自然,加快了脚步,“姑娘,雨又大了,咱们走快些吧。”
雨更大了吗?她怎么觉得雨已经小很多了。
绣桃提着灯笼,猝不及防“啊”地一声惊叫,叫声尖利,直透雨幕,吓得承钰有一刹那觉得魂不附体。
“你鬼叫什么呀?”平彤也被吓着了,拍着胸口有些恼怒地问道。
绣桃往前指了指,承钰顺方向看过去,自己也吓了一跳。
灰蒙蒙的雨夜里,几步之外的小径边缘,荷塘一角,一个白衣少年茕茕孑立,。他没有带伞,全身湿透,雨水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蜿蜒淌下,他却毫无知觉一般。
显然他刚才听到了绣桃的叫声,此时转过身来看向她们。承钰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皮肤异常白皙,整个人瘦削孱弱。若不是他披头散发,且身量不及陆平里,这么通身的阴郁气质,承钰险些将他认成陆平里了。
平彤吓得不敢往前走一步,绣桃惊魂甫定,大着胆子举起灯笼细瞧了瞧,光一凑近,少年不禁微眯了眼,很不舒服的样子,但一句话也没说。
“是二少爷。”绣桃认出人来,小声说道。
“二少爷?不是怀薪表哥吗?”承钰奇道。
绣桃摇摇头,却没有回答承钰,只催促承钰快走,不用理会。承钰被绣桃平彤左右围着,一撮风般地经过少年所立的地方。
“等等。”走出几步,承钰回头望了望,淅沥夜雨中,仍见少年一身单薄,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荷塘。
承钰拿了平彤手里的另一把伞,朝少年走去。
“姑娘,走吧。”绣桃在后面小声劝道,“姑娘。”
承钰走到少年面前,离得近了,她看清他的面容,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竟有几分像大舅舅孙立言,只是鼻子更俊朗一些,有雨珠从鼻尖滑过,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满了雨花。
“给你。”承钰把伞递给他。她只及少年的腰,因此手臂举得高高,抬头仰看他。
少年低下头俯视她,不说话,也没接过伞,一双星眼波澜不惊,死水一般,泛着点微光,薄薄的嘴唇紧抿。
雨又大了起来,承钰和他僵了一会儿,袖口都被淋湿了,少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最后承钰干脆拉起他的手,把伞柄塞到他手里。
“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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