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这么睡懒觉的,应是无甚大碍了罢!司檀不好强行打扰,吩咐过院中仆役,转而与卓焉同回。
薛云希这一觉可谓是睡得曦月不分。至墨暮沉沉,月上枝桥,方才懒懒下榻。婢子手脚利索地备好晚膳送抵院中,可她嫌一人无聊,简单洗漱,便顶着一头乱糟糟地头发窜去藤萝院。
此时的司檀笑眯眯地靠在闻亦身上,竖着耳朵听他说故事。
对闻亦若樱桃般柔软且饱满的唇瓣,成亲年余,司檀仍有种说不出的迷恋。听着故事,思绪不由自主地便被他轻灵好听的声音勾了魂。轻开缓闭的双唇尤其吸引她,迷迷糊糊地,就想凑上去咬一口。
她也……确实好不矜持地倾身去咬了。
甜的。她窃窃掩笑,道一句“你继续讲”,便再次钻入闻亦怀中。睫羽微颤,狡黠隐匿。浅染绯色的两腮嫩若花苞,尤显柔嫩诱人。
突如其来,又不怎意外的湿气包裹双唇。闻亦垂首间,眉眼恣意含笑,将毛茸茸的小奶猫使劲一揽,极耐心地与她继续说故事。
清辉皎皎,光影缠错。藤萝架下轻言细语,映着微凉夜色,说不出的安然馨和。
薛云希跨步进院,入眼恰就见到了这样一幅让人忍不住就想要故意搅扰的和谐。
不,搅扰还不够。得再狠下心,惹他们夜不安寝才行。本公主不开心,总得有人陪着分担。
她腹中暗自计量一番,俏颜转瞬堆笑。行步时似风伴火,裙角翻漾,毫不客气地在矮几另一侧落座。
“小表嫂,我饿。”她一臂撑几,下巴软抵在臂弯处,故意露出沾有血迹的一处,作副伤中无人关怀的可怜模样。
“没人为你备晚膳吗?”司檀自闻亦怀中抽离出来,目光殷殷切切,上下对着薛云希探了一遍。拧眉道:“我今早明明吩咐过你院中婢子,怎么会?”
薛云希忽生愧色,转眸对上闻亦一脸的阴蔼,趣意顷刻间盖过愧意。她哀望着司檀,眸中水意迷蒙,“院中只我一人,没胃口。且我浑身钻心地疼,也吃不了。”
“伤口又疼了,严重么?”司檀轻
“嗯。严重。”薛云希瞄了闻亦一眼,卖可怜道:“小表嫂,你能陪陪我吗?”
愈发夸张的样子,闻亦实在忍无可忍。紧箍着欲探身往前的司檀,道:“她又不是神仙,不舒服去找胡冥。”
“找那老骗子?”薛云希嘴角狠抽,“表哥,你是不是被他施法迷惑了,竟会相信起他的医术?”
“既不相信,你大可能耐些滚回宫里。”
稍一激动,薛云希的“尾巴”便藏不住了。她哪还有一分方才的可怜,利索起身撑案,眼波凌厉如刀,道道无阻,直刷刷地扫了过去,“我说闻亦,你一次不撵我,会死吗?”
闻亦不与她言语交战,似笑非笑地侧眸看了司檀一眼:“看到了吗?别总是相信外人,都是不安好心的。”
司檀骨碌着眼睛,正安静地坐在一侧看热闹。忽地被闻亦一语提醒,她才注意到:此刻的薛云希神满力足,除了肩头的渗血的那块,浑身上下,哪还有方才萎靡颓然的模样。
又骗人。司檀颇感无奈轻叹口气。
“我……”
该死的!薛云希敛回要把闻亦穿透的目光,又软趴趴斜靠在几,“要死了要死了,小表嫂,我不舒服,难受,疼。”
“还饿……”
☆、步履维艰
知她是在有意博取同情, 司檀僵直片刻,转头与闻亦相觑一眼,漠然静等在旁。
她玩儿够了, 应是……会恢复正常的罢。
事实上并不。薛云希好似上了瘾, 为求真切,还红着眼, 故意捂向右肩,状似有气无力, 口中呢喃:“不行了不行了, 我头晕眼花的, 快端几口吃的来。”
想想往昔传说中那位时而凶残暴戾,时而阴晴不定的晋华长公主,眼下竟是可怜兮兮地瘫在方寸大小的几案上, 挤着眼泪求安慰,司檀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扑哧一声闷笑了出来。
若是被外人见到她这模样,定然是要认为长公主是吃错了药, 或受了什么刺激。兴许,还能传出她乃高人假扮的话来。
司檀眉眼之间的笑意就藏也藏不住。莹面映月,双靥绽而如昙。她轻勾着唇角, 自闻亦掌中抽出手来,倾身往前,道:“长公主,你太假了。”
她指了指薛云希晕上星点血迹的肩头, “伤口在这儿呢!”
“呃……”薛云希低头一看,果然错了。她面露微窘之色,仰脸嘻笑以缓解尴尬之际,慌忙换只手,“我这里也疼,也疼。”
闻亦不耐,一把将司檀拽回,“行了,当你表嫂真傻?装也装的像样一点。”
薛云希撇撇嘴,立刻拾起一本正经的模样,手臂绷直往前,食指向着闻亦,“表嫂,他说你傻!”
挑拨过后,她才不顾闻亦是否生气,若无其事地招招手,唤来等候多时的婢子们将膳食摆在案上。
司檀并不与计较,甜糯笑着摸了摸揽着自己的那只冰凉大手。月影清素,夜风微冷。对上宛如星光般濯濯璀璨的眼睛,心头一片柔软温热。
这样都打搅不了?薛云希更是郁闷。饭香四溢,牵引腹中饿肠的翻滚。她无心又无力,恹恹执箸在手,旁若无人地独自享用起来。
院中矮几偏窄,又有几册话本堆着,婢子端来的饭食摆不下,又不敢私自挪移,踟躇良久,进退不得。
司檀有所察觉,自己将话本搬至软席,并示意她们摆搁在上。
“小表嫂吃吗?”薛云希抬眸看了一眼,往口中送抵的玉箸却是毫无停歇之意。
司檀笑嘻嘻地摇摇头。她今夜已经用过,饭后又加了道甜点,现在肚里还撑着,实在用不下。且长公主闷头睡了一整天,应是饿极,她哪会与她抢。静然一瞬,她轻声道:“若是不够,我再让人去准备?”
“够了够了。”薛云希挥手让院中婢子退出,低头往口中快速扒拉着,“表嫂无事陪着我吃就行,不必麻烦。”
不管饿不饿,用饭都不拘小节到如此地步的长公主,确实让司檀不知说什么好了。
隐约间,她好似看到了自己趴在食几上狼吞虎咽的样子。没有长公主的飒爽风采,只顾着填饱肚子的自己,定然是傻乎乎的。
转眸偷瞄一眼身旁的闻亦,一抹微云浮上脸颊,司檀窃窃缩了缩脖子,不由暗叹一句:还好他不笑话。
由于薛云希手上动作过大,殷红慢渗过衣衫,宛若如血山茶悄绽在肩头。趁她速度放缓,司檀舀一盅暖粥递上。
“长公主——”
“嗯?”薛云希抬眸。
稍一凝神浅思,司檀将粥轻放在她手边,探问说:“你那些日子都去了哪,为何没一点消息回来?你受这样重的伤,可是得罪坏人了?”
薛云希执箸的右手轻颤,刚夹起的小块蘑菇再次落进盘中。低眉怔然片刻,她不甚在意地摇头,道一句:“没有。”
“可是,昨日怪老头说……”
“别听那老骗子瞎说。”说罢,薛云希唇畔强扯一抹微狐,继续往口中塞吃的。
边塞边絮叨:“那老骗子医术不怎么样,精力倒是不错,与我争论那许久,竟还有心思胡说八道。表嫂不必理会,当他发疯就是。”
可司檀清楚记得,怪老头昨夜埋怨过,说她身上有旧伤未愈,捡回的小命还不好好护着。
有危及性命的旧伤,又添了新伤回来。她到底是遇上过什么事?又得罪过什么人?司檀不解。
拧眉看了闻亦一眼,转头恰巧捕捉到薛云希眸中划过的几分黯然,张了张口,欲再问几句。
“小表嫂,我要喝水。”薛云希许是吃饱了,停箸搁碗,貌似满足地砸吧两下嘴。
院中婢子方才都被她遣了出去,如此,也就只司檀自己去房中拿。
长公主不愿让她知道,是有意要支开她的。司檀心中明了,可也不强留着非要寻个答案。略一犹疑,道一句“好”,便起身迈上汀步。
房门一开一合,借室内灯火投射在窗台上的乖巧的身影愈来愈浅,至消失不见,闻亦方收神转头,“你想说什么?”
薛云希敛起一身的懒散与倦怠,利眸宛若银钩,丹唇启闭,肃声传出几字,说:“薛明武要反——”
此言入耳,闻亦镇定如初,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恐怕不止是他一人。”
“是……不止他一人!”
薛云希低声呢喃着,眉眼之间的凌厉之色倏地回拢。沉沉雾霭恍然一越,将瞳中生气尽数遮蔽在内。
闻亦道:“回城途中追杀你的,是他?”
“其中之一。”
“还有何人?”
眼前闪过一道或清朗淡雅,或炯然俊逸的高大身影,薛云希心头恍若被数道横飞利箭穿刺。撕扯的疼埋没伤口入浸药草的痛觉。她感到呼吸就此凝滞,好半晌不知如何回应。
还有何人?
还有曾甜言蜜语哄骗她,要信誓旦旦护她、忍她、爱她的人。
呵!原来他的护,竟是要有朝一日,借他人之手取她的性命——
闻亦默然片刻,看了她一眼,道:“薛明武一人不成气候,若无故生反心,背后必然有人为他引灯指路。陛下新令颁布不足一年,照此情形,稍一不慎恐牵各方势力涌动。到时,才是最难抉择的……”
闻亦并不急于催她,转诱她自己将其中利害分明辨别。想素来分得清是非轻重的长公主,为取大义,定会有自己的考量。
他本为霸占他人威势的怨灵,从心不愿参与权势争斗,更不便参与。可为求生活长久安稳,自己所愿,往往渺小如尘。
可他所能做,也不过如此了……
薛云希自是知其所指。回想起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几月,心头的沉重好比被巨石狠命压制。
薛明武自小样样不如皇兄,长久避在皇兄的阴影下,心中阴霾日积月累下来,能抹去了孩童时的纯然良知不足为奇。
生于宫廷,早晚都离不开一个“斗”字。就算各王受封远离怀安,自小熏陶下来,加之外人挑拨,因私膨胀在所难免。
可那个人,不算是指路引灯的好先生,也应是他躲在暗处的为他出谋划策的高士了罢。
皇兄新令颁布耗费日久,步步皆为分散地方权力,其中不免牵涉各王利益。都说因利而忠,无益而反。大梁不服皇兄者众,各地封王及地方官尤甚。权不聚,而令不从。新令自始至今步履维艰,其中受阻最多的,不过各宗亲有意为难罢了。
利益争夺,往往是野心逐取权势的突破口。
那人说:“但求一处安稳。”
如今来看,他要的安稳,是她的死。
“我知该怎么做。”静思片刻,薛云希敛回神识,自袖中利落抽出一卷鹅黄锦帛,道:“明日,表哥需进宫一趟,将此物呈于皇兄。该如何布置,全凭皇兄之令。”
“顺带……也与母后说一声,就说我近来心情不好,欲暂住在侯府。”她这一身伤若不痊愈,还是莫要急于回宫的好。
如此,母后定是以为她怨气未消,要继续躲避婚约才住在这里。只要母后不多想,也不会见到她现在的模样,更不会心疼流泪。
闻亦接过,也不忙翻看。他看一眼薛云希,不悦道:“你打算住多久?”
“说了心情不好,要住到何时,自然依心情好赖而定。”薛云嘚瑟地笑了笑,“所以,表哥要想我尽快回宫,就对我好点儿!”
闻亦无闲心与她说笑,毫不客气道:“伤好了,尽快滚回去。”
“当我愿意看你脸色。表嫂可说了,我住多久都成。”
薛云希冷哼一声撑案起身,仰头望一眼挂在高处的钩月,提步往外时,边走边叹:“捡来的表哥,怎么都不亲。也不知使得什么招数,竟能骗来这样乖的表嫂跟你成亲,真是可怜……”
薛云希嘟嘟囔囔地说了许多,到后来听也听不清楚。
直到她颇显潇洒地离去,闻亦缓缓摊开锦帛大致阅过一遍。
也就不足半刻,司檀悄声出了房门,见闻亦认真垂首,小跑过去,自后方搂住他。两臂软软的圈着他的脖颈,像是围了一团暖烘烘的棉花。
“长公主都走了,你怎么还不回房?你看,已经很晚了。”
闻亦笑着将手中之物重新卷好,转而使出一道怪力,将司檀带回在他怀中。
司檀现在已经习惯他的突然袭击,不再如之前那样受惊呼救。她咯咯笑着紧拽起闻亦的衣袖,舒坦地往他怀中钻去。
轻吻落在额间,又逐步往下。划向耳边时,他气息明显凌乱,“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司檀疑惑:“什么?”
“嫁给我,可怜吗?”
司檀想也不想地捣着下巴,“特别……”
可话未出口,闻亦便一口咬向那柔软的红樱,并起身将她轻飘飘带起,像是拎小鸡一样。
这还不可怜吗?
可司檀知道,这话不能说。否则,闻亦会有千百种方式告诉她,并教育她:更可怜的还在后边……
☆、一波未平
次日早, 月沉曦蒙。司檀小可怜似的蜷缩一团,恍然纹毫不动。闻亦轻将她往回挪了几寸,又悄声掖好被角, 看她犹自昏沉, 便不做惊扰。
因长公主请他代转帛书一事,需得掐算好时间进宫一趟。昨夜他已大致阅过, 知其牵涉良多,又顾及而今情势, 便不可再有耽搁。只简单收拾后, 出了房门。
帛书内容其一, 述齐王薛明武松江暗巷私设铸造司一案。其二,则是以周寻草药为名,辗转梁东边防各城, 并与众位守将私相往来。
身为皇族分宗,私贩铁器已属重罪,加之多方结暗党,更是不可饶恕。事情败露, 沿途派遣死士追杀当朝公主。条条状状,昭昭如斯。仅以此此物呈陛下,齐王之过, 足引庙堂内外为之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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