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迟疑了一下,沉声应:“是。”他有些担心潜伏之人桀骜,惹薛逊不快,可又担心薛逊此举另有深意,不敢逗留。
等到子时,一身鱼皮水靠紧身衣的线人终于来了,薛逊一看他的打扮就知他是从水里游过来了,心中感叹瓜州一方防守之严密,更叹来人之忠勇能干。
“属下斐与见过主子。”不等斐与拜下去,薛逊赶紧上前紧紧扶住他,道:“辛苦了,拿毛巾来,先去泡个热水洗澡咱们再说话。”
斐与从水底游过了封锁线,才上岸狂奔而来,露在外面的耳朵冻得青紫,当下也不废话,赶紧去休整。
多亏船上人多,后勤准备充足,薛逊一声令下,等斐与走到舱房的时候,浴桶已经准备好了。大冬天一个热水澡,没有什么比这更舒服的了。时间紧急,再安逸斐与也不敢耽搁,让身体回暖过来,赶紧叫人。
斐与指这面前的保暖衣衫道:“我的鱼皮水靠呢?”
“斐先生,在这儿呢。”一个俏丽丫鬟拿了洗净烘干的衣裳过来,道:“您看可否贴身穿鱼皮水靠,外面穿保暖衣裳,等您要过河的时候再脱掉就是。您放心,衣裳都是普通棉布所制,针脚普通,任谁也看不出出处的。”
斐与点头,只觉主家底蕴深厚,一个丫鬟考虑事情都如此周全,庆幸自己没有跟错人。
竹青说完就把衣服放下,让他自行穿戴,斐与不知这是自己的同事呢。
斐与穿上了蓝黑色外袍前来拜见,时间紧迫,两人也没说什么客套话,斐与干脆的把瓜州近况介绍了一遍。
“而今城中慌乱,自从金陵城破之后,各地均有流民冲城的消息传来,加之南方还在打仗,北方听说也已陈兵边境,谁也不知乱世是否就要来了。瓜州原本地少人薄,留在城中的都是消息灵通的商人,这些事情再瞒不住的。如今瓜州面上势力可分五份,一是同知府,王蕴大人手下有数百差役听用,又是瓜州父母官,名正言顺。二是工部分司署,而今分司署做主的乃是主事向鼎,分司署原本是造船而设的,可兵器、守城器械也是造得的,分司署亦有护卫把守,守着这些兵器,稳坐钓鱼台。三是管河通判司,通判司也是有船有人的,只是底层人手多是招募而来,这些人多是单打独斗的光棍儿,年轻气盛,从外乡到瓜州讨生活,很多都加入了漕帮,由冯瘦虎所辖。这就是第四了,漕帮人员复杂,穿了官皮的管河通判司名下所属有后路,自然傲慢些,剩下的都是船上水手,码头苦力,博一个人多势众。最后就是留在城中的商人了,他们如今虎落平阳,有些甚至身边只有三五随从,可名下产业颇多,能量巨大,一旦出了瓜州就是天高任鸟飞,就是同知王蕴也不敢过分为难。”
势力由强到若一一排序,商人是被排在最末尾,薛逊听明白了。
“听你说来,形势还在控制之中,城中还算安稳,那挂在码头上的人头是怎么回事儿?”薛逊最担心的就是对方态度强硬,且铁板一块。
“那是扬州小盐商的船,原本与茜香国勾结贩卖私盐,现在一开战,顺藤摸瓜就查到他家了,狗急跳墙连夜乘船逃走,到了瓜州同知府和通判司奉命拿人,最后孤注一掷去撞封锁线才是现在的模样。从那时起,瓜州的封锁线才拉起来,几位大人想必也是尝了甜头,以“岁末年终易生乱,交战之事多细作”为名,继续拦着商人不让动作。”
“你的意思是封锁江面的人,为的是银子?”薛逊问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少有不爱财之人,瓜州虽是重镇,每年来往的银子,上交的赋税成千上万,可守着银子的人都是大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又有三方衙门相互监督平衡,谁都不敢伸手。往日还有通政司暗中查验,享受到的不多。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这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可不会放过。”斐与笑了,薛家百年积累,本就是赫赫有名的皇商,家资富饶,主子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比一般官宦人家更金贵,自然不会懂这些红眼病人的嫉妒。
“他们可就一心一意想捞钱,往日摩擦都化解了?”
“主子目光如炬,自然不是。同知王蕴大人颇为仁善爱民,对瓜州事务十分上心,人人都说是个难得的好官,一心想着报效朝廷,对搂钱倒不热衷。”也就是说王蕴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根本瞧不上这些小钱,若有比钱更动他的,比如说仕途升迁,那就能谈判了。
“工部分司署的向鼎主事和管河通判司的肖欢大人志趣相投,此次封锁江面的主意就是他们二人牵头的。”言下之意这两人十分在意钱财,千里当官就是来搂银子的,这倒方便,薛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冯瘦虎颇有江湖意气,主子身边有马大家相比清楚,江湖人豪爽粗狂,自有特征。被截留在城中的商人都是一般豪商,家资富饶,后台不硬,而今消息滞后,若有贵人书信,大人们应该会放人的。”斐与阴阳怪气得重读“大人们”三字,相比往日没少受这些官僚剥削,十分瞧不惯他们。
“还有……”斐与刚想说什么,外面便响起的清脆的梆子声,船上也安排了人巡逻打更,远远传来报时声,寅时已到。
“主子,时辰不早了,属下要赶在辰时之前回瓜州城,此时该出发了。”斐与听到时辰吓得跳起来,他都没听到刚刚报丑时的声音,想必是说的太入迷了。
“你还能耽搁多久?若是时间便宜,把城中商人的名号写给我,还有三方衙门主事人的姓名也给我一份才好。”薛逊问道。
“最多还能停四分之一个时辰,属下不善书写……”他要走水路,就没在身上待纸张一类的东西,容易泡水。
“无妨,你口述,我叫人来写。”薛逊扬声叫了一直等着的大丫头蔚蓝进来,蔚蓝和他两个人听薛逊说,一人记一条,分工合作,运笔如飞,很快就把薛逊想要的信息记录下来了。
“情势紧急,今日就不留你用饭了,来日必补上庆功宴。”薛逊麻溜写完,顾不得手腕酸痛,赶紧和斐与告别。
斐与也着急,他潜伏于瓜州城废了很多心血,若是等天亮回去很容易被抓住的,一听薛逊有让他走的一声,麻溜到:“属下告退!”
斐与急冲冲往外走,船上防守严密,即便他是自己人也得经过几道手续查验,薛逊站在甲板上看着他远走,对着船舱阴影处点头,卷碧缓缓而出,微微福身大:“主子,竹青已经先出发了,必定能跟上斐与,不会被他发现。”
斐与十分着急,又是在薛家的船上,十分安全,心理上就很放松,加之夜色掩映,根本没有发现竹青缀在他身后,一路跟着他奔行、入水、上岸、进城。
薛逊望着深沉的夜色点头道:“嗯,辛苦了,现在真可以歇下了。”
第33章 薛逊列传
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不,而今天色大亮,不算今天的话,只有四天了。新年新气象,薛逊一直没有放弃在即将过去这一年结束某些事情的意图。
太阳初升,江水闪着粼粼波光,反射得整个舱房亮堂堂一片,只睡了一个时辰的薛逊麻溜翻身起来,先去探望薛王氏。
薛王氏半躺在床上刚用了早饭,她穿着吉祥的正红色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因不出门,只用几根簪子固定住,与以往满头珠翠不同,反倒显出清丽姿容,别有一番风景。
“浩哥起了,怎么不多睡儿一会儿,听说你昨晚卯时三刻才睡下。”薛王氏心疼的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薛逊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疲惫,连声叫人去煮鸡蛋来去黑眼圈,又吩咐上早饭。
“无妨,熬过了这寸劲儿就是,日夜颠倒今晚反而要失眠。”薛逊笑问:“今日可好些了,蟠儿可好?”
“都好,都好,你一日三遍的问,哪里会有不好,我虽躺着,但照看蟠儿还是能的,不能为你分忧我已十分愧疚,怎能让你总为后宅操心。”薛王氏叹息,都怪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
薛逊叹息一声不说话,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对了,我姐姐来信了。”薛王氏突然想起道。
“你姐姐?”佛口蛇心的王夫人?薛逊惊讶道,他们都离开金陵了,这信是怎么送来的。
“是啊,姐姐嫁入荣国公府为次子媳,已育一儿一女,深的荣国公府上下喜爱,信还是卷碧呈上来的,有不妥吗?”薛王氏看薛逊惊讶的脸色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是。”薛逊哑然失笑,不要用固有印象判断别人,自己怎么总是改不了这毛病,笑道:“只是好奇我怎么不知道。”
“内宅女眷的交际,自然是我来,浩哥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薛王氏笑道:“姐姐听说浩哥封侯的事情,特备了厚礼恭贺,大约送礼的时候不知道你会推辞,奴才们在路上又耽搁了,现在才把信送到。由老宅留守的富大有收了,信件却转送了过来,你可要瞧瞧。”
荣国公府的人能在流民冲城的时刻博安全礼物、信件已是不易,看来荣国公府正直春秋鼎盛,一个小细节就能瞧出厉害来。
薛王氏示意卷碧从匣子里取出信件递给薛逊,薛逊一目十行的看完,不是薛逊对王夫人有偏见,实在是这十句里有九句套话,还有一句是试探,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不知是王夫人自己的意思,还是贾代善和王家有意用王夫人当枪杆试探薛家。王夫人在信中恭喜薛王氏超品侯爵诰命加身,又联络莫须有的姐妹感情,话中多次提及她那大年初一生辰和尚言有大造化的女儿,似有结亲之意。薛逊看的好笑,想来赫赫有名的贤德妃也不是一出生就奔着皇宫去的,能嫁与侯爵世子已是高攀,只是这“大造化”三个字可真是万金油,无论何时何地说出来都能增光添彩。
王夫人有心摆弄这些内宅手段,想必京中安稳,至少没有波及高层权贵,就是不知在信送出来的这一个月里,又发生了什么。
“你瞧着办吧。”薛逊把信递给薛王氏,她已非吴下阿蒙,自有章程。
薛王氏抿嘴一笑,“姐姐怜惜我这远嫁的妹妹,浩哥推辞册封的消息早就传了回去,姐姐恐怕只后悔浪费笔墨呢。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年节,信件遗失也是有的,就当没收到吧。”
“那咱们还赚了一笔,和富大有说一声,礼他们分了就是,还省的回礼了。”薛逊玩笑道。
薛王氏嗔笑不依,只说没见过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说到王夫人,薛逊突然想起来贾赦,当初他还承诺走投无路的时候去投奔他,能分几个铺子呢,也不知这天真的人现在如何了,若让荣国公知道他暗地里拆台,恐世子之位保不住啊。
两夫妻说话的功夫,下人已经把早饭呈上来了,薛逊偷得浮生半日闲,一直在舱房和薛王氏玩笑。
用过早饭不久,下人就来报竹青回来了。
薛逊对薛王氏歉意一笑,原本想着陪她一上午的。
“浩哥去吧,我正好想午睡了。”薛王氏睁着眼睛说瞎话。
薛逊歉意退出,到了外舱书房时,竹青已经收拾妥当,换回了侍女的衣衫。
“主子,斐与没有说谎,瓜州城局势却如他所言。”竹青低声回禀道:“这次只敢动用一级密探,剩下的二级、三级密探形同虚设,早就不忠于薛家,幸亏层级互相不知,单线联系,斐与这个总管也不知,不然……”
瓜州是薛家的一个重要据点,作为运河枢纽,这里商贾来往频繁,是收集消息的好地方。但听竹青的意思,“你确定斐与不忠吗?”
“属下不敢,只瓜州情报网几近瘫痪,斐与有失察渎职之过。”竹青沉声道,她能被派在薛王氏身边,在通政司中职级也不低,敢做敢说。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鼠首两端之人有用处、不忠之人也有用处,而今要紧的是确定他们是否忠心。”薛逊叹息道:“我让你查的其他事情呢?”
“烟花爆竹铺子已查探过了,能运营的铺子都在工部分司署名下,若论军工工艺,他们才是行家,十分谨慎,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囤积黑火药,很难。”
做爆竹的黑火药也可以成为杀人利器,这是薛逊灵光一闪的想法,“难也要做,给斐与传信,让他想办法囤积黑火药,作为后路。”
“可他的忠心还不能确定……”竹青迟疑道。
“那就用这黑火药试一试他的忠心。”
主子这么说,竹青也不再争辩,黑火药已经是退路,把退路交给不确定的人怎么行?竹青在心里打鼓,可转念一想,自己能想到的主子也能行到,也许黑火药只是第一个幌子,真正的后路另在他方呢?
这后路是什么?瓜州城内还有和通政司互不统属的势力?已经找到了封锁线的弱点?还是主子拿到了同知王蕴的把柄,有谈判的余地?竹青一遍胡思乱想,一边退下。
竹青退下,银霜进来,他刚才就在门外听着不必薛逊再复述一遍,薛逊只道:“你才是专业的,再问问她,恐有我遗漏的。”语言是奇妙的艺术,不同的人听同一句话能听出不同的意思来,竹青是通政司系统训练出来的,也许只有他们内部人才能心有灵犀的准确表达意思。
银霜颔首,就是薛逊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
“主子有意用黑火药炸开封锁线吗?”银霜问道,他和竹青的想法相同,太难了,黑火药十分不稳定,又是在水上,火药遇水便无用,去执行任务的弟兄肯定九死一生。
“一条诡计,能不用则不用。”薛逊不在意这一步闲棋,和王蕴谈判才是他认为的生路。薛逊问道:“同知王蕴据说勤政爱民,一心报效朝廷,他还有商谈的余地,你查到他的生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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