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清寒步步紧逼,追问道:“那得看兄长愿不愿意先跟我交底了。”
牧清辉一张脸微微发红,挠了挠头,有些局促的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唉,我这,唉,如今反倒有些不好开口了。”
牧清辉果然在外头有人了。
就是今年上半年,他去南边盘账,顺便敲打几个掌柜的,并打算亲眼瞧瞧那几家舶来品铺子的经营情况——毕竟如今有了一个争气的弟弟和亲家,他的海上生意做得越发红火,短短两年,他的专卖舶来品铺子也从原先的三家急剧扩展到如今的十二家,翻了几番不止。铺子多了,摊子大了,一时间没有那么多成熟可靠的伙计,牧清辉不免要亲自过问,生怕下头的人不尽心,或是捅了篓子。
生意做得大了,牧老板的交际圈自然也就拓宽了,同全国各地许多豪商巨贾乃至不少地方官员皆有往来,各色宴席自然少不了。
那日他一个织造商人朋友的孙子过周岁,他不免也要前去恭贺。因为是孩子过周岁,那家也没请什么乱糟糟的戏班子,只叫了一个这两年兴起的女子乐团,里头琴瑟琵琶一应俱全,难得技艺十分不凡,一众女子也都颇有姿色,十分赏心悦目。
结果也是孽缘,牧清辉例行打赏的时候,竟一眼看中了里头那个弹琵琶的女子!
那女子模样自不必说,难得竟十分清新动人,又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娇弱风姿,两人只无意中对看了一眼,牧清辉就怦然心动。
后头的事情不必细说,一切都是顺水推舟:那织造商人朋友本就愿意跟牧清辉打好关系,如今见他难得看中一个乐妓,自然巴不得成人之美,当即先偷着把人赎买了,然后直接连人带卖身契,一发送到牧清辉下榻的山庄里去了……
牧清辉也不是什么柳下惠,当即受用了,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竟不似以往那般随手丢开,越发沉沦,最后竟将人养了起来!
牧清寒听他说完,脸上黑的简直比外头下雪天还阴沉,一把将桌上茶具拍的叮当乱响,当即顾不上许多,指着自家兄长道:“简直胡闹!”
他本就是个死心眼儿,觉得夫妻白首要的就是一心一意,似那等商场、官场打着应酬的幌子做些龌龊事已经叫他无法容忍,可如今自家兄长非但做戏,还入戏颇深,眼见着如今都拔不出来了!
他这一声儿却把牧清辉喊的不是滋味儿。
即便知道弟弟如今是五品大员,圣人挂在心上的红人,可好歹牧清辉也做了这么些年的哥哥,在外头也是呼风唤雨,便是济南知府见了也要笑呵呵、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句“牧会长”,今儿大过年的却被弟弟当头吼了一嗓子,当真是过去三十多年都没有过的经历,登时便有些接受不来。
“什么胡闹,”牧清辉微微皱了眉头,心底有些抵触,嘴上不大在意道:“不过一个乐妓罢了,玩物而已,外头的商人谁没有三五个外室?我做的也够好的了,决计不会叫她上到明面上,也不会叫你嫂子难做,能有什么?”
牧清寒听了这话,越发觉得刺耳。
不仅牧清辉觉得这个弟弟变了,便是牧清寒也觉得自家兄长有些与以前不同了。
“兄长糊涂,”他正色道:“你如今也是一方地界上的人物了,内外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不知多少人等着你出丑呢,便是再如何谨言慎行也不为过的。那些乐妓之流来历何其杂乱,难不成还能有什么清白的好人?兄长不说远着些个,竟还大咧咧收了,难不成就不觉得毛骨悚然?”
牧清辉让他说的面上越发挂不住,只还是耐着性子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愿意自甘下贱的,就如同咱们也想生在官宦家庭,而非这商贾之家一般,不然你还能少受些排挤、闲气。我也不是那没脑子的毛头小子,之前已经打发人去查过了,确实是个清白丫头,不过家里孩子养不过来,这才把她八两银子卖与一个班主,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瓜葛。”
听了这话,牧清寒略略松了口气,只还是不大放心,又说:“这些暂且不论,兄长也这般年纪了,植儿也恁大的人了,你同嫂子安稳过日子不好么?何苦又去外头招惹!殊不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隔着天涯海角,也未必能瞒嫂嫂一辈子,若是来日东窗事发,兄长又有何面目直面嫂嫂?又怎么对两个侄儿说?难不成兄长忘了,咱们小时候吃过的苦了么?”
这也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牧清辉听后果然十分动容,头一次露出挣扎之色。
不过他似乎当真极其喜欢那名女子,犹豫再三,还是迟疑道:“我只当养了个丫头,这辈子都是个丫头,也必然不会叫她养育孩儿,难不成这也不成?”
大约是怕牧清寒不答应,他又急急道:“我终年奔波,也着实累得很了,有时候在外头一待三几个月,同你嫂子分隔两地,实在寂寞,不过,不过是个解闷儿的丫头罢了……”
牧清寒却知道这种事情纵容不得。
他也是男人,虽不花心,却也曾见识过许多,也知道这种事情就怕开头,一旦此刻不斩草除根,只怕来日后患无穷,因此死咬着不松口,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家兄长看。
如今牧清辉也确实有些怕了这个弟弟,见自己卖惨都不管用,也知道这条路是行不通,当即就有些垂头丧气的。
牧清寒生怕他说一套做一套,又催着叫他做了保证,这才罢了。
可等牧清辉回房之后,牧清寒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且不说江南据此太过遥远,牧清辉只口头答应了,万一只是敷衍又改如何是好?再者他总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也太过蹊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不是他自视甚高,或是在官场混久了,多了些风声鹤唳的毛病,只是牧清寒唯恐背后有阴谋。
若此事当真是有心人特意安排的,或许所图不止一个牧家商号!
想到这里,牧清寒的表情越发凝重起来,当即叫人喊了张铎来。
“张大哥,”他再三请张铎坐下,道:“我这里有一件事,十分要紧,可能牵涉甚广,须得一个靠得住信得过的人去办。”
张铎一听,也不问什么事,直接起身抱拳道:“爷尽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小人也必要走个来回。”
牧清寒点头,飞快的写了一张纸,上头一个名字,一个地址,还有几个商户名号,递给他道:“你去这个地址给我查这个人,顺便把这几个商户也摸一遍,看他们跟什么人往来。记住,要悄悄地,除了夫人之外,谁都不许告诉。此事要快,我知道你手下也有几个得用的人,挑最得力最信得过的排出去,钱财不必担心,走我的私账。”
张铎迅速看了一遍,又郑重收在怀里,细问道:“那么便不过明路了,小的必定小心谨慎,也不惊动当地官府。”
见他这样通透,牧清寒十分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叮嘱一句:“也注意安全。”
第八十章
身为济南商会的会长, 牧清辉实在忙得很, 刚在开封过完年, 不过初四一大早就要打道回济南。
商氏和牧林自然也跟着,只是牧植却不愿意走。
他这会儿上的是私学, 教书的先生也返乡探亲去了, 年假还剩将近二十天, 这么早回去也无甚可做, 而开封城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而言,吸引力着实大得很。再者叔叔婶婶俱都十分不凡,他一年也未必能见一回, 这次就想多待几日,顺便见识一番都城繁华。
牧清辉被弟弟戳破心思,这会儿正有些心烦意乱,而商氏老早就揣了心事, 夫妻两个眼下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也不知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 也都怕叫儿子发现端倪, 故而愿意将牧植托付在此。
杜瑕和牧清寒他们亲自送走了兄嫂侄儿,再看向对方时眼神不免有些复杂, 然后本能的拉住了手。
唉, 谁能想到回遇到这种事情呢?
若是牧清辉就此能放开手倒罢了, 若是不能……
十三岁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总走了父母的牧植丝毫没有一点离别伤感,反而如巨大多数刚摆脱父母掌控的孩子一般, 难掩兴奋的问道:“叔父,侄儿想学射箭!”
杜瑕看着这老大一颗电灯泡,笑道:“怎的,你父亲不许你学?”
“可不是!”牧植很是苦恼的点点头,抱怨道:“父亲总说我还小,又说如今也用不着,我就说叔父怎的就学了,他不说话,却也还是不大同意。”
他不懂为什么,牧清寒可是很清楚。
原先他们家乱的很,一群姨娘、庶子的都不安分,涉及到的巨额家产争夺足以叫人铤而走险,而那时牧清辉年纪尚幼,许多事又千头万绪的,不能十分周全,是以牧清寒也不得不学点东西自保。可如今牧清辉只一位夫人,也只有两位嫡子,家中当真干净的不能再干净,自然也不舍得叫儿子吃练武的苦。
想到这里,牧清寒的面色不禁有些黯然。
这会儿还是一位夫人,两个嫡子,可假如这回的事情处理不好,谁知道日后是个什么情景呢?
“你如今的年纪不小了,若真想学倒也学得,”牧清寒点了点头,道:“只是你须得想好了,练武可苦的很,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夏练三伏冬练三寒,撑得住么?这会儿你先好好想想,若是想明白了,我便教你,日后也专门打发一个武师傅盯着,若是偷懒可不成,你爹娘求情也无用。”
他说的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果然把牧植吓住了,满是稚气的脸上十分犹豫。
小少年的脸微微泛红,突然似鹌鹑一般有些蔫儿了,抬脚踩着街边被风吹过来的炮竹碎屑,小声道:“多谢叔父,那,那侄儿再想想。”
见原本一个阳光灿烂的儿郎瞬间萎靡了,杜瑕不禁有些心疼,忙上去摸着他的脑袋安慰几句,又对牧清寒嗔道:“你吓唬他作甚么,日后他也未必考武举的。”
牧清寒低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掌心,越发觉得那小子合该好好调、教一番,于是立即努力忽视心头一点委屈,为自己辩白道:“哪里是吓他!是他自己说想学武,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想当年你我初见之时,我早已练了几年了,便是读书再苦再累也没落下,我又何曾喊过苦,叫过累?”
说到最后,牧大人是真的觉得委屈的狠了,老大一个人看过来的眼神竟也透着几分受伤。
也没见你心疼过我,如今他只不过干嚷两声,你便这般……
杜瑕一怔,旋即噗嗤笑出声,便用另一只手拉住他,软声道:“好好好,是我粗心了,日后也心疼你,今儿亲自给你下厨可好?”
牧清寒心中熨帖,极其受用,可却故意板着脸,又瞥了侄儿一眼,故作正经道:“我岂是那等娇气的?莫要拿哄孩子那一套来糊弄我,当着晚辈的面,拉拉扯扯这是作甚。”
杜瑕笑的简直肚痛,闻言强忍笑意,歪头看他,作势要松手:“也是,咱们正经走路才好,莫要拉扯,叫人瞧见也不像话。”
话音刚落,牧清寒却已经急急忙忙又抓紧了些,理直气壮道:“怕他们作甚?你我夫妻,亲密些才是正理,却又碍了谁?”
两人就这么手拉手往前走,马车也不坐,马也不骑,没几步果然遇上几个年轻女孩儿,见他们这样大大方方的牵着手,都有些羞红了脸,可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看,觉得这两个人瞧着可真是般配,感情也甚好,真是叫人羡慕。
若是日后她们的郎君也愿意这般,当真不枉此生。
只是这两人牵着手便罢了,后头那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却是什么身份?若说是儿子未免太大了些;可若说是兄弟……
这俩人在这些事上很有些我行我素的厚脸皮,倒是昂首挺胸往前走,只是苦了后面拖拖拉拉的牧植,被过往行人看的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好容易硬着头皮走了几步,牧植忙不迭的甩开婶婶,飞也似的往家里跑去了,任凭谁在后面喊也不听。
牧清寒心中一阵畅快,自觉十分得意,神采飞扬的到了家,便重提方才妻子说过的要亲自下厨的事。
杜瑕笑道:“你还真没忘呐,也罢,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就活动活动。就包饺子吧,也应景儿,想吃什么馅儿的?”
牧清寒先不急着回答,却转头去问正窝在墙角装死的侄儿想吃什么馅儿。
牧植小心翼翼的确认了一番,见自家叔父果然是问自己,立刻觉得有股被关爱的暖流涌上心头,也来了精神,忙中气十足道:“肉,萝卜羊肉的,蘸料要多多的辣子和香醋!”
牧清寒嗯了声,转头就对杜瑕道:“既如此,那就要笋干和各色菌子丁儿的素馅儿,清清肠胃。”
牧植目瞪口呆!
杜瑕笑的东倒西歪,又对牧清寒道:“你呀你呀,欺负个孩子作甚?他还小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缺了。”
说着又看向牧植,笑道:“我瞧着你这几日似乎有些上火,羊肉燥热,便先不吃那个了吧。可巧前儿得了好大一块肥牛肉,又有骨汤的冻儿,就用那个包些灌汤的饺儿吧。”
牧植乖巧的点头,连说谢谢婶婶。
杜瑕一抿嘴儿,又道:“不过你叔父说的也有道理,回头肉馅儿你也莫要多吃,且掂量着来。我再叫人用香醋和香油拌些切得细细的洞子货的菜叶子,你好歹调剂着吃些。”
有前头那么一位坑侄子的叔叔对比着,这样一位细致温柔的婶婶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
牧植感激万分,又问自己能不能帮什么忙。
“等会儿帮着吃吧。”杜瑕就看向牧清寒,笑道:“你叔叔虽然是武官,可好歹也有文举功名,左右无事,无论文章时政,你们便随意探讨些吧,也打发时光。”
牧植便又苦了脸。
杜瑕径直去了厨房,果然先叫人预备了萝卜牛肉和笋干菌丁的两种饺子馅儿,自己却先去找了各色菜蔬。
新鲜菜蔬不易保存,洞子货又极贵,百姓往往将各色蔬菜用盐巴腌渍了,然后放到地窖里保存,若无意外,能吃到第二年开春呢。
杜瑕取了些香椿切碎,跟葱花、鸡蛋搁在一处搅匀了,预备等会儿摊成鸡蛋菜饼。又把小葱切的细细的,松花蛋也切一个出来,分别跟老嫩豆腐拌了,弄个阴阳碟,一边是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一边是滋味浓厚的皮蛋豆腐,都极其解腻开胃。
还有旁边耳房专门用来生菜的炕上也出了好些黄豆芽、绿豆芽、蒜苗之类,杜瑕拿了一把绿豆芽,预备等会儿用姜丝和香醋清炒。
说是亲自下厨,也没有真从头忙到尾的必要,杜瑕指挥着厨房的人和面、拌馅儿,然后象征性的捏了几十个,就洗净手,问刘嫂子:“还有没有山楂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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