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呢?她何尝忍心看着他受伤,何曾愿意留他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然后再躲在无人的角落,孤寂地离去?
他说了不忍让她伤心,说了不想她难过。最后呢?在这最后一刻,来凌迟她的心吗?
“闻亦……”司檀埋在他冰凉的衣裳里,来自浓重鼻音里挤出的一声低唤,聚结了她的懊悔,她的恼恨,她的痛苦,她的生不如死。
临走的一声声叮咛犹在耳边萦绕、回荡,交织于嚎啕哭喊中,却是怎么也唤不回那个牵引她所有思绪的人了。
她的闻亦,无论她跑到哪里,都能分毫不差捕捉到她身影的闻亦,再也不会应了……
☆、阴晴不定
一天一夜, 司檀耗干了她所有的力气。一扇石门开合启闭,隔的是渺茫生死的距离。在闷沉的一声碰撞之后,她的魂灵早已随着闻亦的沉睡, 被生生剥离出去。连同她的情绪, 也一并冻在了寒冰里。
她已感觉不到痛了。
也再没有何种痛,能胜得过他的离去。
院中藤萝还在, 紫穗若烟。绕树水流清澈如初,泠泠似歌。没有人共赏, 便是优于瑶池仙境的美, 在她眼中也毫无色彩可言。
混混沌沌的七日, 司檀将自己避在房门里。早就忘记了,天是会黑的。
她怕黑,怕鬼。更怕怕无尽的孤寂与阴冷, 怕漫长的独守与煎熬。
——“害怕了就躲在榻上,你胆子小,怕鬼又怕黑,别老往外跑。”
她果真听话躲在榻上, 不再乱跑。可每每自一个噩梦中脱身,毫无意外地再堕入新的梦魇里。那源自心底的低迷,混合驱不散的凄冷, 让她的恐惧不落反增。
她就那么失魂落魄地蜷缩在榻上,搜寻关于记忆中的熟悉气息,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它们消散在微尘里。
明暗交替,月落夕沉。他的痕迹, 终于是被吹得点滴不余。
哪怕……她已尽可能地将门窗严实闭合。
天亮了。司檀还是习惯地在还未睁眼之际,去榻沿摸索。空无一物的冰凉,指引着她疯了一样的奔跑开门、四处找寻。
可刚踏出门槛,触及檐下渗凉的青砖,空荡荡的庭院无不在狠抽着她,告诉她一个不容她抗拒的残忍事实:她的闻亦,不在了。
任她怎么喊,怎么找,他不会听到,也不会看到。
她终于明白,她最害怕的不是无尽的灰暗,而是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依赖,要以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从她体内一点点抽去。
一月有余,怀安城内的一场血雨,总算是停了下来。恢复之前的元气之后,却出乎意料地静得可怕。
正是群雁南迁时,穿云结队,轻掠无声。自中秋过后起算,宣平候府的冷清已经持续一月有余。
浸在这样的冰冷里,司檀瘦了。
是皮包骨的那种瘦。裹上几层厚重的衣裳,除了日渐隆起的小腹能勉强支撑几分外,身子瘦小的迎风便倒。尤其愈发凹陷的无色两颊,趁上那双暗沉无神的眼睛,与行走的枯骨没什么区别。
如常在冰室待了一个时辰,司檀缓步在西园的鹅卵小道上。扫不尽的黄叶随风翩然,携一片荒芜怆凉。
初春的时候,樱树发了几枝新芽。眼下秋来天冷,它的叶片仍就油绿不减,连着分叉的树枝,恰似伸展双臂迎人入怀的模样。
闻亦,你说这满园的樱桃树今年发了芽,来年便会开花,有花即可结果。可我们呢?我们之间的花,短暂开过之后,会有果吗?
司檀仰头静立片刻,默然抬手摸了摸跃在眼前的几枚叶子。
伸出衣袖的手半遮半隐,骨节明晰,干瘪渗人,还不如那一节节树杈有力度。卓焉看着看着,不由红了眼。
可她不敢哭,转过了身,躲在木缘身后偷偷拿巾帕拭泪。
她也没有办法。
眼睁睁看她这么一点点瘦下去,时而清醒安静,时而昏沉胡言,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之前将自己锁在房门里的半月,她说她看到了侯爷。如若不是胡冥趁机骗她,说侯爷可能还有生还的机会,她只怕已经将自己折磨死了。
可从房中出来,她话本不看了,故事不听了,爱吃的甜食到口中就吐。每天唯一期盼的,除了晚间去冰室停留一个时辰,就是坐在院中等镇魂珠的下落,如此折腾,短短一月,成了这幅模样。
顾嬷嬷不止一次的哀叹:若是侯爷见了,该多心疼。
他会心疼吗?他就那样躺着在冰室里,像是睡着了一样。如果魂灵还在,看到她每日如同行尸走肉,还能允许自己若无其事地继续躺着吗?
府中不知情的,都以为他去了外地养伤。而知情的,比如丘管事与门令,都知道他是不会回来了。
眼见司檀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瘦。胡冥百般尝试下,束手无策。避开司檀,建议让她别在院里常待,有空到园中走走。
可这宣平候府,哪里是没有以往的痕迹在?走得出带有绵长记忆藤萝院,能否走得出刻意禁闭的心门?
卓焉知道,对司檀来说,是不能的。
木缘轻拽一把卓焉的衣袖,示意她在司檀面前注意一点情绪。转而定了定神,迈步靠近,道:“夫人,天快暗了,随奴婢回罢。”
司檀木然转身,正欲随她之后往回返,毫无光彩的眼波呆滞流转片刻,竟受了蛊惑般,在不远处相互摩挲的绿叶间移不开。
“夫人……”木缘轻微的再提醒一声。
司檀恍若未闻,像是受了牵引一样,不由自己控制地往那处走去。
凉风带起了她的衣角,吹得裙带扑簌凌乱。落在干草上的脚步声,细碎且低弱,恍如凄凄冬虫的低鸣。
她又开始这样了。
“快——”木缘紧急拽来卓焉,拉她小跑着跟在司檀之后。
风越枝杈,来自园外的细叶随之翩然舞动。凉意伴着尘沙扬荡,像是有意与司檀作对一样,同薄弱眼眶里泛起的潮意一起,阻挡了她前行脚步。
她终是被迫而停,似被钳制的双腿,再也迈不开一步。
她唇瓣颤动,沉重抬手,朝着空寂的角落伸去……
可除了穿过枯指的丝丝凉风外,只触到割破皮肉的稀薄黄叶。轻慢滑落的珠泪很快被风敛去,混合在尘埃里,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知道,她又看错了。
晚间,魅无与魑阴回到院中。
他们并未找到关于镇魂珠的下落。而是带回了另外一则消息,说:司融逃狱,现在城中戒严,巡防军正挨家挨户搜索他的踪迹。
没有找到镇魂珠。司檀披着外衣如常坐在廊下,听得此言,仅低弱的“嗯”了一声,黯然望着水中如萤火闪动的晶石。
她如今心如一潭死水,任凭城中破了天,也激不起她心头的一丝波澜。
她只想知道,镇魂珠到底在哪里。
“夫人……”魅无犹豫了片刻,道:“司融在逃,为安全起见,请夫人最近当心些,无事不要出府。”
是怕她的父亲来找她吗?他有能耐从狱中逃出来,会没有能耐出城?他已经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还会来找她做什么?
寻仇?他自找的报应,要算在她身上?要挟?闻亦不在,还有什么值得他费心思的?
司檀勾勾唇角,漠然点头之后,起身回了房中。
又是一个静寂孤单的黑夜。阖院阒然,余灯虚摇。习惯了有人陪着,有朝一日,也能习惯独自面对。
没有闻亦,她挺过了最恐慌的阶段,便再也没有什么使她更害怕的东西了……
眼看着司檀进门,魑阴以手肘捅了捅魅无,“喂,你与胡冥联合起来这么糊弄,就不怕有一日,被夫人察觉吗?”
“这是胡冥的主意。”掩于斗篷的暗影里,魅无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情绪。
魑阴歪着头,“那……你去找镇魂珠,是在装模作样了?”
“也不是。”魅无沉默片刻,道:“魍灿借助镇魂珠的力量,可以化身为玉滦,如若不是她强行催发灵力要与大人死战,她定会像常人一样,安然渡过一生。所以……”
“胡老头忽悠了夫人,又来忽悠你了?”魑阴轻嗤一声,“当晚你我可是看得清楚,那枚镇魂珠的灵气被魍灿折腾地所剩无多,就算真找到也是块废石头。还会有用吗?”
况且,大人之前以灵力渡魂,为救落在魍灿手中的婴孩,肉身被镇魂珠所伤。灵根损,魂魄尽,便是真的寻到镇魂珠,恐怕也难得重生了。
生与死,凡人也好,怨灵也罢,哪里是那么容易逃脱的。
“我知道。”魅无转过身,“可不冒险试一试,谁又能准确猜得出结果?再者,若不糊弄着,大人的孩子,还保得住吗?”
是啊!八百年前夫人与孩子没能留住,大人一直愧悔自责。如今,不管大人在与不在,夫人和孩子,确实不能再有事了。
魑阴望一眼透过花窗的几缕微黄,灯火依旧,孤影相伴相随下,竟有种说不出口的酸涩暗涌。
晴好不多久的天,忽然起了雨。一场烟丝连绵过后,碧空涣然,清而透。
云阔舒朗,温和宜人的天气,顾嬷嬷以剪纸为由,哄了司檀到园中坐坐。
除了去冰室,司檀已经许久不曾在外停留。难得今日她没有抗拒,木缘与卓焉也高兴,便按照她先前的口味,特意做了几道甜点来,再备上晒好的蔷薇花茶,于临池水榭处围了一层挡风的竹帘。
只愿这样好的景色,她能为了孩子考虑,别再将自己闷着胡思乱想。
算来已经将近五个月,她进了食就吐,只见肚子越来越大,人却瘦得没法看。哪见过这样的!顾嬷嬷有意寻来几张善财童子的图样,拿了彩纸与剪刀围坐在司檀身旁,“夫人很久不动剪子,怕是会生疏了吧?”
“夫人想学什么就告诉老奴,今日天好,又无事,可趁此多教夫人一些纹样。”
卓焉看着几上的童子,附和道:“瞧这胖娃娃多好看,小姐要不跟着嬷嬷剪一个?”
司檀沉默着盯向摊在眼前的红纸,不由自主地,思绪就飞了老远。嵌入指腹的痛意敛回了飘远在外的神识,她微低双眸,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捻起几张来。
木缘倒了茶,见沉重的剪刀艰难地在司檀手中来回,原本揪起的心,一下子就窜到了嗓子眼儿。
这么看着,总觉得下一刻,她那双不成样子的手就会被硌的变了形。
好在,没有。木缘看着出自她手中那一如之前活灵活现的花鸟图样,总算是舒了口气。
也就没安静多久,丘管事来了。他立在帘外,朝内行了一礼,禀报道:“夫人,司清小姐请见。”
司清?泾阳王谋逆入狱,她竟然还有机会往这里跑?
司檀不解,可也并未回应。沉吟片刻,唤来隐在无形中的魑阴,“她怎么会无事?”
她问得很直接,魑阴也不做隐瞒,“回夫人,之前听魅无说,中秋宮宴的行动一切顺利,乃是因陛下先前收到过密报。这些天,涉事五王皆是囚禁在大牢,随行来怀安的家属也没能有一个逃脱。如今她能无事,想来,是她在此事上发挥了不小作用……”
司檀停了手中的剪刀,“既能到这样潇洒自在的地步,恐怕她的作用,不会小吧?”
魑阴:“属下听人说,她进入泾阳王府,极得薛千行宠爱。如若她存了心思,要获取信息应是不难的。”
“嗯。”司檀低着头继续挥动起见到,好似对此事并无过多在意。
“那……”魑阴看了一眼站在帘外的丘管事,探问道:“夫人要见吗?”
“不见!”
她刚说完,丘管事还未转身回复,便听得层层堆叠的山石之后,传来一阵细柔的轻笑声,“呦,这才多长时间,七妹妹连姐姐也不愿意见了?”
司檀侧眸看了一眼莲步慢移,渐渐靠近水榭的袅娜身姿,一股难抑的烦躁翻腾了上来。
“很难理解吗?”她不给一个好脸色,自顾自剪着手中的纸,道,“我不想看见你。”
司清愤而咬牙,杏眼之中,有一抹赤红闪过。可很快,她攥着里层的宽袖,狠忍下心头漫起的狂躁,停步扫一眼水榭内的瘦小身影,旁若无人似的绕过丘管事闯了进来。
“七妹妹这话说得可就太让人太心寒了。”她魅惑地勾起唇角,勉强扯出一道看似友善的笑意,“我之前可是帮七妹妹做了不少好事呢,妹妹不感激倒也罢了,怎地还将我当仇人对待呢?”
“哼。” 魑阴不屑地甩一记冷言过去,“你不去害我家夫人就谢天谢地了,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司清寻了一角落座,柔媚动人的脸蛋,愈发光彩可人。眼波微微流转,掠过司檀挥舞剪刀的手,停在她与身形不太相称的腹部。
“我说,我帮妹妹报了杀母大仇,妹妹会信吗?”
“你什么意思?”
卓焉不明司清说得,可一想到司檀之前平白无故沾了夕月香,就对她生不出什么好感,狠瞪了她一眼,慌忙挪至司檀身畔,“小姐,她一看就不安好心,您可千万别信她啊。”
司清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妹妹知道母亲怎么死的吗?”
司檀一怔。
司清趁此道:“是被人毒死的——”
清凌妙音字字如针,夹带着渗人的阴寒,司檀只觉得脑袋蒙了一下,原就僵硬的两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还未搁下的剪刀借力戳破薄薄的一张红纸,直接扎进掌心。
霎时,绽一朵殷红山茶……
“小姐——”卓焉惊呼一声,慌忙抽出巾帕按了上去。木缘与顾嬷嬷也不闲着,纷纷围上前来,一边去挽她的袖子,一边慌里慌张地去夺她手中的纸张与剪刀。
司檀无心去顾伤口,不甚在意地甩开乱做一团的三人,直盯司清冷然蕴笑的魅眼,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母亲怎么死的?”
“我说了,妹妹可别太激动啊。”
“你要说不说,不就是为了让人激动的吗?”魑阴冷嗤,若不是有顾虑,怕吓到水榭中的其他人,她手中来回凝聚,再隐忍消散的灵力,真可能会将她揉碎了扔进池中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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