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屋里哭声一片,老太太额前的青筋跳得作痛,但头脑很清醒。她当然清楚休掉高氏的利害关系,刚才不过是气急了,才说出了让儿子休妻的话。
“老大媳妇,如果你还想做这个卫国公夫人,从今往后就好好悔过,相夫教子,内宅一应事务我都会交给老二和老三媳妇打理。”
没了权力地位,对于高氏来说同样是剜心割肉的厉害,她翁了翁唇,颓然地跪在原地。
“你愿不愿意?如果你说一个‘不’字,我也大可让立言写下休书,你可以回高家继续做你的大小姐。”
“不,我愿意,我愿意。母亲,我可以不管事,只要您别让老爷……”高氏说到这儿哽咽住了,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娘家尊荣很重要,但娘家的荣华不能代表一切,若是她就这样被休掉回家,金陵那些贵妇议论她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好,这是你说的。你现在回去就把一应账册对牌交给老二媳妇,往后府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照顾好三个孩子。”老太太不欲多说,甩开高氏抓着她裙摆的手。
高氏最后是被三个孩子搀着回去的。
外祖母和大舅母关在屋里说严肃的事,丫鬟把粥饭拿到承钰屋里来,但承钰哪里还吃得下。她心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大舅母会憎恨自己到要她性命的程度?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思来想去,粥也凉了,她才听平彤说表哥表姐一起把大舅母扶了回去。
人走了,她忙跑去追问外祖母,外祖母面色很罕见地忸怩了一番,只说难以启齿。她缠了好久,外祖母才松口说是因为一个梦。
大舅母在没见到自己之前,就梦到自己拿着刀要害怀缜表哥。就因为这么一个荒诞的梦,大舅母就要她性命?
承钰彻底哭笑不得。
这只能说明大舅母实在珍爱怀缜表哥,但承钰不相信只有这一个缘故。怀缜表哥是因为梦,而怀薪表哥和步玥表姐,的确出过一些与她相关的小意外。比如步玥表姐从树上摔下来,比如怀薪表哥想放狗吓她,却害得三舅母差点小产。
“承钰也觉得你大舅母可笑?”老太太替一向精明的儿媳感到害臊,“其实还有个缘故。你觉得你姨母和玉武表哥待你怎样?”
明明在说大舅母的事,怎么又扯到王府家去了?
“很好,他们待承钰好得不得了。”这是真心话。
“那便是了。你步玥表姐月底便过十四岁生辰,要行及笄礼了。而行过及笄礼,就得赶紧找婆家。她自小到大就喜欢武儿,你大舅母更有意两家结亲,这样对你表姐,对你表哥今后的仕途,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事,这也是你大舅母一直以来心愿。”老太太解释道。
这些事承钰当然清楚,前世她就亲眼见孙步玥是如何死心塌地地等成了老姑娘,可是她如愿嫁给玉武哥哥之后呢?还不是背着人和孙涵偷情!
“你到了金陵后,你姨母百般疼爱你,再没提武儿和玥儿的事。你大舅母急了,认为因为你,她的心愿达不成了。”老太太嘴角扯出一丝嘲讽,这个儿媳,总认为事事都该顺遂,都该合她的心意,一有不如意,竟使出这么丧天良的手段。
“难不成,大舅母觉得姨母更中意我?要我和玉武哥哥……”承钰回过味来。是了,前世老太太和姨母都有意把她许给玉武哥哥,但那时她羞涩怕人,不大爱和玉武哥哥接触。
当时本来都要合两人的生辰八字了,绣桃突然跑去和外祖母说,自己喜欢的人是孙怀缜,老太太才临时反悔,定下她和怀缜表哥的亲事。而那时,她还被孙涵的甜言蜜语蒙在鼓里,随时准备和外祖母反抗。
“你也别多想,横竖你还小,到时若有中意的人了,再做打算。”老太太摸摸外孙女的头发,心疼道,“这么病一场,害咱们钰儿掉了好多头发。”
“秋天树落叶子,承钰就落头发。”承钰冲外祖母调皮一笑,希望老人家能开心些。
老太太果然被哄得“呵呵”一乐。“咱们的钰儿,我这个老太婆拼了命也要把你护得好好的。”外祖母搂着承钰摇了摇,忽然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女儿。
她在的时候,自己何曾这么亲密地哄过她,抱过她,如今她去了好几年,自己却连一句关怀的话也说不了了。
临近月底,郭氏忙得不可开交。从前为了避免高氏针锋相对,她能让就让,内宅的事从不插手,如今所有的事交到她手里了,她得从头一一打理,并且再过几日就是孙步玥的及笄礼,宴请的宾客,赞者都得反复斟酌核对。
郭氏正为赞者人选发愁,不能选诰命太低的贵妇,不然大嫂会觉得贬低了玥姐儿,也不能选和大嫂有过矛盾的贵妇,不然大嫂会觉得自己在公然和她作对。
小姑子如何?小姑子贵为世子夫人,又有二品诰命在身,德行端庄,贤良淑德,正是赞者的不二人选。而且大嫂也一直爱和王府来往。
不过这得亲自去和小姑子商量,虽然小姑子多半会同意,但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
正准备出门,郭氏见门外走进一个弱不禁风,瘦骨嶙峋的女子。
女子穿一身石榴红刻丝云锦缎长褙,发髻上左一支步摇,右一支发钗,珠光宝气,富贵十足。但一张脸却瘦得颧骨突出,脸颊下陷,吃不住脂粉,虚浮在面上。
郭氏险些没把来人认出来,还是那双三角凤眼提醒了她,没想到短短几日,高氏看起来竟老了五岁。
她起身迎道:“大嫂来了。”
高氏一改往日的张扬,淡淡笑道:“忙着呢?”瞥了眼炕桌上的几本厚账簿,眼底闪过一丝留恋。
郭氏低头也发现了,尴尬一笑,摇头说不忙。
自从事发之后,高氏很少再出门,老太太说暂时不想见她,省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更是不怎么露面。若不是女儿的及笄礼将至,很多事宜她不能拿主意,她也不会低声下气地来找郭氏。
高氏最讨厌郭氏一副软硬不吃,一团和气的棉花样,为了早点结束屈居人下的感觉,她直奔主题,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二弟妹,定好及笄礼的正宾和赞者没有?”
郭氏一早便猜到这位大嫂不会甘心把女儿的及笄礼交给她处理,只是没想她回来得这么快。
“赞者我打算请小姑子来,不知道大嫂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第六十四章
“我想的也正是小姑子,昨日已经去王府找过她,她也答应了。”
郭氏恍然,原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只是来通知她一声。
“那两位赞者还需要一位……”
“另一位我也找好了,就是我娘家的大嫂,她家世虽然一般,但我哥哥如今升了两广总督,论亲疏论地位,也足以当玥儿的赞者了。”
果然都安排好了,不过提她哥哥做什么,还怕旁人不知道她有个位高权重的哥哥靠山?郭氏知道大嫂一向爱逞这些,但她也一向不爱计较,当下只是笑着答应下来。
——
承钰养了小半月的病,老太太也没急着催她回去上学,说等过了年,明年再上学也可。于是等下午老太太午休时,她便溜到小花园子找孙怀蔚。
“你为什么老在这儿待着,这里风吹日晒的,在屋里待着不好吗?”承钰提着她的针线篮子,大清早吃过早饭便到了荷花池边。
今天老太太去相元寺还愿,她可以和孙怀蔚待上一整天。
孙怀蔚早来了,一如既往地倚在柳树旁,穿一身青色直裰,眉眼淡然,如一块莹莹润泽的碧玉。
听到她的问题,他笑了笑,露出两边浅浅的梨涡,一侧的小虎牙透着少年郎的天真活泼,和不笑时的沉默如玉截然不同。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孙怀蔚装痴傻六年有余,期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再想开口时,口舌迟钝,说话难免吃力起来。那日承钰就是这样断断续续,听完了他的故事。
那是一个悲凉而无奈的故事,贵族世家里,或许都不会缺的故事。前世她待在孙涵母亲身边,类似这样的事听了不少,不过那时她自己过得不好,除了长叹一息,也没功夫去伤感别人的伤感。
但当她知道他的经历时,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想帮他。鹦鹉困在金丝笼里,只有乖巧学舌,才能讨主人欢心,而他困在这国公府里,只有装疯卖傻,才能勉强生存下去。
所以高氏被亦兰告发,外祖母狠狠罚了她一场,承钰心里偷偷地开心,替他出了口恶气。第二天她便迫不及待地跑来告诉孙怀蔚,少年听了之后嘴角轻扬,目光悠然地看着满池残败的荷叶,淡淡说道:“她好不好,干我何事。她再不好,我母亲,妹妹,也回不来。”
虽然少年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承钰还是以此事解气为由,做了好些点心逼孙怀蔚吃下。
上次孙怀蔚吃光了所有豆沙馅的月饼,别的却没动过几口,所以承钰做的酥饼豆卷小馒头里,全包的是红彤彤甜蜜蜜的红豆沙。
“为什么,全是红豆?”孙怀蔚在承钰逼迫下吃了两个豆沙卷,笑问道。
“我见你上次把豆沙的月饼吃完了。”承钰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难道他不喜欢,自己猜错了?
孙怀蔚心头一暖,似乎很多年了,从没人在意过他爱吃什么,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吃什么,根本没有人在意他还活着。
他又笑了,梨涡里盛着浅浅的阳光,“母亲,喜欢甜食。我。”他摇了摇头。
原来是因为中秋圆月夜,他想起母亲了,所以吃了她做的豆沙月饼。
下次给他做些咸的好了。承钰心里暗暗想着,却见孙怀蔚仍没停筷,又夹了一个奶白枣宝。
“你不是说你不爱吃甜食吗?”她嘟着嘴问道,这个少年,从第一眼见他,就是这么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样子。
少年两口吞下点心,又不说话了,叫承钰想用小拳头捶他。
时近九月,落一场雨便凉爽几分,清晨的池边带着早秋的微微凉意,承钰把做到一半的鞋子拿出来,靠着柳树的另一侧一丝不苟地缝制起来。
绣一点,又和旁边孙怀蔚的脚比一下,绣一点,比一下,引得孙怀蔚发笑。
“你笑什么,再笑不给你做了。”承钰撇撇小嘴,“你为什么总穿这双鞋子,都破了。”
“娘做的。”少年只说了这么三个字,承钰明白过来,不再追问,低下头,继续做她的新鞋。晨风轻轻扬起,鬓间几缕碎发贴在她粉装玉琢的脸上,小小的手拿着针线,虔诚认真地在布料上穿梭,针刺破布料的声音,沉闷厚实,听在孙怀蔚耳里,觉得一阵心安。
“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隐隐约约,承钰听到有人读书的声音,停下手里的活计,竖着耳朵再细细一听,果然是有人在朗声读书,声音似乎是从假山石背后的那堵墙外传来的。
孙怀蔚看着承钰不解的目光,解释道:“墙外,是条甬道,安静。那个人,每天都读。”
“所以你在这里听他读?”承钰惊奇自己才发现孙怀蔚的目的,他是想读书!
“可是不听先生授课,你又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这有何难?大丈夫,敦厚朴实,不可,浅薄虚华。”孙怀蔚扬眉轻笑,似在问承钰说得对不对。承钰虽是女子,不用熟读《四书五经》,但基本的还是了解,此时听了孙怀蔚的解释,不得不叹他的无师自通。
是了,他说过自己九岁时便考上了秀才,一时被捧为金陵城第一神童,只是在那之后不久,高氏便指使人往他书房送了碗莲子羹,而他把那碗莲子羹让给妹妹喝,小姑娘当场便没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声音,怎么越听越熟悉,不似孙怀蔚那般沉厚,也不像玉武哥哥那样清朗,中音带着些沙哑——是她前世听了小半辈子的声音!读书的人居然是孙涵。
承钰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孙涵的声音总带着些沙哑,前世她听起来,还觉得独一无二,觉得正是这沙哑,让她感到温暖踏实。
此时这声音却听得她毛骨悚然,坐立不安了一个时辰,估摸着到了族学先生讲课的时间,读书声才戛然止住,墙那边,隐隐传来有人跑过的声音。
“你若是想读书,我可以去富海馆帮你借来。”她不想孙怀蔚每天都靠听孙涵这一时辰学习。
富海馆是东跨院族学旁的藏书馆,馆楼有三层高,在国公府还是前朝王府时便修建了起来,珍藏了许多古籍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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