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老爷和夫人便不似往常亲热。起初我以为夫妻吵架,过两天也就没事了,谁想直到夫人离世,老爷还是那般冷硬心肠……”
杜姨娘见承钰面有戚戚,便没再说下去。
“小山……那个小山到底是谁?”承钰喃喃道,那个害得父母离心,家宅不宁的小山究竟是何方神圣?
承钰这晚被一块玉和一座“小山”压得忧思重重,加之下午睡得过久,晚间更没了睡意。平彤浓熏绣被,在外间的榻上早睡着了,承钰却在床上辗转了半夜,直到丑时才渐渐睡去。辰初又被平彤叫醒,梳洗了要过西院去向父亲请安。
姜彻果然留在罗姨娘那儿,承钰到时屋里正摆好了早饭,罗姨娘仍抱着葳哥儿,母女俩一左一右紧挨着姜彻坐下,其乐融融。
“父亲。”姜彻抬头,见小女儿穿了身粉红色绣牡丹团花褙子,外面披了件雪白色软毛织锦披风,头上仍是两个花苞髻,两边各簪了白玉响铃簪,项上挂着晶莹璀璨的璎珞圈,越发显得粉装玉琢,乖觉可爱。心下一软,招手道:“承钰,可吃过早饭了,到父亲这儿来。”
承钰缓步上前,“还没用过呢。”声音软软糯糯。
“和父亲一起吃饭吧。”姜彻让丫鬟添碗筷。“昨夜搬了新屋,住得可还习惯?你罗姨娘身子不好,父亲就留下陪了她一晚。”
“承钰原本就在那儿的,自然习惯。听说罗姨娘有了身孕,父亲陪着她是应该的。”
姜彻摸摸承钰的头发,心里觉得宽慰。“你罗姨娘虽有了身子,但你日后有什么需要,还是来找她要,她开了库房,尽管拿给你。”说话间,又看了眼罗姨娘。看来,承钰屋子里少了摆设这件事,父亲已和罗姨娘提过了。
罗姨娘接了父亲一个眼神,忙颔首笑道:“钰姐儿前儿说屋子里短了东西,不过是我瞧着夫人的东西贵重,让人给好生收在库房里了。如今姐儿提起来了,我便马上叫人开了库房,一并给姐儿取回来。”
承钰点头,“那便有劳姨娘了。”
姜韵把姜彻贴得紧紧的,丝毫不肯放松,一张施朱抹粉的脸蛋上满是排斥她的戾气。承钰无意去碰钉子,仍是捡了个边缘位子坐下。不过好在这回葳哥儿没再哭闹,只睁着双眼睛,半警惕半打量地望着她。
回去的路上平彤悄悄在她耳边嘀咕道:“姑娘,咱们日后给老爷请了安,还是回自己院里吃饭吧。我看少爷一直盯着您看,两只眼睛鼓鼓的,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一样,面色发青,奴婢看着,实在有些渗得慌。”
承钰笑她胆小,“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怕的。”但也答应以后不在罗姨娘那儿吃饭。葳哥儿防贼似的把她盯了一早上,她心里着实有些别扭。
年关将近,府里上上下下忙乱一片,罗姨娘挺着身子,无奈府中没有主母主持,她又一向喜欢揽权,所以更加忙得脚不沾地。姜韵刚及笄,一为替母分忧,二来她也得学着如何管家,因此也陪着罗姨娘忙得灰头土脸。倒是承钰当了半月闲散人,整日练字看书,养花逗鸟,也不必担心罗姨娘会在这时来寻她的晦气。
这个新年过得平淡而无味,从正月初二起便在不停地走门蹿户。姜家自祖上早分了家,无奈支庶不盛,各房人丁都不兴旺,最后数下来,亲戚还没有拜访的姜彻同僚多。
越到后面,承钰越发觉得疲惫,因为近几年她没出门交际,每到一户人家,都得彼此介绍一番,并且还总能看到罗姨娘小鸟依人地附在父亲身边,在众人面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有不知情的人见了如此光景,便直接称呼罗姨娘为姜夫人,旁的知情人听了,也不提醒。
时近元宵,这日是孟府老爷给小儿子办周岁礼,承钰因为花厅人多嘈杂,出来在棵树下躲清闲,不意撞见姜韵在和她的小姐妹说体己话。
幸而树干粗壮,足以挡住承钰娇小的身子,平彤也很识趣地藏在一旁,免被姜韵发觉。
并不是她故意要偷听别人讲话,只是姜韵和她的小姐妹走到这处便停了下来,而且话语中似乎还涉及她的母亲,她不得不听下去。
“上回听你说,你母亲有意把你许给这孟府的嫡长子?”是姜韵朋友的声音,承钰记得她似乎是林府的嫡小姐。
一般嫡女是不屑于同庶女交往的,况且林府的老爷官品还在姜彻之上,而且这位林小姐直呼“罗姨娘”为姜韵的母亲,这么看来,姜韵这些年走到哪里,旁人都是拿她当嫡女看待的。
“快别提!”是姜韵的声音。
“你没见过他的样子吗?还是故意拿他来编派我?五短的身材,还没有我高,宽脸大鼻,眼睛却门缝儿般小,谁要嫁他!”
言语刻薄,却把林家小姐逗笑了。
她嗤嗤笑了两声,说道:“但也耐不住别人家底雄厚,他父亲那官儿,我听我母亲说,随便捞一笔,就能有普通官员一年的年俸呢!”
“谁稀罕!”姜韵嗤鼻道。
接着是林家小姐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你母亲给你备足了嫁妆,你当然不稀罕了。上回去你那儿看到的那个象牙嵌红木的化妆箱,我母亲都舍不得给我造一个呢,你一来就有成套的八件。身家可见一斑了。
姜韵一听,扯扯嘴角笑了笑,很快转移了话题,又拉着林家小姐不知往哪处去了。承钰在树后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阵阵冷笑。
年前罗姨娘命人把从前母亲屋里的东西通通搬了回来,也包括那八件象牙嵌红木的化妆箱,想来这比割了姜韵一块肉还让她难受,以致姜韵在整个新年里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不过她并不在意姜韵的脸色,她更在意的是罗姨娘到底还捏了多少她母亲的嫁妆在手里。母亲屋里的东西,是明面上的,七零八落地给她送了回来,田产庄子,库房里的东西,都是暗的,她想查查不到,想拿回更是颇为费劲。
终究是没有可用的人手。府里上下,哪个不是罗姨娘的人。她这个小姐就算嫡出,过几年也得嫁出去,下人凡是有个心眼的,也不会冒着得罪罗姨娘的风险来帮她。
吃过午饭又是听戏,莫说她此时只是个九岁的女童,就是在前世,她过了二十岁,仍是不爱听戏,咿咿呀呀地反倒唱得她头疼。因此她寻了个借口,便带着平彤回府。
车快至门前,承钰撩了车帘,便瞥见一个老婆子在自家大门口徘徊,矮小瘦弱,一身粗布青衣,边上还带了个十二三的小男孩,也是一身短褐打扮,身材清瘦。
她们有何事?承钰一路盯着看过去,只觉得背影熟悉,下了车,还是平彤说了声:“那不是钟嬷嬷吗?”她才想起来。
钟嬷嬷是当年她母亲从京城国公府里带来的嬷嬷,是孙氏的奶母,从小也非常照顾疼爱她。母亲不让她吃的甜食,钟嬷嬷还会悄悄喂她两口。只是母亲去世后,钟嬷嬷似乎家中有些事丢不开,向父亲告了归,父亲也就让她回京中去了。
第七章
前世她没再见过钟嬷嬷,后来去了国公府,偶听外祖母说起,似乎是家里儿子孙子相继去世,她老人家伤心过度,大病一场也跟着去了。
看来这一世和前一世的经历并不完全相同。
饶是过了三年光阴,钟嬷嬷还是一眼便瞧出穿一身藕荷色褙子的承钰。老人家走过来相认,承钰欢喜地叫了声“钟嬷嬷。”钟嬷嬷听了,一面抹泪擦涕地,一面不住打量承钰:“姑娘长大了,长高了……还是这么瘦小一个。你母亲去了,没人再禁着你吃那些甜烂食物……”
一提孙氏,钟嬷嬷哽咽起来,语无伦次。承钰安抚了好一阵,请到房中坐下,喝了两杯热茶,钟嬷嬷才渐渐平静下来。
“当年你母亲去了,我本还想着留下来照看你,怎奈我家里那孩儿不争气,说是拿钱去做生意,没想到被人骗光了家产,还遭了一通毒打。我只得撇下你急急赶回老家。前不久我那儿子还是去了,留下个孙儿。我无时不在惦记着姑娘,便卖了家中几口薄田,一老一小地赶到泉州来投奔姑娘。只望着姑娘不要嫌弃咱们祖孙二人。”
“小结,快过来给姑娘磕头。”钟嬷嬷说完把坐在一边的少年拉过来。承钰细看,长得倒是白皙秀气,一路走来,也始终低着头,没敢张望。
少年被拉过来,老老实实地便给承钰跪下,也不抬头看承钰,低着头要向她磕头。承钰忙拉他起来,她现在才九岁,短短的手臂有些够不着,少年还是磕了一个头才被平彤拉起来。
“钟嬷嬷,您是我母亲的奶母,我母亲敬你还来不及,我又怎么敢怠慢您。您想留下便留下,承钰只当您是外祖母般供着,小结哥哥我给他差事,也不用签卖身契。”
承钰是真心的,虽然钟嬷嬷来寻她到底有所求,但别人能想到你,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她血亲关系的外祖母,虽然以后也一味宠着她,但从出生到现在,却没有问过一次,更别说像钟嬷嬷一般离开三年也还要回来找她。
“姑娘说的什么浑话,奴婢怎么敢和老夫人相比。小结纵使不签卖身契,也和家生子一般,要一世为姑娘做事,等我百年以后,也得替我守着姑娘安好。”
承钰许久没听过这般讨心窝子的话,她看钟嬷嬷比记忆中似乎老了许多,满头银发,眼睛被围在纵横的皱纹中,依然明亮犀利,一时红了眼圈,说道:“嬷嬷待承钰这般好……”
——
晚间姜彻带着罗姨娘姜韵回来,承钰去请安时把这事说了,姜彻颇为惊讶,但对这位国公府来的嬷嬷,姜彻一向尊敬,最后还让罗姨娘给小结在外院安排个差事。
罗姨娘听了,面色有些阴晴不定。她一向惧怕这个瘦弱矮小,但口齿凌厉的嬷嬷。当年孙氏宽厚仁慈,不要她站着伺候吃饭,这个钟嬷嬷却在旁边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妾是何物,一个女,一个立,自应当站立着伺候老爷夫人。”
一双单眼皮的眼睛虽小,但目光犀利,看得她浑身禁不住一个冷颤。
后来孙氏去世,她便告老还乡,自己好不容易松一口气,怎么这个时候又回来了?
“父亲,我看不如把小结留下专供女儿差使。女儿快十岁了,身边也需要个得力的小厮。小结哥哥斯文受礼,年纪也不过十二三。”
外院的许多事,府中女眷不好插手,有小结在,一旦发生什么,承钰心里也能有个底。
姜彻想了想便同意了。一时没人注意罗姨娘阴沉了一忽儿的脸色。
晚间承钰拉着钟嬷嬷说话,问起从前孙氏是否有一块璎珞圈,上面镶的玉上镌了字。
钟嬷嬷一听神色滞了滞,半晌点头说是,“钰姐儿怎么问起这个?可是有人和钰姐儿说了什么?”
承钰摊牌,指着自己项上挂着的璎珞圈说道:“前日杜姨娘看到我带的这个圈子,提起从前母亲也有一块,还说自从父亲和母亲生了间隙后,母亲就再没戴过。”
“嬷嬷,承钰虽只九岁,但是自母亲去世后,承钰独自一人应付,该懂的都懂,所以我想母亲这事儿,恐怕那璎珞圈脱不了干系。钟嬷嬷若是知道些什么,尽管告诉承钰。”
钟嬷嬷叹口气,还是不想再提,但一看承钰的眼神,小小的玉人儿眼眸澄澈,目光坚定,一看便是个早慧的孩子,心底无奈,又是一声叹息,还是托出了实情。
“那块玉,的确是镌字的。一面是夫人的小字,‘眉眉’,一面是“小山”……”
承钰恍然,杜姨娘那日说听到父亲在诘问母亲,似乎问的就是“小山是谁?”
“这个小山不是别人,就是京城世安王府的嫡次子,陆平里。小山是他的字。”
“说来他和夫人也是一见钟情。因为国公爷和世安王年轻时生了矛盾,两府不大来往,夫人和他也不常见面。好像是有一年的元宵节吧,夫人去忠勤伯家做客,见到了陆二爷。”
“两个人之后就偷偷地有了来往,连我这个奶母也给瞒了去,到陆二爷上门来提亲时,也只有夫人的贴身侍婢慎珠知道。那块玉就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
原来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是有过意中人的。承钰问道:“那为何母亲最后还是嫁给了父亲你。”
钟嬷嬷摇摇头,继续回忆道:“以前只是听说国公府同世安王府不来往,却不知道两府的矛盾这么大。国公爷当时一口回绝了陆二爷,还让他以后再也不要来府上。世安王不忍看儿子饱受相思之苦,还亲自上门提亲。最后的确答应下亲事,不过不是夫人和陆二爷的亲事,而是三小姐和陆大爷,也就是世安王世子的亲事。”
承钰掩嘴低呼一声。大户人家向来不允许相互嫁娶,既然兄长娶了别人家的姐姐,弟弟便不好再娶妹妹,否则传出去,会叫旁人笑话的。
外祖家是铁了心不让母亲嫁给陆家二爷。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承钰小小的眉头紧蹙。
“后来不久,国公爷便急急为夫人选了这门婚事,把夫人远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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