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了一会儿,承钰先垂下眼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承钰顺着樱粉色的缎被看上去,直到看到孙怀蔚穿的白色粗布上衣,她忽然心念一动,歪嘴坏笑了一下。
平彤和绣桃正专心地按住孙怀蔚,万万没想到下一刻这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痴傻少爷突然笑了,笑得不可遏制,根本停不下来。
再看自家姑娘,正伸了一只手指,左左右右地戳少爷的小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承钰第一次见他笑,没想到笑起来的样子更帅。洁白的牙齿,两边尖尖的小虎牙,还有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笑得如清风明月,如芙蕖春松,是四月天里的温暖。
承钰逗入了迷,差点忘了正事。既然嘴巴终于张开了,那就……
承钰拿着药碗,往孙怀蔚嘴边一凑,小半碗药汁便滑了进去。
“不许吐!”承钰赶紧扶着他的下巴抬了起来,把孙怀蔚的嘴捂得死死的。
少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喉结动了两下,还是把药吞了下去。
——
喂完药到老太太屋已是亥时末,承钰穿了身薄绸蝶纹寝衣,筋疲力尽地倚在外祖母的肩膀上。
老太太摇着一把黑绸绣花碟竹柄团扇,丝丝凉风扑面,承钰觉得舒缓了许多。
“外祖母。”
“唔?”
“孙怀蔚表哥,从前是不是还有个姊妹?”
老太太侧头看外孙女,“你听谁说的?”
“猜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把团扇往膝上轻轻一摔,半晌又重新拿起来继续扇,讲道:“只有个孪生妹妹,不过九岁时候夭折了,没多久,他生母姚姨娘也去了。”
“他生了场大病,人也烧糊涂了。说来咱们钰儿还是心善。”老太太把扇子凑近了承钰的面孔,轻轻扇了几扇。
她何尝不是狠心不管这个孙子的,也无怪老大和老大媳妇不闻不问。倒是钰儿,刚来国公府没多久,也没问是什么人,看见病了就救了回来,说来这既是外孙女与次孙的缘分,也是在为他们孙家积德了。
“那以后怎么办呢?怀蔚表哥好了以后,他还回原来的地方住吗?”承钰问道。
“钰儿想和他一起住吗?”老太太反问。
想到刚才孙怀蔚咬自己的那一口,承钰果断地摇了摇头。
老太太笑笑,用扇子轻轻拍了拍承钰的脑袋,说道:“瞧你担心的样儿?难道他还能抢了你的去。”
“我已经让你大舅母另外安排了屋子和伺候的丫鬟,你要是想找他,就去扶摇院的偏院。”
“谁想去找他了,话也不会说。”承钰皱眉。
还是不会说话。老太太心底一声叹息。那孩子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聪明伶俐,乖巧灵气,一双大大的星眼滴溜溜地转,一看就透着股聪敏劲儿。
后来他烧了几天几夜,好了以后她再去瞧,孙子便话也不会说了,眼睛也不转了,傻乎乎地盯着一个地方,口角流涎,时不时笑两声,看得她既心痛又惋惜。
头两年医生请了无数,太医院的太医看尽了,还是找不出病根,只摇头让他们另请高明。后来她先丧了气,不忍心再去看这个孙子,再后来听说高氏把他挪到一处小院子静养,她也不再过问。
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到这个孙子,竟是托赖了外孙女。孙怀蔚长高了,十五六的少年消瘦而憔悴,眉眼像极了她的大儿子孙立言。
“好歹也是孙家的子孙啊。”
承钰没听见这声叹息,已然靠着外祖母的肩膀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承钰醒来发现离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焦头烂额地爬起床,来不及等平彤绣桃伺候,她自己摸了衣服梳洗,等平彤她们听到动静进来,承钰已经自己草草地穿戴好了。
“你们怎么也不叫我呀?”
“姑娘,老太太说你昨儿累着了,让人去枕雨阁给您请了假,想让您休息一天。”绣桃解释道。
承钰不由分说,拿了昨晚抄好的纸便往东跨院赶。
赶到东跨院到族学和女学岔路口的游廊时,承钰因为走得急,冷不防和刚拐进游廊的人撞了个满怀。
两人都走得急,这一撞都摔了个四仰八叉,承钰怀里抱着的抄写纸四散开来,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好巧不巧的,这个游廊四四方方,中央围了个小池子,有几张抄写被风吹到了水面,承钰扑过去看时,纸已经被水浸透,墨迹晕染开来,成了黑糊糊模糊的一团。
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哪个不长眼睛的啊!敢撞我!”承钰这边正伤心无奈,另一边被撞倒的人捂着屁股被小厮拉起来,疼得挤眉弄眼的也不忘问候一句别人的娘。
“是你啊!”四目相视,承钰和孙怀薪认出了彼此。
“原来是你,哼哼。”
前世承钰就不喜欢孙怀薪这副纨绔子弟相,此时听他言语间不干净,顿时皱了眉头道:“是我又怎么样!”
孙怀薪歪着嘴巴笑了一下,也不回答承钰,自顾自道:“上次你害我姐从树上掉下来,本来想找你算帐,结果每次去祖母那儿,你都躲到屋子里。这回是你自己撞上来的,那可别怪我了。”
承钰知道这个孙怀薪就是个少爷脾气,闹不出什么大事,绿豆大的胆子,口气却不小,也就不理会他。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要解决少了几页抄写的问题。
水里的纸捞上来肯定也没用了,外祖母让人和顾女先生请了假,眼下这个情势,不如将计就计,先回去把落下的抄写补上,中午再拿去给先生。
只有这个法子了。强行解释只会像昨日那样,越解释顾女先生越不相信。
第五十三章
承钰捡起地上的几叠纸,当孙怀薪不存在一般,径直抱着那一沓纸从他身边走过。
刚才不回答他的话,现在又公然无视他,孙怀薪气得鼻子都歪了,看着承钰穿着浅碧色褙子的纤纤背影,他对着小厮吩咐道:“把阿旺给我牵过来。”
“是,二爷。”小厮应声而去,孙怀薪叉着腰,原地转了几圈,还是不解气,在后边对着小厮吼了一句“快!”
小厮疾步如飞,不一会儿便拉着一条狼狗跑了回来。
接过狗绳,孙怀薪歪嘴一笑,往承钰去的方向奔了过去。
承钰怀揣着纸张走得微微喘气,早饭也没吃,肚子空空如也,还要虚张声势地“隆隆”乱响一通。
拐到通往外祖母院子的甬道,承钰望见前面正走了个穿墨绿色金丝绣莲花图案褙子的女子。这条甬道静悄悄的,四下里没什么人,女子左右看了看,刚才还端庄秀气的走路姿势立刻变了个样儿,承钰只见两只墨绿色的衣袖甩了起来,一前一后随着裙摆的大幅摆动,步子也拉得老长。
承钰抿嘴一笑,不是她三舅母还能是谁?
三舅母的手是拿弓使剑的手,脚是成天到晚上树爬山,往木桩子上踹的脚,衣服鞋子再华贵,也裹不住她的本性。
前世她和三舅母熟了,只要没有旁人,三舅母就会当她面儿把鞋袜脱了,盘腿坐在炕上,驼着个背磕瓜子,她总说人生最舒服不过如此。
“吭!”承钰加粗了声音,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前边的女子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发现是承钰,面上的惊慌神色倒减了几分。
“小鬼头,你咳什么?”卢氏向承钰走来,轻轻戳了戳承钰的脑门。
承钰不说话,只斜着眼笑。
“刚才,可不许和你外祖母说。也不许,当笑话讲给琴丫头她们听。”卢氏双手抱在胸前,为自己撑气势。
“刚才什么呀?发生了什么,承钰怎么不知道呀?”承钰东张西望,一双桃花眼水灵灵地滴溜转。
“小鬼头。”卢氏又伸了手指要戳承钰,没想到承钰这回头一偏,躲了过去,卢氏戳了个空。
“上回给你送的咸甜酥,味道怎么样?”
卢氏自从嫁到国公府后,一心想做个贤妻良母,结果绣花把针戳折了,弹琴把琴弦扯断了,好好的几盆姚黄魏紫也让她养死了,万念俱灰之际,她偶入厨房,竟发觉自己还有几分厨娘天分。
老太太没说什么,但府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知道大嫂常爱在背后笑话她,因此她把练武的时间也减了,一心一意地抄着锅碗瓢盆在油烟里钻营,后来烧出的菜做出的点心能让老太太吃到满意。
或许是前世她到国公府时卢氏已经功成身退,对厨艺的兴趣渐退,更乐于教承钰些拳脚功夫,而这一世提前几年来,正赶上卢氏对厨艺的热乎劲儿,因此她和卢氏的感情竟通过吃食建立了起来。
“好吃呢,三舅母是怎么做的呀?外面吃起来酥脆,有淡淡的咸味儿,里面却是松软甜甜的。”承钰记得那天她吃了五个,临近中午肚子饿时满脑子都是三舅母做的咸甜酥饼,顾女先生的课也没听进去,还因此被责骂了两句。
“好吃的话,下次你去我那儿,我教你做。”
卢氏瞅到承钰怀里抱着的一沓纸,“啧啧”几声摇头道:“也亏你学得进去。”
承钰莞尔不语,和卢氏结伴去凝辉院。
牵着狼狗的孙怀薪站在承钰和卢氏身后,远远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他蹲下身摸摸狗的头,指着那抹浅碧色的小小身影,俯在狗的尖尖耳朵边上说道:“阿旺乖,去咬她。”
狼狗似乎听懂了小主人的意思,歪着脑袋伸出了舌头,在孙怀薪拍它脑袋后,四足发力,眨眼的功夫便窜到了承钰面前。
这条狼狗是前月孙怀薪的舅舅送来给他的。孙怀薪除了下河摸鱼外,最爱的就是训狗了,因此他舅舅高大人经常为他在各地找寻品种优良的狗。
目前阿旺是他的新宠。
他说的这个“咬”当然不是真咬,他没打算养咬人的狗在身边。孙怀薪只是想吓唬承钰,把她吓个小便失禁,既解了老姐的恨,祖母也怪不到他身上去。
“听母亲说你近日在学蜀绣,若是学会了也帮我绣个荷包,我拿去给你三舅舅。你知道,我绣的东西,他都不敢带出去。”
承钰失笑。上回三舅舅腰上挂了个墨绿色的荷包,承钰只看到上面绣了许多刺,歪歪剌剌的气势十足,一问才知道那是三舅母绣的翠竹,几个姑娘登时笑得前仰后合,三舅舅红着一张脸,默默地把荷包解了下来揣进袖子里。
“三舅母想要个什么图案的?”
承钰正抬头问卢氏,不想突然被卢氏推开,小身子撞到水磨墙上时,她听到阵阵狗吠。
——
管事妈妈刚来给高氏回过话,人退下后,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阳光从窗户漏进来,一支红宝石的步瑶闪着明光,把她的眼睛都给照红了。
“二少爷呢?还在睡吗?”因为府中上下都把孙怀蔚淡忘了,主子下人一律称孙怀薪为二少爷。
“二少爷去东跨院了。”亦芝回道。
“哟。”高氏丹唇一启,笑得很惬意,“他什么时候转性了,不睡懒觉要去族学。”
“二少爷天资聪颖,相信努力一番,就会像大少爷一样文采斐然,才华出众。”亦芝捡好听的话给高氏听,虽然她知道孙怀薪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心性。这年月初的时候他也起过早,去过一次族学,不过是想结交些新朋友。
“希望如此吧。”高氏对着红漆描金花的小镜子,左看右看,对头上的步瑶喜欢得紧。
“大太太,出事儿了!”亦兰进门便冒出这样一句话,落在高氏耳朵里,觉得极是扫兴。
“什么事儿?”天大的事儿不过听到姜承钰没了高兴。
“二少爷放狗咬了三太太,三太太腹痛不止,现在在老太太院儿里呢。”亦兰一通气说完,如晴空一阵响雷。
二少爷,三太太,腹痛不止,并且老太太已经知道此事了!
高氏站起来,脑子微微眩晕,但仍旧努力保持镇定,端好她当家主母的架子,疾步赶到凝辉院。
还没进抱厦间,高氏便听见屋内传来女子的阵阵呻吟声,明明痛到无力还发出的声音,显然伤得不轻。
而小儿子孙怀薪就垂手站在屋门前,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高氏上去就给了楞小子一个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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