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庙,薛逊先去看过薛王氏。密道走的是直线,可也依旧是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一路上薛王氏不假他人之手,一直自己抱着薛蟠,沉甸甸的赘在手上,着实辛苦。
“浩哥,浩哥,你来了……”薛王氏一见厢房门开,就喊了起来,这时候不通禀直接进来的,只有薛逊了。
薛逊大步进来,看薛王氏脸色红润只微微气喘,知道往日锻炼起的效果,略微放心。薛逊伸手接过孩子,发现薛王氏条件反射似的就躲,薛逊愣了愣,“阿素,是我,别怕,是我啊!”
薛王氏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忍不住泪流满面嚎啕大哭道:“浩哥……”
薛逊右手接过孩子,左手漏着薛王氏,轻轻拍打她的背部安慰,让她把一整天的委屈和惶恐都哭出来。不用她说,薛逊也知道她受了多大的惊吓,一路上肯定惊疑不定,不敢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现在抱走孩子,薛王氏的手不自觉的还是弯曲怀抱的姿势,果然是吓坏她了。
“阿素,别怕,别怕,我在呢,浩哥在呢。这些早就在我的预料中,你知道的,我们会平安,我们还要看着蟠儿慢慢长大,还要给蟠儿添弟弟妹妹,还要看中孙子孙女出世,给咱们添重孙子重孙女儿……”薛逊喃喃细数,薛王氏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靠在他的肩头无声抽噎,冬天的衣服这么厚,薛逊也能赶到颈项边湿了一片。
“好阿素,累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蟠儿就在枕边,我们一家三口好好歇息。”薛逊半骗半哄的把薛王氏扶上床榻,跟来的丫鬟十分细心,已经把火炕烧热了。也就家庙有火炕,因为清苦,没有那么多保暖的炭火、材料,才用了在北方普遍的火炕。
薛王氏又惊又累,身心俱疲,很快就睡着了,薛逊等她睡熟了,才出门去。
门口蔚蓝和湖绿站在门口听候任命,往日满头珠翠的侍女,现在只用发带绑好头发,没戴累赘首饰,身上穿的是胡服窄袖,脚下踏的是长筒平底靴。
薛逊随意瞟了一眼,心中满意,能留下来的都是知情识趣儿的,他们这一路说得好听是战略转移,其实与逃亡无异,再来点娇娇弱弱的副小姐,可吃不消。
“火炕是谁烧的?”薛逊问道。
“回主子,是奴婢。”湖绿福身道。
“嗯,你很细心,日后继续保持,好好照顾太太。”薛逊夸赞道,再问:“识字吗?”
“略微识得一些,往日帮太太管理嫁妆,照管库房。”湖绿轻声道,用最好的姿态、最精炼的语言把自己的才能表述清楚,又不能有勾引男主子的嫌疑,背心都开始冒冷汗了。
“很好,日后自称属下吧。”这个年代女子能识字、会算账,已经是了不得的人才了。
“太太和少爷在里面睡着,你们精心些。”薛逊嘱咐一句便大步往外走去,形势危急,能抽出片刻陪伴妻儿已经是难得。
蔚蓝和湖绿躬身目送薛逊走远,才惊喜的跳了起来,相互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喜,想要尖叫又响起房中太太和少爷还在休息,只能捂着自己的最,眼神是藏不住的高兴。
“湖绿,恭喜你,恭喜你,入了主子的眼,日后定会被重用的!”蔚蓝压低声音道,激动的都破音了。她们做丫鬟的,心思正,不想爬上男主子的床,上进的唯一出路就是得主子的青眼,发挥自己的才干,日后配给管事。
“同喜,同喜,现在外面,患难见真情,好好伺候主子们,总有我们的出路。”湖绿也安慰蔚蓝道,往日蔚蓝才是他们是四大丫头中最细心的,这次反而把她显出来了。不过锥在囊中,其末自现,主子必定能看见蔚蓝的好处。
“是啊,我就盼着这么一天。现在卷碧姐姐和竹青姐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一路上上镇静自若,戏文里的将军也就这样了,我日后若是像她们这样威风能干,真是……真是……死也值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说什么不吉利的。咱们且要好好活着,给主子们分忧呢!”湖绿笑道,她们能被留在老宅中,自有其不凡之处,至少心性坚韧,在流民冲城的时候,也没有乱了分寸。在危机时刻庆幸的是和主子共患难,而不是抱怨时运不济。
若是薛逊听到这些话,肯定更加欣慰,他手下的丫鬟可不是用来暖床浪费的,又这样的见识,不好好培养任用,简直暴殄天物。
薛逊走到正殿厢房,这里供奉的都是文殊菩萨,菩萨还是慈眉善目的供奉在高台,台下是散座各方的心腹,他们面前摆着酒肉,在寒风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见薛逊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有人还不着痕迹的擦嘴,在佛寺吃肉,太放肆了些。
薛逊仿若没看见,他虽有奇遇,对神佛却是不信的,至少这些泥塑木胎,没有救苦救难的本事。
“都坐,冬日寒冷,大家喝酒取暖可以,但只限于取暖,不可大醉,要留出当值的人,外面乱象纷纷,可不比往日在家中。”薛逊叮嘱道。
“主子放心,不敢上烈酒,铁头儿从来是滴酒不沾的。”金兽回道,铁头儿说的是护卫统领铁血。
“嗯,有分寸就好。”薛逊颔首,问道:“银霜,现在城中情况怎么样了,还能收到外地的消息吗?消息链可畅通?”
“金陵城中被流民冲击一场,遭殃已严重的还是东西两坊市,平民遭灾不多,袁守一已经调了驻军过来,流民不堪一击,平乱是迟早的事。”
“唉,袁守一出身袁家,也是本乡本土人,自会会护着的。”袁家就是万国商会发起人的五家之一,在金陵也是鼎鼎大名的豪商。“金陵城太重要了,这次流民自然不足为惧,可给了心怀鬼胎的人一个示范,瞧着龙兴之地的金陵连几个流民都能攻破,打金陵城主意的人会越来越多,金陵的厚城墙,早晚有撑不住的一天。”
“主子万勿担忧,这次不过是袁守一被调开了,若是……”
“旁人又可会管什么若是,天下都只看到了金陵城破,还是被一群毫无战力的流民攻破的。有一就有二,不仅是金陵,其他城池也要遭殃,其他流民见了,难道不会由人及己。”这才是薛逊担心的,破窗效应什么时候都在,朝廷的压迫再残酷,百姓流离失所、流浪各方已经好几个月了,可都没出大乱子。“起义”的号召一发出,必定四面开花,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必然下降。当初在秦朝的统治下,难道没有比陈涉吴广更悲惨的事情吗?肯定有的,可是其他人都忍了,所以还风平浪静,可等到陈涉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就纷纷响应,强大的秦国开始分崩离析。
众人也纷纷沉默,开国才三代,在座诸人也是听过老人讲古的,当年南宋不也据长江天险,守着金陵城负隅顽抗的一百五十年。当时这座石头城可真是有石头一样的硬骨头,在蒙古铁蹄下也没倒,可如今居然被手无寸铁的流民、自己人冲击了,其中滋味,酸苦涩口,不可言说。
人人心情沉重,谁也不想说话,情势就在这里摆着,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才享了百年太平,谁也不想天下再乱起来。
“主子,您可有想过揭竿而起?”在一片沉默中,马先生突然石破天惊的问道。
揭竿而起?农民起义吗?眼前的流民作乱,在他眼中只是史书上简单的四个字——农民起义。
是战争、官僚地主的压迫,冲击了抗压力极其微弱的小农经济,才有了这场席卷半个国土的流民之乱。可他薛逊又是什么好人吗?他不止是商人,还是地主,还是官僚,是官商勾结的典型,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也是贫者无立锥之地,所有土地都掌控在薛家手中,不过是佃农的日子好过些而已。这个年代的商人,是商人和地主的结合,他若是反了,反什么?反朝廷,他和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而今形势不明,他若是做了这个出头鸟,把王朝所有的兵力的吸引过来怎么办?陈涉吴广也是第一个起义的,史书上是留名了,可翻开史书什么时候看第一个起义的笑到了最后?不经历波折困难,不会轻易成功,他能冒险吗?拿面前熟悉的面孔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薛家和别人相比又有什么优势?现存的商业网络、地下王国,只要一有战争,很快会被切断,他又如何战掌控下属,他能给下属带来什么利益?
难道自己真的要做历史沧海一粟中的浪花吗?
马先生的问题薛逊不能回答,在座诸人也面面相觑,这个问题他们也没有答案,没有劝主子起义的决心,也不敢劝主子放弃,谁也担不起责任。
第27章 薛逊列传
“先生以为呢?”薛逊又把皮球踢给了提问的马先生。
“薛家商路遍布中外海内,而今长城以北被西蛮人占据着,百年前蒙古铁骑的赫赫威名尤在,薛家在草原的商路也以低等的以物易物为主。东北苦寒之地,由靖北侯镇守着,靖北军常年冰天雪地里来往,一身本事不是浪得虚名的。靖北侯出身承恩公府,太后娘娘虽不在了,可皇帝对母族依然优容。京城到金陵的中原大地,自有皇帝做镇山太岁,南昌还有户部尚书戚威,东南海边还有南安郡王低着二十万水军……”
“等等……”薛逊赶紧叫停,马先生这已经在选择起义的地方了吗?他没有说过同意吧!
“主子有何吩咐?”马先生从善如流的停下来问道。
看着马先生平静的眼睛,再看看散座四周心腹热切的眼神,薛逊张了张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尴尬道:“没什么,先生继续。”就算逃命也要有个根据地嘛,他又不是一定要起义,薛逊自欺欺人的想着。
马先生点头接着分析,“云贵之地蛮夷杂居,山林高耸,瘴气丛生,不是安身立命之所。蜀中素有天府之国之称,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地理山川的天然优势,保证了天府之国的繁荣也保护了他的安宁。”
薛逊听着马先生的分析,心思却早就转开了。若论后方根据地的建设,没有谁比我党更有经验了,而且是经过历史验证的,当年以弱胜强,以小博大也不过短短十几年,还是在有外敌的情况下。如今西蛮是被打残的蒙古部族,不敢和中原轻易开战;东南的水军也有茜香国兵力牵制着。认真说起啦,他们要硬抗的就只有地方势力。
薛逊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在以一个起义将领的身份思考问题。
“主子?”薛逊突然听见一声呼唤。
“嗯?什么?”薛逊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看着他,不明所以问道。
“刚刚马先生问,主子意欲前往何方,趁着现在地方还未乱起来,情报网还能连成片,若是再等流民发酵,消息就不这么容易传递了。”金兽解释道。
“先生觉得江西如何?”
“地处中原,水路畅通,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是个好地方。可主子忘了,江西布政使赵立宁乃是清流出身,平身最恶行商贾事;都督李洪钧与其联姻,江西内部平和,军政一心,在各省算得上和独树一帜的,其首府南昌还有户部尚书戚威呢!”刚刚自己都分析的很清楚了,马先生想不明白薛逊为什么选了江西,他没好意思说江西境内还有许多山林,根本不适合商业发展,薛家在这里的势力并不多。
薛逊这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在机器大生产的时代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在而今,只要占据主要城池,就算是收服一个省份,“望风而降”不是玩笑,这个年代城市才是一切的中心。
“是我想岔了,而今我们最要紧的是保命,薛家在哪里实力最为雄厚?”薛逊问道。
“薛家商路广,在各地实力均等,只等主子一声令下,便可开动。”马先生道,他和牛先生最让薛逊满意的就是这份干脆劲儿,说定就干。就像当初薛老爷死了,“主子”的称呼就立马到了他的头上,不想有些老人家,非要用“少主人”的称呼彰显自己的资历。
也就是说薛家在哪里的实力都一般,只有决定之后集中各地势力,才能努力建设。薛逊四处望了望,问道:“可有笔墨?”
“有,属下去拿。”金兽应声,他们出来的着急,自然没带这些累赘,可佛寺中原本就有。金兽转出门去取,薛逊把供桌上的香炉贡品往佛龛上捡,想把供桌腾出来。
薛逊一动手,其他人哪里坐得住,纷纷道:“主子歇着,这等粗活属下来就是了。”
“你们才该歇着,且有你们出力的时候,我也就跟着四处跑了,正好活动活动。”薛逊笑着对众人玩笑,众人哪肯听,七手八脚的就把供桌收拾好了。
金兽找了笔墨纸砚来,摆好道:“粗陋得很,委屈主子了。”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家主,何曾用过这等劣质的笔墨。
“日后定有更好的。”薛逊不在意道。
薛逊抓了毛笔就开始画地图,把各省的轮廓都勾出来了,从小练的童子功,记住了就忘不了,小时候的玩具都是各省拼图呢。此时省份的轮廓是大体不变的,就算有一二细微变化,在座诸人估计也瞧不出来。
画好了地形轮廓,薛逊又回身沾了佛龛上了朱砂画河流,河流的大致流向和大型湖泊他也是清楚的,来来回回就那些东西,早已烂熟于心。
画好了这些,薛逊开始标地名,这就比较难了,还要古今对应,不停和记忆中对照,一边画一边沉吟,速度有些慢。薛逊嫌弃自己融合的不够,要在属下面前丢人了,却没看见诸人见到这供桌上的地图是何反应。
现在可不是五块钱一大张地图满街卖的时候,堪舆图是国家重要机密,就算是军中将领也只有一时一地的,除了皇宫大内,哪里见过这么齐全的天下堪舆图。通政司掌管的是暗探私密之事,可也没有探究地形的,所以薛逊究竟是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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