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轻抚髭须,引容桓到庭院,“比部繁忙啊,子猛(容桓表字)是直接从公房过来的。”
容氏又仔细打量了容桓,瞧着面色有些疲惫,却精神十足,又见他只穿公服,不禁嗔道:“桓哥儿也是,这么着急做甚,还是你要多休息。”又招呼侯在一旁的容桓下人,“你这下人是怎么当的?还不速回公府把世子的常服送来。”
容桓随手打发了小厮,跟容氏说道:“堂姐且安心,我来时已在姐夫那里睡了一会,如今见天气爽朗,正是个十分适合出游的日子。”
容氏那日在及笄礼上,对容桓当面邀赵灵运游山是不太乐意的,好在有戴氏打了圆场,一并算上赵灵霄一同前去。今日是惊蛰,家家户户要祭拜,没想到容桓如此迫不及待,虽然明白他多半为了赵灵运,顾念着赵灵霄,脸上总归没显出来,只频频向赵灵霄递眼色,让她会来点事。
赵灵运站在容氏后面,仍端肃的模样,从见面请安后再无话。容桓想到她在自己手里僵直软糯,泪珠子从眼睛里砸下来偏还使劲瞪着,心神荡漾了下,便笑道:“其实我今日来也是邀外甥女一道去菩若寺打小人的,只是不巧,她还要主持祭祀。”
语气十足可惜,连面上也做足了全套,容氏咬了咬牙,眼看容桓连看也不看赵灵霄,自己心里急的跟什么似的。刚要有所动作,赵定在一旁开口,“差不多了吧。”
祭白老虎需先用猪血喂之,又以猪肉抹在白老虎的嘴上。丫鬟端上来猪血和猪肉,闻着还有腥味,猪肉也是切得碎碎的成肉沫。赵灵运挑眉道:“传说白虎乃口舌是非之神,每年这天都会出来噬人觅食,如果冒犯了它,这一年变回犯小人引不顺……世子您看,父亲的老虎可制的逼真?”
容桓暗笑,赵灵运话里话外说他就是逞口舌惹是非的小人,惹了他流年不利。也不恼怒,当下便仔细观看起赵定做的白老虎,看看自己到底一副怎生模样。
赵定有品级而无职掌,画技却是了得。那口生一对獠牙,身披黄色黑斑纹的大老虎,真是栩栩如生又虎虎生威。
“这大老虎让我再给它吃点油水,叫它不能再张口说人是非。”
容桓弯下身伸臂拿赵灵运面前的海碗,昂藏八尺的身子把她罩在了自己的阴影里,一手拽紧了赵灵运的手,在虎口处使劲捏了捏。
赵灵运躲避不开,脚下用力踩住容桓。然而他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不见恼,只一径捏着手心里软若无骨的嫩手,慢条斯理的抹好了猪肉,这才放开她。
赵灵运退到一边,不露痕迹地拢起袖子,手心里还留着容桓的余温。心下不豫,面上愈发冰冷:“祭祀开始!”
众人喏,一一持香祭拜。
一拜,恭迎白虎下凡;二拜,祭白虎吃饱喝足;三拜,保一年顺利,没有口舌之争。
祭拜结束后,管家在案几上铺了宣纸,赵灵运命将莲玉端来棒子槌子之类的物什,准备“打小人”了。
容桓瞧见,就说,“万年县阳鼎山的菩若寺自来是灵泽之地,去那‘打小人’是好的。”
赵灵运接口,“如此,六妹妹就准备准备,趁天色尚早,和世子启程去阳鼎山吧。”
容桓不放过她,假装惊异问:“外甥女是没听到我口信?不日到阳鼎山游览。”
赵灵运,狠狠瞪了他一眼。“灵运这就准备,还请世子回府稍带整顿。”
容桓觉得赵灵运近日愈加生动起来,不若之前总是端着,如此甚好。便扬唇轻笑,向赵定、容氏二人行礼道:“那子猛稍后再来。”
赵定回礼,让法严和管家送客,回头又仔细看了看赵灵运赵灵霄姐妹,神情不复一贯的温和,“你们二人,随我到瘦园去。”
这边容氏还想嘱咐几句赵灵霄,“霄儿,今日我本有许多话说与你,不过都不如眼下这事重要,你去菩若寺且伶俐些。”
“女儿省得。”赵灵霄应,命湘红扶容氏回缀锦阁,便跟赵灵运到瘦园去了。
到了瘦园,赵定当即让所有人退下,屋里就剩父女三人。
赵定坐在黄木大椅里,手里摩挲着一串金色楠木念珠,敛目不语。他沉吟了半晌,才平平道:“你们母亲什么心思打算,我是知道的,只是英国公府不是一般人家,世子更是富贵人,他如何待你们,且不要因这原因而致姐妹亲情疏离。出门在外,需以顺安县主府为尊。”
赵灵运和赵灵霄应了,赵灵霄说,“父亲无需挂怀,万事灵霄当以长姐为尊,自谨慎行事。”
赵定听罢看过来,“你有此心是好的,你长姐年岁不小,自古没有越过长姐的说法,我是放心的。”又看向赵灵运说道,“你妹妹有此心思,为父深感安慰,可你也要知道,情爱一字,本就难以参透,只你自己也要有个考量才是。”
“灵运省得。”赵灵运垂目应了,心里却不以为意。赵定这番说辞,明着听不失偏颇,实则还是告戒她,如果容桓选中了赵灵霄你也不要心生不满。而赵灵霄,话语中暗含针对,果然是及笄了小女儿心思也不藏着掖着了?
赵定这才微微放下心,面上又恢复了一派慈祥,嘱咐道,“你是县主一手带大的,我自是信你。到了菩若寺也别忘‘打小人’,菩若寺灵验,定会事事顺心。没别的什么事,你们就早做准备启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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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去往菩若寺,同行的还有赵灵霄,估计到时要坐一辆马车。赵灵运就让芙风去准备了些迎枕软垫,茶水点心也要带着,还要带几本书。准备妥当了,枝茜伺候赵灵运做出门的打扮行头。
簪一支倒垂莲花步摇,耳坠一对明玉蝶恋花坠子。穿着上,是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只在外披件粉白掐金丝披风,戴同色八宝簇珠帷帽,遮风挡脸,方便出行。
偏门外,除几个下人小厮,就是满园春/色。
韩七看得分明,想那日在品阳楼,她尚戴着斗篷兜帽,除了身形能瞧见袅袅娜娜,只有小栓子和福庆的形容。再后来,有文轩楼的画师,描绘的也不过她本人万分之一,却也是修容月貌。韩七敛眸沉思,耳朵里都是媒官所言:顺安县主府大姑娘赵氏,显庆二十三年生,至今尚未婚配。
玥儿有心比较一番,但只怕是不及了。
这般想着,韩七听到容桓驭马前来。
“外甥女都准备好了?”
赵灵运侧身看去,容桓换了身石青色墨竹暗纹刻丝袍,头戴碧玉冠,腰系金玉扣,还挂了一柄短横刀。一旁还有一名穿靓蓝色云纹团锦袍的男子,其身后咫尺之遥有一辆七彩车架。
赵灵运同容桓见礼,容桓点了点头,转手指一旁骑马的男子道:“这是平江侯府小侯爷,同他妹子与我们一道去菩若寺。”
平江侯府自太/祖起,乃当朝第一外姓侯爷。其家族子弟皆能文能武,而女子也多为皇室家眷,或为诰命夫人。这一代平江侯官拜门下省侍中,有嫡长女乃皇上的贤妃娘娘,嫡子请封“嗣侯”,还有一个嫡女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赵灵运年前去英国公府拜访,那狗眼看人低的李婆子说的,华荣夫人相看的就是这家姑娘了。
想来是平江侯小姐相貌不错,单看她兄长韩小侯爷面上就可猜一二。相较于楚襄的风流,容桓的俊朗,韩七爷面上要阴柔些许。容桓此人精明强干,绝不做对自己不利之事,不论平江侯府把女儿嫁于与否,与韩小侯爷交好自然百利无一害。
赵灵运福身下拜,“赵灵运见过小侯爷。”
韩七爷为人倨傲,只点了两下头当见过了。
赵灵运刚要起身,被容桓用马鞭支起下颌,“外甥女,你什么时候也做那会情郎的风流事了?”
原来他一早看见赵灵运对韩七眼含欣赏,心里有些不大爽快。韩七这人长得好,却也忌讳别人拿他面上说事,可赵灵运这般看着,也没见他有些微不快,容桓不满,说话就愈发不着调。
赵灵运不闪不躲,帷帽后的眼睛盯着容桓,说出的话含了冰似的冷,“世子请自重!”
容桓使劲甩了两下马鞭,足下使力跃身上马,轻踢两下马腹,似笑非笑,“如此便再好不过了,时间不早,还请外甥女快些才好。”
赵灵运当听不到,不再看容桓,当下就扶着枝茜,也上了马车。
容桓深深看了一眼赵灵运,然后打马上前,后面车把式唱喏“驾!”门口的一众仆人便作揖福身,恭送主子出行。
第22章
惊蛰去万年县祭祀者众多,从亲仁坊到玄武大街再出明德门,随处可见人潮马车。步行有之,骑马驾车有之,百姓商贩有之,世家勋贵也有之。
英国公府的车架并四匹骏马,内里宽敞舒适一应具有,还有个梅花朱漆小柜,里面备着一套茶具点心。几个姑娘,除了赵灵运和赵灵霄,还有容瑗和平江侯家小姐韩黛玥。
赵灵运靠着一个迎枕在窗边歇脑袋,赵灵霄选了一个角落,手持念珠入定诵经。对面坐着韩黛玥和容瑗,两人正挨一块讲话,时不时还要笑一笑。
这一看便对垒分明,赵灵运也不计较。人家年纪相仿的姑娘,她凑上前去做什么,便敲敲门,让枝茜把准备好的书拿出来看。
枝茜轻声告诫,“大姑且歇一会儿,马车颠簸对眼睛不好。”
赵灵运自顾看着,姿态娇矜万千,引得韩黛玥频频侧目。
“赵姑娘看的什么书?可是有趣?”韩黛玥停下和容瑗的交谈,问道。
赵灵运听她语气稳重,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韩黛玥温柔端庄,一双杏核眼,鹅蛋脸,并不讨厌,便多说了几句,“无甚大乐趣,大多古早的书籍,权当打发时间的。”
容瑗在旁嗤笑着,一副煞有其事的架势,“韩姐姐可别听她瞎诌,我看啊,就是那些不入流的,坊间乱传的香/艳/淫/书。”
“你别诳我。”韩黛玥捂嘴轻呼,她自英国公府留意赵灵运,便心生惊觉,着实派人打听了不少。福庆递来的画像里,女子聘婷而立,四周杨柳垂青,乱花渐欲,时年二八,揽镜自画。今日一见,只觉画作不如真人十分之一,鲜活人物,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容瑗不屑的翻了翻眼睛,接过外面丫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谁不知顺安县主府大姑娘二十有五,至今尚未婚配,听说,可能要在哪个府里的旁枝庶子的挑个入赘。”
韩黛玥看向赵灵运,对容瑗的一席恶话,抱着看戏念头。她自然乐见容瑗宣扬对赵灵运的不满,却见赵灵运听了并不恼,淡然自若,当刚刚是耳旁风,丝毫不受影响。
再观赵灵霄,嫡亲姐妹,也未开口反驳一句,念自己的经,活像个女僧。
这么看来,也不亏是两姐妹,真真是像的。
韩黛玥收敛心思,回头和容瑗说别的闲话去了。而赵灵霄此时亦睁眼,心里有些好奇赵灵运该如何反击。她这位长姐,并不是任凭他人欺辱而不声不响的人,少时掌家至今积威甚重,最是不能忤逆心高气傲,英国公府那次就是个不长眼的触了霉头,华荣夫人搬来长辈和勋贵的身份压着,反被不留情面的狠狠驳了脸面。
想必容瑗也是记得的,还直接恨上了,有机会便极尽挖苦之能事,占得口头便宜,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被容桓看去了又该如何。
赵灵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半晌,罢了把书放到一边,掀帘看窗外。容桓正与韩七驭马前行,两匹高头大马上的男子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英姿勃发,倒是很惹眼。
“舅舅!”赵灵运唤道,手捏着帕子放到鼻下,颦眉敛目,说一句话要喘三下,“可否让马车停下来?”
容桓勒马慢行,挨近赵灵运,看了她半晌,而后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外甥女怎么了?”
赵灵运的头靠向窗棱,掀帘的动作露出一截雪白皓臂,风吹动带来阵阵梅子香,“灵运胸口痛,许是车里太闷了。”
说着,闭了闭眼,就见眼睫轻颤,檀口微启,丁香小舌擦着唇边若隐若现。
容桓沉了双眸,抬手让马车停下,然后下马,快步过去把车门打开,一伸手就把赵灵运从马车里捞了出来。
“我看看。”
赵灵运坐在车辕上,揽着后背的长臂遒劲有力,热情的像铁箍。她稍显坚硬,恨不得拍下那不规矩地游弋的大掌,面上却故作不胜娇羞的姿态。
容桓对投怀送抱心情大好,语气更温柔,“怎么突然胸口痛。”
“车里闷,我透透气就好了。”
容桓扫了眼车内,赵灵霄泰然处之,韩黛玥则瞬间白了一张脸,而容瑗也柳眉倒竖,气坏的模样,当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赵灵运肯主动放软已令他深觉诧异,猜测她或许起了什么弯弯曲曲心肠,便顺着她的意走,看看是因何起事。
明明讨厌他的紧,甚至恨不得打上几下咬了几口,却也能面不改色扮娇羞爱慕,翻脸可不认人,转脸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若放在从前,敢算计心机者都被世子仗毙了,可赵灵运这番落在容桓眼里,倒有几分可爱,这就明白恐怕是这俩丫头惹了赵灵运不快了,她的睚眦必报他是深有领会,瞬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赵灵运娇嗔了一眼推容桓,搭了枝茜的手下车,也没抚开他横隔在腰间的手臂。旁人只见二人相偎,郎君抚慰正娇弱娘子,不时说些悄悄话,那表情做不得假,一对叫他人好生羡煞的鸳鸯爱侣,直把容瑗气的快七窍生烟,韩黛玥一颗心碎成无数片。
她不欲对没规没矩的人说教,更没那慈悲心做女菩萨,犯到了她头上,也不用费口舌之力了,不如动手下刀来个痛快。
小厮牵马过来,容桓身形潇洒地翻身上马,末了把手递向赵灵运。只见她用手帕缠住了手,那戏玩的动作像闺房情/趣,容桓一把攥住,使一个巧劲儿,赵灵运便坐到了他的马前。
“驾!”
脚跟轻踢马腹,容桓赶在众人前头先行携人离去。
他人只来得及看尘土飞扬,还有一句容瑗不甘心的怒吼:“十一叔……”
韩七打马停在车侧,从车窗看向韩黛玥,“容桓最是讨厌斗心机耍手段,收起你那些心思还能在他面前过一过。”
“玥儿……省得了,多谢兄长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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