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到处和人去说,说她是无辜的,我才是凶手,可是没人信我。我闯了好几次衙门,结果都被轰出来了。他们说,小子,你想救你的娘,这我们都知道,可是她犯的罪太重,国法难容。”
说到这儿,姜啸之冷冷一笑:“听听,国法难容。这国法就和你那个爹一样不辨是非、糊涂透顶,生生把一个无辜的女子砍了头。”
厉婷婷心中翻江倒海一样,她无法出言辩驳,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月湄死后,我又回到街上,继续乞讨,继续偷东西、骗人。”姜啸之懒懒道,“又何苦上进呢?我爹文武双全,功高盖主,作诗作得惊采绝艳,杀敌杀得所向披靡,简直是个宇宙第一的全才——又如何?就算官居一品,到最后,还不是被人砍成了两半?”
这话题太残酷了,厉婷婷一声都不敢作。
“后来,陛下命人修《齐史》,给我生父正名。他曾经问我,要不要给我生父立碑、重修祠堂,我说,用不着了。”姜啸之讽刺地笑了笑,“看,他的敌人都想给他平反,杀他的凶手,至死都没有想过自己错在哪里。”
这话听在厉婷婷心中,如同针扎。
“那你是怎么遇上的周太傅?”她惴惴地问。
“嗯,恐怕是他到处暗中打听我的下落,费尽心思才找到的我。”姜啸之说,“若不是他,我可能还在街上流浪……或者,早就死在某处了。”
厉婷婷嗫嚅半晌,才道:“可他是狄人……”
“是,他是狄人,我是齐人,那又怎样?”姜啸之扬起下巴,挑衅似的望着她,“皇后是觉得,我不该投靠狄人、反过来背叛国家?”
“你是大齐的子民你是‘金斧钺’靳仲安的儿子”厉婷婷抖着嗓子说,“万没想到,攻破小雍山的竟然是个齐人——那些狄虏果然没这个能耐——姜啸之,你背叛了你父亲”
“那您想我怎么做呢?冻饿交迫、苦熬到成年,然后跑去和您那个爹说:尽管陛下杀了我全家、杀了唯一肯对我好的月湄,我也依然要效忠于您,为保卫您的大齐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皇后想让我这么说么?”
厉婷婷浑身冰冷,姜啸之这番话简直像一记耳光,毫不留情扇在她脸上
“在我看来,您的父亲一点都不无辜。这么多清白无辜的人因他而死,最后他亡国自尽,实在激不起我一点同情之心。”姜啸之说,“话说回来,我父亲恐怕也不无辜,他这金斧钺,杀了那么多狄虏,那些狄人,哪一个又不是爹娘生养的呢?靳仲安这一生,以消灭狄虏为己任,结果自己的儿子,阴差阳错成了狄虏。”
“……”
“他们作孽,不光自己受罚,还牵扯到了无辜的人。”姜啸之哼了一声,“皇后还有过复仇的机会,还能把陛下害得痛不欲生。那姜月湄呢?她何尝又得到过复仇的机会?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记得姜月湄的名字?她何其无辜,却像灰尘一样被人抹去,连残存的记忆都没有留下。”
提到姜月湄,姜啸之的声音嘶哑了,男人的神情再度沉寂下去,厉婷婷明白,这个名字是他心底最疼痛的伤口。
擦了擦眼泪,厉婷婷又问:“这么说,宗恪知道你的身世?”
姜啸之点点头:“只有陛下和周太傅夫妇知道。最近,又多了第四个人。”
他拿起那枚玉麒麟:“赵王妃从这枚麒麟上,判断出我的身份,恐怕她一早就有过怀疑,毕竟她父亲纪子善和我父亲也有密切来往,她年少时应该见过我父亲,再看见我这张脸,王妃也许早就生有疑惑。”
靳仲安死了三十年了,就算记忆已经模糊,但父子血亲,依然在姜啸之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朝中那批年纪大的旧齐降臣,恐怕生有此疑惑的人不在少数。厉婷婷想,为什么没人说呢?
多半是因为姜啸之身居高位,深得宗恪信任,在朝中红得发紫,而且他管着锦衣卫,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查锦衣卫的头儿?
“王妃为了维护我,不惜以命相拼,她不肯说出这秘密,是为了保全我。”姜啸之微微一笑,“不过现在,皇后已经知道了。”
厉婷婷一颤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立即说。
“说出去也无妨。”姜啸之淡淡道,“您现在就下楼,去和那些锦衣卫们说,说他们的指挥使是个齐人,让臣从此身败名裂——”
“我没有”
“没关系。到了这一步,就算失去一切,我也没有可惋惜的了。”他平静地说,“本该死去,却侥幸活着,这种事情,其实不大好受。”
漫长的沉默。
后,姜啸之摇摇晃晃起身,他抓过玉麒麟放在怀里,不再看厉婷婷,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每个锦衣卫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头儿,姜啸之,和皇后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像是突然出现了一个真空。
谁也不知道这个真空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但是人人都能感觉到真空的存在。勉强来说,这个真空似乎是姜啸之设置的,因为游麟他们发觉,之前厉婷婷因为冷战而对姜啸之保持的那种淡淡抗拒,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想往前踏一步。比如晚间,若姜啸之没回来,她会让小伙子们打个电话,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饭。这要换在从前,她决不会提一个字。
而且她和姜啸之说话时的语气,也发生了改变,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当然,也没有变得多热情,但里面那股敌意却没有了,她的声音压低了,时常带着试探,仿佛随时接受姜啸之的否定。
可是她的努力,好像遇到了失败。姜啸之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该说,比之前更加疏远。他刻意用礼貌弄出一个真空地带,让厉婷婷不能向前半步。
锦衣卫们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姜啸之就对厉婷婷说,她用不着觉得愧疚。
“那些事情和皇后无关,皇后不用因为知道真相,就对臣怀有歉意。”姜啸之说,“臣也不打算找皇后讨要补偿。”
当时俩人是在车里,姜啸之接了厉婷婷下班。
听他这么说,坐在副驾驶座的厉婷婷垂下眼帘。
“我也没法偿还。”她哑声道,“死去的人,不是每个都能像我这样活转回来,这我早就明白。”
正是下午下班高峰,姜啸之的路虎被卡在漫长的车流里,缓慢的移动着。
他默默盯着前面白色的比亚迪,良久,才道:“皇后比臣幸运,重新获得了一次生命,身边又有富有爱心的父母。往后走出自己的道路,就可以和从前告别了。”
厉婷婷的心里一阵难受。她同样盯着前方的车流,突然说:“你真觉得,像我们这种有一大堆经历的人,能‘和从前告别’?”
姜啸之不出声。
“你真想一辈子就这么当狄人?”她轻声问,“一辈子这样瞒下去?”
姜啸之冷冷瞥了她一眼:“不然,皇后希望臣怎样?返回头去做齐人?跑去楚州向您的兄长宣誓效忠、说我突然想起来我其实是齐人,所以我要落叶归根?”
厉婷婷的脸颊微微抽搐,这话像鞭子抽在她的脸颊上。
“做狄人又有什么不好?”姜啸之淡淡道,“齐人自诩高贵,狄人也不是猪狗不如。”
“我不是这个意思。”厉婷婷颤声道,“我是说,他们真的会一直把你当狄人么?是的,之前你为大延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更是功高显赫……”
“皇后放心,陛下没那个兴趣把我当做旧齐奸细,更不会把我全家抄斩。”
听出他语气里浓重的讽刺,厉婷婷竭力忍住,死死抓着扶手,她的指甲都抠进肉里了
“你真觉得宗恪干不出那样的事?”她轻声说,“你攻破小雍山,被当成了狄人的英雄,是的,你打破了林慕臻的百年诅咒,你自己亲手缔造了一个神话。可是万一日后,真相不慎泄露出去,姜啸之,你觉得宗恪会乐于看见神话破灭?”
姜啸之不出声。
“这也不是宗恪乐不乐意的问题,一个国家重臣、社稷基石,却被揭穿是冒充狄人的齐人——事态一旦发展到那个阶段,他不想杀你也不行了”
“那么就让陛下把我杀掉好了。”姜啸之漫不经心地说,“人总是得死的,死在陛下手上,比死在别的废柴手里,强多了。”
厉婷婷气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她好心为他点明状况,没想到姜啸之竟执迷不悟
“他就那么伟大、值得你为他送死么”她低声吼道,“他们是在利用你啊连这点事你都看不明白么用齐人来杀齐人,他们打的就是这等阴险主意狄虏攻打小雍山四五十年,次次败北,没有你,他们当年根本就过不了定州”
姜啸之表情不动,语气淡淡道:“听皇后这口气,倒像是微臣当年,放着好好的尚书家公子不做,自己主动跑去舜天为敌人效劳——您是这个意思么?”
厉婷婷被他说得一时哑口。半晌,她才嘶声道:“当年,是我父皇害了你家,是他有罪。然而如今大齐灭了啊,你难道不懂鸟尽弓藏的道理?再说你哪里又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弓?对宗恪而言,你的身世秘密比炸弹还有杀伤力是的,他现在为了过去的友情,对你很放心。可是姜啸之,一旦你做错了事呢?一旦你有个行差踏错、被人抓着了把柄,你以为他还能留着你么”
“真要有那么一天,也没什么,反正臣也没什么亲眷,周太傅位高人正,陛下不可能去动他,所以,就算满门抄斩也还是一颗人头。”姜啸之笑了一下,“其实人活那么久做什么呢?七老八十昏聩痴呆,变成那样又有什么意思?早一点结束,未尝不是坏事。”
他的语气说得十分轻松,厉婷婷却不禁潸然泪下,因为她听出里面的决绝之意。
那之后,她再没提过类似的话。
第两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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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三章
某日中午,厉婷婷在主编室和主编讨论版面问题,到了十二点,主编说一块儿去食堂吧。
厉婷婷笑道:“您先去吧,我借您这儿打个电话。正好手机没电了。”
主编笑道:“打给你男朋友啊?这又是第几个了?”
厉婷婷苦笑:“瞧您说的,我哪有那么大魅力啊。”
主编笑呵呵地起身离去。
等他走了,看看四下无人,厉婷婷拿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拨了个号码。
她打的是程菱薇的手机。
厉婷婷不能确定,自己的手机是否有宗恪的人在监听,她不敢冒那个险,所以这才趁机在主编办公室里,用主编的座机打电话。
至少,主编的座机肯定无人监听。
等了一会儿,程菱薇接了电话:“请问哪位?”
厉婷婷停了一会儿,才道:“是我。”
程菱薇听出她的声音,不由讶异:“婷婷?你在哪儿?”
“在我们单位。”厉婷婷苦笑道,“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想求你。”
“咳,咱们俩还说什么求不求的?”程菱薇快快道,“我能帮的一定帮。”
厉婷婷握着听筒,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才道:“菱薇,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你那个……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那位秦先生。”
听筒那头,程菱薇也发出苦笑:“其实他不是我男朋友,婷婷,那晚上我是开玩笑的。”
“哦……”这下,厉婷婷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我能联系到他。”程菱薇说,“你是有事找他么?”
厉婷婷磕磕巴巴道:“是啊,我……”
“嗯,不用和我解释了。”程菱薇马上说,“我去给他电话,不过我说不准他接不接,最近他生了气,都不大搭理我了。”
“没关系。”厉婷婷赶紧道,“联系不上就算了。”
“我会尽力的。”程菱薇说,“今天下午还是这个号码,我得了消息就打过来。”
厉婷婷挂了电话,满腹疑惑,为什么程菱薇如此爽快答应帮忙?就算秦子涧不是她的男友,她怎么都不问问自己是怎么认识秦子涧的呢?
她隐约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些自己不知道的隐秘。
下午……多,主编从办公室走出来,喊厉婷婷过来接电话。
“找你的。”他挤了挤眼睛,“是个男的。”
厉婷婷的心砰然一跳
她道了谢,快步奔进主编室,接了电话。
“喂?”她抓着听筒的手都在发抖。
那边传来秦子涧清冷纤细的声音:“萦玉?”
“是我。”厉婷婷的声音带上了颤音,惹得主编看了她一眼。
“找我有事?”秦子涧问。
厉婷婷抓着听筒,忍住喉头的酸楚,她低声说:“子涧哥哥,有一件旧事,我找不到人问,想着也许你知道……”
“旧事?”
“三十年前的事了。”厉婷婷背过身去,低声说,“也许你以前能听见些消息,不知你记得不记得,华胤的那个……蓄雪楼,三十年前曾经出过一桩命案,有个叫姜月湄的头牌,把吏部侍郎李闵晁的儿子给杀了……”
厉婷婷的声音已经压得够低了,可说到这儿,额头仍旧满是汗水,她窘得脸都红了。
这是在主编室,她在这儿握着话筒说什么头牌什么吏部侍郎,这不是犯了神经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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