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又是一片嗡嗡声,《程颐文集》里清楚的记载这这句话,这也是很多读书人攻击程化羽首先引用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句确实是祖父所言。可师兄为何断章取义,诱导他人。”程化羽声音清脆高亢,一出口就把台下的议论声压制住了。
“这句话为何而来?祖父精研学问,克己复礼,当今风气浮躁,朝廷尊文士,重文教,优待官吏、推尊文士、奉禄优厚、鼓励享乐。然则天下浮华成风,纲常伦理失效,汴京文人以狎妓为荣,一身学问成了风月炫耀资本。贵妇人、好女子穿衣打扮渐渐向名妓靠拢,普通人家不再以妻女姊妹为养女、侍妾、歌姬为耻,天下笑贫不笑娼,道德败坏。祖父深恶痛绝,才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何为失节?失去气节也,本意指男子失去气节,不忧虑国家大事,反而沉浸风月之中。祖父议过此节,师兄再问:男子气节如此,则女子何如?祖父答:男女相通,同用。师兄又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如何?祖父答: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师兄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祖父答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联系前后语境,不难得出,祖父说的是女子立身艰难,一旦寡居,贫困交加,如不改嫁就难以生存。而男子明知对方孀居却去迎娶,以为胁迫,则是大大的失节。怎么到了师兄口中,就变成了男人娶寡妇为妻,是失节;寡居女子改嫁,也是失节。先帝、当今都几次下诏书,号召寡居女子改嫁,祖父忠君爱国,怎么可能违背圣上诏令。更有甚者,连寡居失节都不说了,师兄直接把话套在我身上,说我家丑外扬,接祖父的名声欲置我于死地。我也想问问师兄,你作为祖父孙儿,又蒙祖父教诲,程门洛学经义,你学在哪里?祖父蒙难,文集注释由你等编撰,你又为什么这样写?我还想再问问哥哥,骨肉亲情何曾顾念?妹妹薄命,一至于斯,修途困顿,达人所怜,哥哥为何不顾念分毫?”
“胡言乱语,祖父说这话时,你根本不在场,编出这等谎话,意欲何为?”程楠怒斥,他若有像父亲、伯父一样的才能,也不至于天下人不知他的姓名。程楠不过按部就班学习前人智慧,又不擅长辩论,气愤至极,也只是实话实说。
程化羽摇头叹息,“师兄不必动怒,祖父的文集被修成这样,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又该是什么场景。反正他都看不到了,还不是由活着的人说话。师兄怎么想的,注释的时候就是怎么注释的,你我同在一门受教,可学问不是你我二人私有。台下还有众多文人学士,师兄说我胡编乱造,那请师兄指出我的破绽,让我心服口服。”
“对啊,辩论辩论,有辩才能论明白啊!”台下读书人开始起哄。此时风气开放,魏夫人(曾布之妻)曾开文会,招待天下文人;才女曹希蕴所做诗词略有挑逗意味,以未嫁之身,出家做道姑,每日交游文士学子,成为才女典范。读书人并不鄙夷有才华的女子,当然风气如此,也是程颢、程颐这样的大儒、道学家想要倡导改正风气的原因。
台下文士起哄,程楠还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他们家的家事,而是在争谁更精确理解程颐的意图,谁才是这洛派儒学的代言人。
“荒唐,你胆大包天,把私信传的天下皆知,陷斐家于不义,又孤身居住在外,连累程家一门女眷,现在还妄谈祖父经义,当真是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
程楠的话一出,台下站他一边的人就开始捂脸,早就说过程楠不擅辩论,若不是他身份特殊,哪里轮得到他!这不,一激动就口不择言,跳进对方的语言陷阱,就是心里这么想,嘴上也绝对不能说啊!
果然,程化羽一听就炸了,悲嚎道:“苍天在上,天下焉有女子活路?斐巨背信弃义,贪生怕死,弃我于老宅,我本不想与他计较,《劝君书》写得很清楚,若他悬崖勒马,仍能破镜重圆。可惜他叛国叛民,说好的南下投奔君王,转眼却在北边做了县令,又娶了契丹贵女,置我这原配嫡妻于何地?形同休弃,如今我不过求个公道,就被亲身哥哥这般辱骂,天下可还有公理可言!斐巨是背叛家国君主,如今就算他回来,我又如何能委身这等小人!哥哥啊……程氏女受祖父、伯祖父教诲,难道连这点儿道理都不知道吗?”
“谁说程氏女名声坏了,若程家女子都向姑娘这样深明大义,我明日就去提亲!”台下有文人声援道。
“慢说程氏代嫁女,今日我便向程姑娘求亲,由我为你向斐巨讨回公道!”更有甚者,当场向程化羽求亲。
程楠见事情不像预料中那样,忍不住望着台下的人,求他想个办法。
看台上台下气氛热烈,成了程化羽一言堂,那些人也忍不住使出了战略威慑武器——程老夫人。
程夫人满头银丝,早在场边轿子里等着,这时被两个斯文的年轻人扶到台前。程化羽心中咯噔一声,只顾着派人处理斐巨了,没想到这些人这么无耻。程老夫人自从程颐去世之后,守寡幽居,不理世事,不见外人,居然惊动了她?
在这片土地上,父母仿佛天生就是对的那个人。
“祖母……”程化羽匍匐在地,长跪不起,现在只能示弱了。
程老夫人甩开那两个扶着她的年轻人,扶杖拄拐,慢吞吞走上高台,面向台下众人道:“大伯、先夫、大嫂诸位先贤均以驾鹤西归,程家只老幼妇孺、文弱书生,今日老身倚老卖老妄言几句,请诸君评理。”
“听老夫人的!”“谨遵老夫人吩咐!”台下人轰然应诺。
“那就先把……那两个人抓起来,扶我的那两个!”老夫人大袖一挥,看热闹的年轻人就把刚刚扶着老夫人的两个文人压住了,不顾他们挣扎,避着视线直接卸了下巴,吃瓜群众素质也太高了。
“诸位:两位学子好心扶人,老身为何反要抓人呢?”程老夫人自问自答:“诸君不知,老身端坐家中,有人突然跑来求见,说十万火急,涉及先夫、先大伯名誉,涉及我程家满门清誉,还说我家人反目成愁,兄弟阋墙……老身心急火燎被抬到这台下,却又被死死拦着,不让老身在事态未曾恶化之前出面,等到我这孙子孙女话说尽了,才放我出轿。”
“这是诓骗老夫人出府啊!”“还软禁不让出面!”“可恶,可恶至极!”
“老身也想不明白为何,刚刚听我孙子孙女一席辩论却想明白了,这是契丹人的阴谋啊!诸君为我扒了这两个人面禽兽的外衣,身上肯定有刺青,契丹人的刺青!”老夫人一声令下,两个被帮着的年轻人自然防抗不过,被热心群众扒了以上,手臂上赫然有图腾刺青。
第134章 诸葛安人世家
“诸君可看明白了, 这是契丹人的阴谋,利用我这可怜的孙女儿,为那卖国投贼的贼子洗地呢!往我可怜的孙女儿身上泼脏水,可不就显得斐巨情有可原了!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老身请诸君做见证, 如此夫家,程家不耻,我程门女儿不嫁!程家与斐家恩断义绝!”程老夫人一席话铿锵有力,有礼有节, 又有两个刺青书生在那摆着, 台下群情激愤,口号连连。
程老夫人说完,对台下诸君行礼,然后拄着拐杖过来,一杖结实得打在程楠身上,“我打死你这个糊涂鬼!书呆子!就知道埋头故纸堆,妹妹被人欺负了不知道为她出头,被人利用了还看不出来, 家里要你顶门立户,你就是这么干的?幸而你祖父死了,不然还得被你气死一回。”
程老夫人一杖接一杖,结结实实搭在程楠身上,打得他左右翻滚, 连连哀嚎,全然没有读书人的体面。
程化羽在一旁听了,也听出了程老夫人的言下之意。膝行几步过去,抱着程老夫人道:“祖母……祖母息怒,哥哥有错,不过错在错信他人,未曾明辨是非。哥哥一心发扬光大我洛派儒学,才会让贼子有机可乘。祖母,哥哥好心做错事,求您原谅他这一回吧。”
程老夫人气喘吁吁的放下拐杖,涕泪连连,道:“你可听见了,你这般害你妹妹,你妹妹还护着你,这就是骨头亲情。我汉人正统才有的礼法教诲,难道是那蛮夷贼子能学会的吗?”
“我知道错了,错了,多谢妹妹求情,多谢祖母……”程楠不是能拿主意的人,现在有人给了他结论,他只要复述出来就好。
“不要谢我!你为人所惑,终究是学识不精的缘故,罚你在家闭关苦读十年,学透了程门儒学,再出来走亲访友!”程老夫人掷地有声的给了孙儿十年禁足令,也给了台下激愤的人群一个交待。
“老夫人深明大义。”呼喊声从台下传来,渐成声势,这件事基本解决了。
白发苍苍程老夫人由程化羽扶下高台,身后还跟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程楠,学子们、看热闹的人纷纷给这老弱病残的队伍让开道路。程化羽不经意抬头扫视,一会儿的功夫,来看热闹的已经是人山人海,不远处的大树上都爬满了人,远远望着高台呢。
一行人走远,自有热心群众带着刚刚扣下的两个契丹人去府衙报案。
程家也派了家丁来接,没赶上高台论学的热闹,也赶上了接人回去。
程家在城中原本有大宅,可是辽军破城,勉强收拾了书籍逃亡过来,在大同府租了个院子过活。因先人的名声遗泽,又有学生资助,才换了如今的三进宅院。
当初逃亡时,程颢、程颐两位的后人分别逃离,两家各带一些书本,保存先人智慧,分散风险。如今在大同府的程颐这一支,只有程老夫人、程夫人、程楠夫妻、程松夫妻及几个年幼的孩子,家里人才凋零,与昔日开办书院,才子学士往来风流、络绎不绝的景象大相径庭。
程化羽的事情影响太大,不止本家的人十分关注,就是逃亡道外地的程颢一支也派了年轻子弟程杉前来帮忙。
程老夫人到及之后,对被打击得惨兮兮的程楠道:“道理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你回去好好反省,看我给你的处罚恰当与否。”
“是,孙儿恭听祖母教诲。”程楠抱拳应下,他也算有些急智,程老夫人打的时候没那么厉害,他在外面可是哭嚎得如同性命不保。
“阿杉,劳烦你多劝慰他。”程老夫人又支走了远道而来的程杉。其他两位媳妇都有各自丈夫孩子要照顾,也顺从离开,客厅中只剩程老夫人、程夫人和程化羽。
程夫人自从看见鼻青脸肿的程楠就开始哭泣,再看看憔悴的程化羽哭得更厉害了。,
程老夫人招收让程化羽坐在自己身边,宽慰道:“丫头,既然来了,就在家里好好住下。之前我闭门守寡,不知你事情,你哥哥又是个迂腐的,这才让你受了委屈。你放心,程家永远是你的家,安安心心住着就是。你也别怪你哥哥,这次是有人给他设圈套,他不是有心的。你哥哥从小留疼了,就是一块糕也想让给你吃呢,打小儿就是个实心眼儿。”
程化羽再拜,道:“祖母放心,孙儿不会怪哥哥的,不是他的错。”
“唉,正是这样,一家人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啊。”程老夫人笑呵呵道:“你在外面受苦了,先去梳洗歇息吧,晚上家里再吃洗尘酒。”
程化羽顺从退出,程夫人连忙问道:“母亲,媳妇儿听说您让阿楠闭门十年,他都而立之年了,再有十年,一辈子就过去了啊,请母亲通融,罚他时间短些吧,他知道错了。”
程夫人其实连前因后果都没弄明白,她丈夫早逝,自己又不识字,一辈子都扑在丈夫孩子身上,只听了下人回报就急得六神无主,只能磕头求情。
“说十年就是十年,一天也不许少!”程老夫人斩钉截铁道。
程夫人又呜咽哭了气来,程老夫人坐在上首揉眉心,真是前世不谨,怎生修下这般儿女媳妇儿。“罢了,别哭了,实话告诉你,阿楠在外面闯的祸太大了,只能由我抢着出面处置了,让他在家里避避风头,顺带钻研圣贤书,把学问做透了,十年后一鸣惊人,也是青史留名的大事。现在出来,只会人抓着把柄,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程夫人连连点头,看婆婆声色俱厉其实只是寻常闭门读书,陈夫人就放心了,只要不关着她儿子就好。想起刚刚女儿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模样,程夫人又不好意思开口问道:“母亲,真都要让丫头住在家里吗?不是我不心疼她,可公公、老爷不是说过,家无再嫁之女,丫头可是和斐家离了的啊。”这早晚是要再嫁的,与再嫁相比,留在夫家一辈子,影响更差。
“住口,这话不许再说!”程老夫人断然喝止,道:“斐巨是什么人,卖国求荣,抛弃妻子,这样的人品,离了他才是我洛学程门的风骨。刚刚阿楠、阿杉都在,我没好说你。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既然知道她受委屈了,就该接回娘家了,何故让斐家人如此折辱。”
“母亲恕罪,媳妇儿是怕影响家里的名声……”
“好了,现在家里有我呢,你好好照顾几位孩子就是,也约束好家里人,不要乱嚼舌根,今时不同往日。”
“是,媳妇知道了,不定守好宅院,照顾好孩子们。”程夫人拜倒承诺,知道女儿回来不会影响儿子的前程,她就放心了。程夫人关注的重点,永远都是家宅小事、鸡毛蒜皮。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程老夫人一个人颤巍巍拄着拐杖来到卧室,卧室墙上挂着程颐的画像。程老夫人焚一柱清香,插在画像面前的小香炉里,闭目祈祷。
“老头子啊,你去的太早了。家长没有顶门立户的人,唯一资质聪颖的哪一个,却成了寡妇,立身艰难。今日肯定有人帮丫头,不然她不能全身而退。那些来找我的人浑身煞气,只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骄兵悍将才有如此风采。肯定是个大人物在丫头背后,可我不敢去查,不能去查。甚至不能说,家里没有能拿主意的人,程家再也经不起波澜了。你就是去的太早啊……”程老夫人絮絮叨叨,她已经是以为难得有主见的妇人,可程家的重量、程门洛派儒学的分量,依然是她承担不起的。
程化羽与其兄长的辩论以惊人的速度传开,仿佛有一架机器,印制了千万份高台论学的记录分发给天下文人。天下文人也认识到了还有一个人叫程化羽,是位才女,不像以往的才女以诗词才情着称,居然是从儒学经典入手,路走的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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