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顺着他的话想了一回,立刻便觉美得很,也跟着乐了。
这一带甚是繁华,临街诸多店铺,衣食住行无所不包,什么张家酒店、洞庭梅花包子、鲁家熟羊肉铺、唐家金银铺、温州漆器物事铺等等,浓香扑鼻、吆喝灌耳,各色货物端的是琳琅满目,直叫人多长几只眼睛都看不过来。
更有许多高鼻深目,明显不是中原人长相的人在此间买卖,服饰各异,端的惹眼,竟也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大禄朝人,还是异族。
杜瑕头一次切身实地的见识京城繁华,走走停停,见店就进,走的极慢。
牧清寒也不觉得厌烦,跟着她出出进进,又悄悄帮忙格挡人群,十分体贴。
如此这般,两人走了小半个上午也才不过逛了两条街,却是什么都没买。
杜瑕想起来牧清寒大伤初愈,不敢叫他过多劳累,忙率先喊出累了,要就近去一座叫宜城楼的酒店休息,顺便吃午饭。
可刚要走,牧清寒就拉住了她,不大自在的说:“这家不好,换一家。”
杜瑕不解,转头再看,见宜城楼端的是内外人流往来如织,酒楼内还隐隐有歌声乐声传出,便是带出来的饭菜香气也无比浓郁,怎么都没瞧出哪儿不好,便问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见牧清寒的面色赧然,后头跟着的张铎三人也表情古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这边。
在杜瑕的追问下,牧清寒才摸了摸鼻子,道:“这酒楼内有妓女,许多爷们儿取乐,你去不好。”
杜瑕一听也红了脸,啐了一口,心道还真是白日宣淫,倒是怪好兴致。
这么想着,她却不免有些心痒难耐,不仅不走,反而又往前蹭了两步,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斜着眼睛往里头瞅。
按理说大白天的,又是城中官府明文准许的繁华地段,便是有妓女,恐怕也是陪酒唱曲儿跳舞的乐妓、歌姬多些,并不如何有伤风化,想来她瞧瞧也无妨吧?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呢!
见她这幅反倒越发好奇的模样,牧清寒真是哭笑不得,揽着她劝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若是要听曲儿,回头咱们不管是去戏园子还是自己请一班戏子回家,哪个不更好?里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乱的很呢,别看了。”
杜瑕刚要乖乖跟着走,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禁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的望向牧清寒,狐疑道:“你还都没进去呢,如何得知?”
就听后面于猛噗嗤一声笑出来,牧清寒耳尖微微泛粉,没奈何,只得指着五彩迎宾楼门前头挂着的一个牌子,叫她看,说:“但凡挂着这样牌子的,便是跟官府报备过,准许各处妓馆、乐坊伶人随意进去陪客的。”
顿了下,又不等杜瑕继续追问自己怎么知道的,牧清寒索性一口气都说了:“之前我同你哥哥外出游学,开始见了这个也不知道,贸贸然进去倒吓了一跳,忙不迭就逃出来了,还是张大哥他们同我们解释的,日后就都绕道走了。”
杜瑕听后恍然大悟,又转头去看张铎,见他满脸笑意的点头,这才罢了。
她又去细看那牌子,就见红彤彤一块,上头用饱满的紫蓝绿等油彩绘了一朵不知什么花儿,倒怪好看的。
见她非但不拔腿就走,反倒凑近了细看,那宜城楼外头两个揽客的下人也笑着上前凑趣,问道:“小娘子进来坐?本店有上好的乳鸽,恁大的鲜鱼,自酿美酒,还能叫人唱曲儿听咧!”
杜瑕倒没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害臊,只是觉得颇有趣,兀自笑个不停,然后转头就被牧清寒拉走了。
见她这般,于猛不禁咋舌,偷偷跟张铎笑道:“这两家人当真有趣,不光两个小相公胆子恁般大,便是这姑娘竟也爱动的很。”
张铎也摇头,又冲他笑骂道:“胡嚼什么,哪里有你胡乱议论主子的道理!”
于猛缩缩脖子,这才不敢说了。
一行人终究是拐了个弯,在斜对面街口找了另一家清清爽爽的酒楼吃饭。张铎见牧清寒同杜瑕坐下点完了菜,便说要与于猛去外头面馆吃。
杜瑕正奇怪,就听牧清寒劝道:“如今在京城,也没人要害我们,何苦这般繁琐?”
张铎却不依,只抱了抱拳,跟阿唐打了招呼,转身带着于猛走了。
稍后杜瑕问起缘故,牧清寒才解释道:“这原是他们走江湖的人悟出来的经验,为保万全,若能有旁的馆子可选,同一队人马便要去不同店家吃喝;若没得选,一家店内也要吃不同菜食,一伙人吃了这个,剩下的就不能动,就怕中招,给人一窝端了。”
因他们所在的也是开封有名的六十二家高档酒楼之一,长兴楼,眼下尚且不大到饭点便已几乎满座,便是空着的,也往往有家丁提前通信儿定下了。
未免与打扰,牧清寒原本想叫个包间的,哪知今日到此用饭本是临时起意,问时却只得包间已然全数订出,没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如其他食客那般在二楼临窗位置加了一道六扇屏风,倒也过得去。
虽有个务实求真的圣人,可到底是京城,整体风气依旧奢靡而放纵,在此地居住的百姓仿佛骨子里就有种享乐的本能,便是外地人来到这里,天长日久耳濡目染的,不免也带了几分习气。
就好比此刻,哪怕只是两个人对坐吃喝,且不管吃得了吃不了,便要先捡着时令干湿果碟来上几个,这些自然都不算在正菜里头,只拿着磨牙,之后再叫各色拿手菜蔬并下饭酱菜、饭后茶点,当真说不尽的讲究。
原本牧清寒在外磋磨这几个月,已是收敛了的,可今儿打从进了酒楼,处在这个环境里头,又亲眼见了大家都是一般的点菜,原先的公子哥儿派头就又回来了。
坐下之后,他先叫了旋炒银杏、枣圈、栗干、林檎干四干碟,蜜桃、金杏、樱桃、枇杷四个时令果碟,这才开始叫正菜,却是新法鹌子羹、脆筋巴子、清蒸鲜鱼、爆炒河虾仁、乳炊羊、烧肉干脯、青菜腊肉片儿,还有一个时令菜蔬的爽口杂拌。额外又叫了一笼笋肉馒头。
单他们两个恐怕连一半都吃不完,剩下的便都是给阿唐这大肚汉备的了。
开封人口众多,商业繁荣,而想在某一行当做出名头来着实不易,现下一流酒楼、酒店便足有六十二家之重,略次一等的不计其数,而更有许多只能称为“脚店”或是“食铺”的所在,更多的则是简简单单一个小摊,或是干脆推着木车随走随卖。
想跻身一流除了必备的一流厨子外,更要懂得经营之道,叫自家店子与众不同,客人舒舒服服的走了,走了之后却还时常惦记着想来……
这长兴楼自然亦有它的长处:
头一个便是位置好,仅仅与那中心御道隔着一条街,便是朝廷所能允许的经营酒楼的最好所在。此处人员往来密集,多达官显贵,丝毫不愁客源。
二一个便是有档次,专门吸引贵客,虽没得歌舞等最能招揽人的,但店内一桌一椅一碗一筷皆是不俗,甚至大堂及几处包间内颇有几样价值连城的名贵摆设!
杜瑕一边吃着各色果子,一边朝窗外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景儿,时不时跟牧清寒闲聊几句,当真惬意极了。
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不必费劲就能瞧见从前头屋顶直冲冲冒出来的宝塔尖儿,接连不断的还有青烟袅袅升起,那边是闻名天下的相国寺了。
传闻那边十分灵验,方丈也是得道高僧,曾多次为皇家说法,故而众人十分尊崇。
说起当今圣上,他却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包容。
大禄朝虽定佛教为国教,可却并未像其他朝代那般不遗余力的打压、驱逐其他教派,依旧放任其发展,只是再也没有官方支持罢了。故而在中心御街的西侧,与相国寺遥遥相望的还有一座在前朝原本极为兴盛的延庆观。
那道观如今虽有些颓败,可到底家底深厚,民间亦有不少信众,倒也勉强能支撑下去,只是给香火鼎盛的相国寺一对比,终究难掩凄凉。
今儿杜瑕和牧清寒两个人出来,除了逛街采买之外也势必要往相国寺走一遭,去瞧瞧被安置在那里的小毛过得如何。虽说相国寺声名在外,又有圣人旨意在,总不至于苛待一个小小孩童,可若他们不亲自去瞧瞧,总是心下难安。
杜瑕就说:“顺便求几个平安符。”
牧清寒点头,接道:“说起来咱们两边也只你爹娘同我大嫂信这个,偏他们没来,却是咱们这俩不信的去求,且又点了这许多荤腥,也不知佛祖会不会怪罪。”
莫说他俩这相信事在人为的了,就是牧清辉这个惯爱遇到事儿就去求平安符的,其实也不真信佛。
济南府牧家老宅虽然也布置着佛堂,牧清辉也曾花高价请了佛像、佛经,日常供奉及香火香油不断,每年跟佛教有关的节日和有僧人下山求布施也极其大方。可他自己却是从来不耐烦主动做什么的,平时不过干摆着看,也就是真遇到什么事儿了,他才巴巴儿的跑去拜一拜罢了。
“临时抱佛脚罢了,”杜瑕也笑,道:“说到底不过求个安心,若真等着佛祖来度,当真先就老死啦。”
都说佛渡众生,可世上人这样多,又有什么转世投胎啊之类的,可神佛才多少?他们管得过来吗?
若真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偏有许多祸害苍生的人活的逍遥自在,危害人间,只将那些无辜清白人逼迫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别说什么前世今生,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便会得福报。若连眼前的人都渡不了,苦都苦死了,还谈甚么来世!
即便有来世,既然饮过忘情水,斩了前世缘,做了现世人,那便是全新的,同什么前世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又何谈什么因果循环,天理报应?
第六十章
说话间菜已经陆续上齐, 杜瑕尤其喜爱那道脆筋巴子和青菜腊肉片。
前者便是一锅筋肉并芋头等用沙煲小火慢炖, 也不知熬了多久, 芋头自不必说,细沙一般绵软, 略一抿就化了。就连那肉筋也都酥烂了, 同红褐色的粘稠汤汁一起放到嘴里, 轻轻一咬, 劲道却不塞牙,略有些脆头又十分好嚼!
青菜腊肉片便是用翠油油的青菜与腊肉同炒,咸香扑鼻, 又带着一丝丝腊肉特有的鲜甜,荤素搭配的极好。
才刚走了许久,杜瑕也饿了,却因菜品极多, 只每样吃上五六口, 再掰了半个笋肉馒头吃也就饱了。
见她胃口不错, 牧清寒也觉腹中饥饿起来, 先吃了一个肉馒头,又接了杜瑕掰剩的那一半, 又喝一大碗鹌子羹, 肚皮也就鼓胀起来。
那头张铎同于猛早就完事儿, 倒也没进来打扰,只在楼下守着,估摸三人吃完才上来。
众人又赏景, 坐着慢慢吃了一壶茶清了肠胃,这才不紧不慢的往相国寺去了。
远看已觉不凡,近看更知其巍峨震撼,但见宝盖浮云,幡幢如林,青烟似雾,香客如织,入目皆是古刹,入耳皆是梵音,便是那菩萨慈眉善目,分明没得表情,凌驾一切世俗之上,却又似能驱逐世间一切悲苦,直要普度众生。
身处这样的环境,便是杜瑕和牧清寒这样压根儿不信佛的,也不自觉跟着肃穆起来,进门先对着菩萨拜了几拜,又亲自买了香烛。
两人点了香烛,随其余众香客一起跪在佛像前,之前分明有那许多想求的,闭眼瞬间却觉得脑中空空,一时竟什么都想不起,无限放松起来。
后头张铎三人都是手上沾过血的,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惟愿有仇必报、一命偿命的快意恩仇,进来后都有些不自在,只胡乱跟着拜了几下,忙不迭的转身就去外头等着了。
拜过之后,杜瑕和牧清寒叫住一位小师父,言明是来探望那位前些日子被寄养到这里的小孩儿的。
这位小师父先念了声佛,又问明他们的身份,说要回禀方丈,结果片刻之后,那位方丈竟亲自来了!
就见他约莫六十上下年纪,两道眉毛同胡须都已花白,面上的皱纹因清瘦而格外深刻些,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温和,仿佛天空大海一般包容宽和。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黄色的半旧僧袍,边缘洗的都有些泛白了,外头还罩着一件能证明身份的罩袍,也是不新。
杜瑕和牧清寒不敢怠慢,都有些受宠若惊的行了礼,再次说明来意,又歉然道:“本是悄悄来的,也打算悄悄看过就走,没成想反倒打扰了方丈,实在不该。”
方丈还礼,微笑道:“众生平等,你我皆是一样的人,既有客来,我又无事,自然该出来接待,何来打扰之说?”
他的声音非常和缓,却又中气十足,仿佛跟寺内的梵音有着相同的韵律,叫人不自觉跟着他的思绪走。
顿了下,方丈的眼神越发慈爱,又说:“先前听了两位秀才公的义举,贫僧着实敬佩,还请受我一拜。”
说罢,竟然当真对着牧清寒深深弯下了腰!
牧清寒慌忙去扶,连称不敢,方丈却坚持拜完才起身,正色道:“两位此举不知救了多少性命,也叫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得以沉冤昭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何受不得贫僧一拜?”
他这话说的实在诚恳,双目中平静无波,可见此举当真出自本心。
稍后杜瑕和牧清寒便由方丈亲自带着去看了小毛,因担心他见了牧清寒之后反而经受刺激,却没走近,只是远远地瞧了会儿。
小毛穿着一身青色僧衣,倒没剃头,约莫看着面上白嫩了些,也长了点肉,正认认真真的拿着一把扫帚扫地,看着平静的很。
亲眼见了之后,牧清寒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又将自己和杜文出的金子奉上,直言是想做小毛日后花费。
原本来之前他们想好了各种说辞,就怕这位方丈拒绝,哪知对方听了这话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收起,倒闪了杜瑕和牧清寒一把。
似乎看透二人心思,方丈轻笑道:“出家人不爱财,可那孩子却不是出家人,若他日后好了,想要出寺,这些也可与他过活。再者这是你们与他的,贫僧却没有拒绝的权力,再者我若不收,反倒叫你们心中平添愧疚,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这话说得实在,杜瑕和牧清寒再次被他的气度折服,都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有了这短短片刻交流,两人就都知道不必额外叮嘱对方多多照拂小毛,因为不必任何人催促,这位大师都绝对不会怠慢他。
临走前,方丈还亲自送了他们三个平安符,算是连今儿没来的杜文也在内了。
杜瑕和牧清寒道了谢,也不去求签了,因为他们觉得有了这个,倒比什么大吉的签文更能叫人安心。
出了相国寺,两人直奔开封最大的几家书铺,去办今日最后一件正事。
杜瑕前几天听牧清寒他们说起游学途中看到自己的书时还颇为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话本子卖往其他州县,然而却从未想过竟然已经出省了,听那样子貌似销路还十分不错,着实叫她既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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