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无道:“怎么会?”
不知他觉得不可思议,闻亦听之也是眉间微动,蔼蔼墨眸缓缓低垂。
胡冥的天灯极少出错,与城外无碍,至城内便现异常。这明显说明泾阳城内有古怪,那人若真躲在泾阳,能躲过天灯追引的,只有一种可能……
便是那人已经寻到了如何利用镇魂珠。
古籍上记载,得镇魂珠者,无论鬼神精怪,可在短时间内与人身魂合一,血肉相融,与常人无异。
也就是说,现那人已然借镇魂珠化为普通人,就算站在眼前,也难以分辨虚真。
胡冥不以为意,极快地瞄了一眼正拧眉深思的闻亦,双手环胸,抱着一种悠然的姿态,道:“若是再找不到镇魂珠,对那小豆芽来说,可是一道随时取她命的威胁,这下可惨咯……”
他刚说完,闻亦手掌翻转,朝着他的胸口又是一掌。
胡冥一惊,在院中仓皇跳蹿,可即便他再跑,也没能躲过。承了这一掌,他疼得雌牙咧嘴。咬牙道:“你这小子是欺负我没灵力傍身,拿我解气吗?”
虽说他是留了力道,伤不了筋脉,可是打在身上是真疼啊!
“小子?”魑阴勾了勾唇角,道:“大人比你不知大了几百岁,你可真有脸!”
胡冥捂着胸口,嘴角狠狠一抽。“大几百岁有什么了不起?有伤有病的,不还得靠我医治!”
魑阴轻嗤一声,“你可得了吧你,没有大人送你的那双眼睛,你就是个瞎子,人都看不见半个,还做什么鬼大夫!”
胡冥撇撇嘴冷哼了一声,看似不屑。
可转眸又一想,好像她说得也对。
他先辈乃怀安胡家。胡家世代崇医理,祖祖辈辈皆出能人。单太医院院首,便有三代出自胡氏。一本《妇幼杂寒集注》汇集百十位先人心血,得大梁众多妇老尊崇,至今仍居太医院一众典籍高阁之首位。
可本是医界世家典范的胡氏,却在七十年前卷入內宫的谋杀郁皇后案,满门被灭。
彼时,他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家不成家,血流成河之际,他被家奴暗中送出,最终流落街头乞讨。后又因乞者地盘争抢,年仅七岁的他毁了双目。就在他孤苦无助将死之时,得他所救。
他予他吃食、衣物、住所,还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如今,七十年过,他苍目垂垂,老态尽显。可不灭不死的,是给予他的,这换得新生般的恩德……
见胡冥难得安静,魑阴忍不住就想打趣两句,头往一侧一歪,笑说道:“胡老头儿,你是没话说了?”
胡冥眉梢一抬,鼻音陡然高扬,“我懒得理你!”
魑阴冲着魅无桀然一笑,道:“他说不过就这德行。”
*
藤萝院内,毫无所觉的司檀正缩在榻上睡得昏沉。
许是内室闷热,薄毯被她蹬作一团,就在榻沿搭着,垂下的一角落在地上。穿的薄衫由汗水浸染,黏糊糊的紧贴在身。领口也被撕扯歪歪扭扭,露出白嫩的脖颈,隐约还能看见上头布着的细汗。
闻亦行至榻前,拉起垂在地上的薄毯,往榻沿一坐,司檀便顺着一股子指引,像只懒虫一般蠕动过来。她两眼闭合,凭着感觉,拽起闻亦的阔袖就枕了上去。沾着水汽的圆脸红扑扑的,鼻头上也是汗。也不知是不是那袖子当巾帕还是怎么的,拉起往脸上轻轻一蹭,又懒洋洋睡了过去。
闻亦忍不住伸手使劲捏一把她的脸,暗道:怎么连睡着都这么讨人喜爱。
脸上冰凉凉的触感蔓延开,被他这么一捏,司檀就醒了。头埋在阔袖里左右摇晃半晌,才缓缓地退出来。
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往闻亦身旁挪了挪,“几时了?”刚从梦中抽离,说话时嗓音略哑,可听起来软糯软糯的,又很甜。
闻亦笑道:“还早,你又无事,可多睡会儿。”
“哦!”她轻声应了一声,还没回神,转头又扑在榻上。
午后是没什么事。
好似不止是今日无事,她每日都是无事。府里的事情无需她操心,外面也少人来打扰,可想睡多久睡多久。
如此想着,她好似显得更为心安理得,往里侧一骨碌,抱着隐囊就又闭上了眼。
若是犯困,她就睡得很快。没彻底清醒时,也是眨眼间就可以再睡。
闻亦见她这样,面上不悦,探手将她怀中的隐囊撤了出去。睡意刚袭来,司檀正要约周公,忽地一下怀中之物被抽走,她沉着脸爬起身瞪着闻亦,两腮鼓着,明显的不满意。
闻亦暗暗一笑,也不吭声,侧身就往榻上躺去。
司檀揉了揉瞪的发酸的眼睛,“你也没事吗?”
“我一直都没事。”说罢,他眉间蕴起笑意,扳过司檀的肩头,将她揽了过来。“没事就可以陪你午睡。”
“好!”司檀脸上的阴云立马就散了,勾着唇瓣微微一笑,就挨着闻亦躺下。
之前他不在时,她睡得一点儿也不舒服,闷的很,稍一动就是汗,睡着了也感觉像是进了蒸笼。中间还热醒好几次,室内没有冰鉴,无法降温,她又困得厉害,只得忍着继续睡。
闻亦能回来就不一样了……
司檀满足地笑着,手慢慢环上他的腰,清凉传递过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确实比抱着一个隐囊舒服!她再往里一钻,手臂又箍紧一些。软软的身子紧紧贴在闻亦身上,方才身上冒出的汗没多久就退散出去。
闻亦轻抚着她露出的半边脸,滑腻腻的脸颊上还染着红晕。睡梦中的她双靥浅弯,看起很是乖巧,又惹人怜爱。
指腹划过她自然闭合的眼睛,闻亦毫无睡意,神识骤然团积,一丝一缕,皆是在思索胡冥所言。
而今的她,心智宛若一个孩童,除了心心念念的故事、话本,好似什么都提不起她的兴趣。如此单纯如棉纸的人,哪里会想到自己可能随时都会陷入危险?
如胡冥所说,若寻不到镇魂珠,于司檀确是威胁。她体内的那枚凝灵珠,于她只不过有凝魂聚魄之用,可于得了镇魂珠的人,二者合一,确是怨灵渡魂转世的必有。
执念不散化作怨,聚集成识而为灵。为怨灵者,千百年不灭不散,不老不死。除非重获新生,投胎转世。
这也是千百年来,怨灵最是困苦难捱,多次追寻而不得的光明。
可她到底只是常人,还是个缺了一魄的人。她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亦是不明将会遇上什么。眼下,若被他人探知凝灵珠在她身上,任何一道怨灵若想夺命取珠,再是轻松不过。
如此来看,她的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否则稍一不慎,没了珠子凝魂,她便会再次……
一如百年之前肉身被毁时那般,魂飞魄散。
半梦半醒时,司檀紧紧攥着他腰间的长袍,像是只顺毛的猫儿,咧着嘴满意地嘿嘿一笑,埋头往他怀里蹭了又蹭。
“闻亦,这样真好!”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她笑得天真又蕴满幸福安乐。
“睡吧。”
闻亦轻抚着她带笑的娇颜,眸含春水,如云似风,格外轻柔温软。
☆、无可奈何
处暑气温骤降, 天气温凉,一场阴雨过后,夜渐漫长, 夏日至此而止。怀安处暑之后, 秋意渐浓,正值畅游郊野迎秋赏景的好时节。
天高阔远, 抛去了夏日的浓团成块,碧空为底, 云卷疏散自如。
民间常有“七月八观巧云”一说, 也常在此前后出游迎秋。
可是司檀是不能去的, 不是自己不想去。可她自己不敢出门,闻亦也不愿让她与旁人那般随性畅玩。
记得儿时,她还未受惊吓之前, 她春日与母亲到过玄顶观上香,可赏漫天桃花。夏季会随府中姐妹泛舟游湖,观碧水轻波。秋日去云天山,冬季至常乐谷。或层林尽染, 或红梅傲雪,她都见过。
而今算来,她已经许久不出府。那些儿时的记忆, 日渐模糊。约有七年了罢,她好似不记得怀安城的街道长的什么样子,是宽是窄。也不记得儿时爱吃的糖葫芦是什么味道,到底是酸是甜……
夜里难眠, 她曾悄悄问过,问她可不可出府去逛逛。可闻亦说,待过些日子,他陪她一道出门看看。
她隐约觉得他口中说的过些日子,也就是没有日子。
说不遗憾是假。好在院中藤萝至今繁盛不败,有水有花,有吃有喝,又有好看的话本,夜里闻亦也会与她说些故事,她自觉满足,即便是遗憾也不会过多计较。整日自得居于院中,闲散度日,比起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来说,已然算作快活似神仙。
司檀向来知足,猜得闻亦不愿,她又有打发时辰的事情,遗憾了一点点,也就不再问了。
宣平候府一如往日的平静安宁,而太史府一连这几天,却是阴雨蔽顶,惶惶难安。
前些日子正赶上圣寿节,左右几日皆是接案不审。朝中众位大臣对太史令司融的几项控诉也被暂时搁置。圣寿节一过,无需顾忌之时,这堆积的案件便被逐一翻出,接连审理。
如今算来已有五天,太史令司融停职于府,早已焦急无措似无头苍蝇。他递出的几章奏疏被原封退回,送去的几封名帖也被拒之门外。几番折腾下,他似已走投无路,又遣人来宣平候府请见多次,不出所料皆是被阻。
而对此,闻亦刻意隐瞒着,司檀毫不知情。
司融之过本就无关司檀分毫,是生是死,闻亦皆不会过问。除了与司檀有关的,他本就极少问及。对朝中事亦是如此,只皇帝召见时,才勉强会谈得一二。
如此,既避开红眼恩怨,又安立名利之外。安稳度日,悠然恬淡未尝不是人生一乐事。
温风带凉意,薄云携秋阳。
闻亦正与廊下坐着,闲来无事便描上几笔。褒衣映暖阳,清宁出尘。司檀端着一青瓷点水仙的托盘,自一侧小跑进门,正欣喜含笑时,刚跨过门槛,抬眸间,脚步微微一顿。
廊下蓝紫色花穗低垂,随风悠悠摇摆,闻亦低眉垂目,执笔轻描,面上温软,如晨似露般的安然纯净。
她驻足远看,不由自主地,便将他的身形与儿时遇见的那一抹白影相合。
气华如此相似的两人,长相却又大不相同。
这让司檀有些糊涂了。朦胧间,觉得自己的眼前像是蒙上一层迷雾,遮得她分不清方向,辨不出虚实。
忽然脑中蹦现一个近乎疯狂到极致的想法,一闪而过之后,她又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
不,不会是同一人。
这太荒唐,又太诡异。就连话本上都不曾见过的,怎会真真实实现于眼前呢?
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心内不知是真的不相信,还是她不愿意去相信。她掐断了这毫无逻辑的猜测,靠着木门接连摇头否认。
正安静描丹青的闻亦发觉了自一侧落在他身上的灼灼视线,转眸一望,他停了笔,眉间蕴笑,轻声道:“怎么站在那儿,还不过来?”
司檀稍稍一怔,唇角扯出一弯不太自然的笑容。再低头看一眼手中捧着的托盘,之前的胡思乱想瞬间就被她蔽之脑外。
她欣悦小跑起来,粉蓝薄衫翩然飞扬,俏皮宛若嬉戏花间的小蝶。
“慢点儿跑。”闻亦并未抬眼,温声提醒了一句。
“哦。”司檀很是乖巧地放慢了脚步,迈下青石汀步,碎步行至闻亦身旁。
她颇显神秘地将手中托盘搁在案上,带着几分期待的眼神微微抬起看向闻亦。糯声问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侧沿绘有清浅细叶的瓷碟端正搁在托盘上,瓷碟正中齐整放了四枚点缀着螺旋紫花的白色糕点,细碎的粉末零零落入碟上,入眼一看便知其酥软。
闻亦只一眼便瞧得出这是什么。可他略一凝思,眉头微微蹙起,面上故作疑虑,道:“猜不出。”
“你可真笨!”司檀低声埋怨一句,便伸手自碟中捏了一块。“这是藤萝酥,你尝尝看。”
说罢,唇瓣勾起娇丽甜笑,将手中的那块藤萝酥递了过来。不待闻亦有所回应,急切地直接塞进了他嘴里去。
藤萝酥入口酥软,顷刻即化,略一回味,带着藤萝香的花糖便在口中肆意席卷。自舌尖至舌根,皆是沾着甜味的藤萝花香,清淡馨然。
闻亦道:“你自己做的?”
司檀点头,可很快,她又摇头。“馅料是我调的,我不会和面,也不会……”
想了想,她有些沮丧地耷下唇角:“反正除了调花糖,我什么也不会。”
她原本也是想自己做一次,可跟着厨娘忙活许久,什么也做不出来,不是硬邦邦的可以砸死人,就是黑乎乎的特别丑。
她掩去那一点点挫败感,偏过头偷偷瞄了一眼,见闻亦面上含着笑意,她小声问道:“好吃吗?”
这藤萝酥,花糖馨甜,不腻,隐约间还带有蜂蜜的余味,确实不错。闻亦捏一把她圆嘟嘟的俏脸,道:“你自己都尝过了的,定是觉得好吃才端来。”
司檀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飞起一抹清浅的羞赧,“你怎么知道?”
正揉捏着她的圆脸,闻亦反手移向她嘴角,“偷吃了不擦嘴,你说我怎么知道。”语毕,捻起她唇边的一点白色粉末,送至她眼前。
司檀咂咂嘴,粉舌卷起,迅速将沾在唇边的粉末都拢了回去。
她已经擦了嘴了,只不过没擦干净嘛!
讪讪一笑,她往闻亦身旁凑了凑。突然脊背一阵冷冽,她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可也没退出来,双手撑着几案,像是一直乖顺的猫儿,又悄悄往里挪了几寸。
秋高渐凉,闻亦的怀抱没有夏日那般温凉舒适了。靠着他时,骨头有些发寒,止不住地就想打哆嗦。
可她已然习惯了这么靠着。无关温度如何,只习惯而已。
她也喜欢。
闻亦揽过她的小小的身子,心头微暖。稍一沉思,他温声道:“你前天不是想要出去走走吗?府内憋闷,是该出去看看。”
“我真的可以去吗?”司檀惊讶,不太敢相信。
前天说起时,他态度坚决,说只许她待在府内,无事不可乱走。她原本是想好言相求一番,可一见他阴沉的面色,她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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