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娘双眼发红,想怨怪,却又怕打疼了他,小心搀着道:“耕什么地,都让军曹给扣完了,我养你算了……”
这边看着将士带伤归家,没吃完的食客也都识相地留下银钱离开好让摊主早点收摊。陆栖鸾和苏阆然不约而同地站在道旁,看着那一列列伤兵进入城中,似要把他们身上的狰狞伤痕刻在眼里。
“……山阳关分明趁大捷之势,竟还有这等伤亡。”
“京城的将士装备最为精良,犹惨烈至此,地方军还不知死伤如何惨重。”
她才离开两个月不到,下面的小官就敢侵占军田……怎么对得起边关的将士?怎么让她心安?
陆栖鸾额头抵住苏阆然的肩头,喃喃道——
“阆然,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啊……”
……
——叶辞,你说,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呀?
——待天下一统之时,就再无兵燹战祸了。
——我能做那权掌生杀之人,一言消弭战祸吗?
——哈……异想天开。
沿街的叫卖声停了,卖炊饼的饼郎早早收了挑担,把还带着余温的馒头拿荷叶裹了裹,递给了板车上的伤兵。
“下雪了,回来了就穿厚些,今年的棉絮收得多,比去年便宜一钱。”
“哎、哎……没事,边关得胜了,父老无需担忧。”
飘摇的雪晶徐徐落下,却并不让人觉得冷,反而是铺了地龙的高屋广厦里,有人立在窗前静静看着长街上的过客,指尖的冷从未消散。
“宗主,解药拿回来了,这……”
灰衣人刚一入室内,便看见地上满地佛珠碎裂,沾着一道道狰狞的血痕……瞬时便明白了,这里刚刚才杀过人。
“修罗寺的住持,想说服我入禅门静修。”
叶扶摇不欲多作解释,合上了窗,见灰衣人有些狼狈模样,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我若是你,会先断陆栖鸾那把刀,再行伏杀之事。”
灰衣人面色难堪,道:“是我莽撞了,不晓得此子如此凶横,竟……折了这么多人手。”
药瓶在指间旋动片刻,叶扶摇道:“木杀等人武力上比之虽差些,见势不妙逃还是逃得掉的,必是出了其他意外。”
“是……”
灰衣人正犹豫是否要挑明是招阴师作祟时,门外有人疾步踏入,怒气溢顶。
“为何死了这么多人,宗主莫非不知?!”
来人正是赵玄圭,叶扶摇见了他,不见紧张,反而坐下来悠悠道:“玄圭,你不该在此时擅自出狱,你这般自专,我便是想正大光明地将你提出,也不好做了。”
“门中这么大的事,宗主还谈什么朝局!招阴师为人如何,宗主这些年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只要宗主想掌控,他又岂能脱走你五指之外?!为何要放着他中朝廷的计!宗主难道不知西秦的局势缺他不可吗?!”
西秦乃是易门发源所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自从叶扶摇入楚后,国内已是有所削弱,直到夙沙无殃令蜀王上位掌军国大政,西秦内政已有半壁落入掌握。如今招阴师一死,蜀王再无人掌控,对易门而言,已是不能容忍的情况。
叶扶摇等他一通怒火发完,倒了杯茶,道:“就算他找上修罗寺的人,意图置我于死地,我也杀不得他吗?”
“……”赵玄圭一噎,这才看到满地血腥狼藉,道:“你杀了修罗寺的护国僧人!”
叶扶摇轻轻吹去茶盏上的雾气,道:“这句话说得有意思,不是修罗寺的僧人自找麻烦,反倒是觉得我没有一味吞忍,玄圭,你我多年旧友,既然心有反骨,不妨洒脱些。”
赵玄圭不语,灰衣人却一瞬暴怒:“我看不出来,你竟早有反意!”
赵玄圭深吸一口气道:“宗主的厉害我向来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以来也都是心服口服,可朝中那女侯出现之后,宗主便再无进取之意,令我着实心焦。”
灰衣人皱眉道:“你当如何?”
赵玄圭道:“我此去归顺东楚,若宗主与那女侯相斗得胜,我便会倒戈一击,若不然,只当我赵玄圭当年闯修罗寺相救之事从未发生过,告辞!”
灰衣人脸色一沉,见他转身离去,掌中意图提杀,却让叶扶摇叫住。
“不必了,他刻意提当年修罗寺救我出来一事,就是要我记得他这份恩情,你今日杀了他,易门人心就彻底冷了。”
“那就放任他理直气壮地做这株墙头草?!”
“又能如何?自古人心皆如此,他提前说这么一句,已然是看在多年情分了。”
灰衣人这才压下怒气,道:“可宗主,招阴师之事……”
“无殃啊……就让他这般走吧。”
叶扶摇徐徐起身,又打开了窗,眼见得苍雪已在转眼间满了京华,一杯冷酒沃西天,不知是祭那人生得荒唐,还是叹他死得可悲。
“……世上再也没有人听我说阿瓷的事了。”
第七卷 前尘妄念
第135章 明桐的婚事
“明桐, 你去嫁人吧。”
“祖父,为何如此突然?”
“宸州大都统穆子骁,是个好依靠, 把你交给他,待祖父下黄泉后,也算对元之有了交代。”
“祖父容情!我身为鸿胪寺少卿, 怎能说嫁人就嫁人?!”
“明桐, 你也在官场混迹过了, 该当知道官大一级压过天, 本相说让你嫁人, 你就要嫁人。”
……
京城的暮冬向来是来得早,城中的官或民,都晓得这个季节冷的不止是田地里的麦黍,还有断头台上的人血。
“……前线吃紧, 弇州府、丰州府分明能调出粮草,这份灾报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借口饥荒未复, 早不赈灾, 晚不赈灾, 非要在山阳关要粮的时候赈灾,也不知年初时才调去的五万石粮喂给谁了。”
“这两府刺史是谁的人?”
“宋相的门生呗, 当时为他们家子侄春闱行贿, 被陆侯发现调去了地方,现在暗地里使绊子也不意外。”
座下的幕僚你一言我一语,都知道朝中那位宋相不好应付, 一时愁容满面。
“陆侯,先前臬阳公假死,兵权虎符是交出去了的,现在公爷虽然回来了,但宋相的人进言臬阳公年事已高不宜再掌兵权,而臬阳公又不屑与他们争辩。这兵权却是拿不回来了,该如何是好?”
墨笔批下一封关于山阳关抗敌的奏折,陆栖鸾道:“宋相是先帝的遗臣,当面冲突得太过,会令朝中其他摇摆不定的老臣站到他那边去。当然,给老臣面子是一回事,下面的人想使绊子穿小鞋,也得试试自己几斤几两。”
“宋相的门生与朝中关系千丝万缕,若直接让巡查御史去查,是否打草惊蛇?”
陆栖鸾寒声道:“谨慎是好事,可如今都已经是遍地虫蛇了,该碾过去就碾过去。我绝不容将士在前线流血,背后还有人捅刀子。”
幕僚们大多都还年轻,听她说得干净利落,胸中自然热血不歇。
“有陆侯这句话,我等必效死力!”
宋睿起复,尤其是掌了臬阳公原本在北方的六州军权后,先前被陆栖鸾推行改革压下去的那一拨官吏仿佛寻到了明灯似的,明里暗里没少跳。
小鬼难缠,也该是打一打小鬼了……
公文批至深夜,府里的幕僚也都告辞离去了,待烛头换了三次,陆栖鸾才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臂,正要去休息时,老管家忽然来敲门。
“侯爷,休息了吗?”
“还没,怎么?又来公文了?”
“是宋少卿来了,虽说葛长史说最近不要把宋小姐卷进来的好,但她一个人淋着雪来敲门,老奴瞧着怪可怜的,就先放她入偏厅暖一暖了,侯爷要见吗?”
陆栖鸾披衣起身道:“我马上来,你去熬点姜汤。”
待陆栖鸾入了正厅,就看见宋明桐小脸苍白地坐在火盆边,见了她,抬起发红的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宋明桐嘴唇冻得发青,不知在这寒冬夜徘徊了多久,艰难道:“我祖父……我祖父要把我嫁给宸州都统穆子骁。”
她一说出这话,陆栖鸾眸底就是一沉,坐下来把下人拿来的汤婆子递给她,道:“明桐,宸州大都统穆子骁三代忠良之后,臬阳公是夸赞过的,人品应当无可挑剔,你并非不满于此对吗?”
“我不想嫁人!”宋明桐心底坚决,声音却是颤抖的,“我熬碎了心思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活得不像个皮影,怎能走得如此荒唐!”
她心志之坚,非寻常女子能比,若非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绝不会来找陆栖鸾求对策。
而对陆栖鸾而言,做了东沧侯之后,宋明桐是个意外的惊喜,她虽不能旗帜鲜明地站过来,但有她协调自己与老臣之间的关系,近一年来国中吏治已徐徐走向清明。
“好,有你这句话,我必护你周全。”
宋明桐擦去眼底涌出的泪,道:“可那是我祖父,虽说我现在官居大理寺少卿,只要祖父一言,吏部便能挑出我一百个不是,虽不至于罢官,但一降职到五品以下,还不是任人鱼肉?”
陆栖鸾不语,脑中飞快地演算了一遍宋睿的心思,道:“我明白宋公的意思了,这个先例一开,便昭示无论女官做得再高,只要嫁了人就是一场空,让太上皇立下的女官制都成了笑话,若是此事得成,下一步就该动到我头上了。”
而且……竟拿亲孙女开刀,他可知往后即便宋明桐嫁了人,又会受到何种非议?
两厢沉默,宋明桐又觉得心里难受,好像自己拖累了她似的,正惴惴不安时,陆栖鸾忽然问道——
“明桐,你想做丞相吗?”
宋明桐一怔,道:“什么?”
“我问你,你想做丞相吗?继承你祖父当年的志向,做大楚治世之能臣。”
是当年的志向,不是现在的。
宋明桐抓紧了膝上的衣物,道:“我幼时……我幼时,祖父他曾说,我宋家虽为书生出身,无能执戟守僵,但总有一日,要以手中墨笔,荡尽河山浮云。”
“你愿意的话,我就为你争取坐上国相之位,你敢接吗?”陆栖鸾看着她说道,“你会和我站在同一个风口浪尖上,到时就不止是非议,而是接踵而来的污蔑、构陷,甚至暗杀。”
宋明桐起身,朝陆栖鸾深深一揖,孱弱的肩膀上,有的是她的执拗与坚持。
“我父辈未能继承,祖父未能守住的家风……请让我来守。”
……这世间纵然有诸多薄凉,也总有人,比你想得热血。
“好,那你就听我的话,应承下这门婚事,我自会为你周全。”
……
腊月末时,京城军务调动,一连多日都有外地的驻军进京复命。
“都统,是先去兵部,还是先去相府?”
数九的寒冬,便是从伍多年的老将,都换乘了马车避风雪,而这个宸州来的年轻将军,却是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一路策马来京,乌铠都快结成了银甲。
“半个月后就要去山阳关和西秦贼儿厮杀了,自然是先去兵部复命。”
“哎,都统,你可还记得京中这次召你来是为了婚事的?若不先去左相府,只怕宋相会觉得你无礼。”
穆子骁一脸难色,道:“可我、我又没见过那宋小姐,见了面该说什么话我心里都没谱,要不先去兵部缓缓?”
随从叹了口气道:“虽说此次是来赴婚约的,可宋小姐如今乃是鸿胪寺少卿,官位几与都统平级,见了面都统可要按官称喊。”
“哈?她才多大?都和我平级了?”
“听说是有十八吧。”
穆子骁一脸失落,就在随从觉得他有点介意女官的时候,又听他惴惴道:“要是我见了宋小姐,让她知道我今年都二十多了,官位只比她大一级,她会不会看不上我?”
随从沉默了片刻,道:“都统无须在意这些,比起这个,你得先面对陆侯的怒火才是。”
穆子骁道:“这又是为何?我又没得罪过陆侯。”
“宋少卿是和陆侯混的,向来十分受倚重,你一来就要把她娶走,嫁夫随夫,她自然是做不成官了,陆侯平白失了一臂助,自然要找你的麻烦才是。”
“陆侯国事繁忙,哪里会找我麻烦?”
“陆侯是不会动手,可都统别忘了还有一个枭卫府,不止动手,还杀人呢。”
穆子骁久在地方上,一听这京中的是非头都大了,便更不想去左相府,带着人直接去兵部复命了。
外地的武官若非急召或调任,一年只会回来一次,待兵部及中枢审完这一年来的军务政绩后,便可选择留京或回地方过年。
兵部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了这位穆都统今年要来和宋睿的孙女定亲,因还未到让宋明桐辞官的时候,是以还未察觉此事有动摇女官制的效力,一个个都带着笑恭贺穆子骁即将成家。
军中的人大多是做的比说的多,在兵部走了一圈儿,穆子骁觉得自己那有限的官话都快给压榨完了,好似脱了一层皮一般。
“穆都统,你若有空,可否能帮老夫跑个腿儿,送点边军情报去鸿胪寺?”
说话的是兵部的老尚书,在军中很有分量,穆子骁一开始还有点困惑为什么这点小事要他去跑腿,旁边的随从一戳,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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