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在正中央那家饺子馆的招牌上顿了顿。
——没进去吃,他今天还有正事,911还在人商场里停着呢。
他视察了一遍,拐回大路上,准备过马路去打个车。
一转眼,却意外地看到了周璘。
她此时的形象非常一言难尽。
正跟只冷冻鹌鹑似的蹲在天桥底下,面前立着个三脚架,上面固定了台数码摄像机。
身上套的是件配色尴尬的棉睡衣,素面朝天,长发乌泱泱地堆着。
一阵风过,她一手去扶三脚架,另一只手把吹到脸上的头发胡乱拢到耳后。
许是嫌冻手,扶了会儿,她索性伸脚压着架子底部,狠狠打了个喷嚏。
成九叹看着她这怂破天际的模样,抱着手臂笑了起来。
他赌这一个月的工资,就她现在的德行,搁万山面前俩小时,万山都不一定认得出来这是谁的女朋友。
但是他能,一眼就能。
周璘往兜里摸了摸,没找到纸巾。
接着,面前伸过来只手,骨节明晰,修长干净。
她顺着看上去,撞进成九叹的一双眼睛里。
他神情柔和得像块暖玉。
周璘抽了抽鼻子,接过他手里的纸巾。
成九叹直起身,要笑不笑地:“周小姐,我能问问您这是什么兴趣爱好吗?”
周璘背对着他理了理头发,又拍了拍快给冻硬的脸颊,也站了起来:“摄像。”
为凸显气势,起身起得有些猛,眼前黑了几秒。
成九叹清楚她这毛病,本能地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周璘很快缓了过来,她把胳膊往回撤。
成九叹却没松手。
“喂”,她仰起脸来。
成九叹收起了笑意,眼神很深。
周璘不甘示弱地跟他对视着。
过了会儿,他手指紧了紧,然后松开了。
周璘被他看得心头发虚,她指了指摄像机:“我想试试能不能剪个小纪录片。”
成九叹调整了一下情绪。
他问:“记录什么?你被冻傻的全过程么?”
“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周璘说。
她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水亮。
成九叹挪开视线,上前趴在摄像机上看了看:“差不多了吧,快没电了。”
周璘也凑了过来。
她的香味很淡,掺杂着冷意。
成九叹轻嗅了一口。
“收工”,周璘宣布。
成九叹便帮她收起装备,问着:“拍完了之后呢,自己剪?”
“不知道”,周璘说:“得拍好久呢,我学试试,如果拍完了还不会剪,就让别人剪。”
“巧”,成九叹又笑起来:“我就会。”
周璘诧异,脱口而出:“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的?”
今天晚上开始学的。
成九叹心里想着,嘴上却说:“咱们刚见过两次,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周璘:……
她有些气,还有些想笑:“你有瘾?这梗玩不够了是吧?”
成九叹静静地看着她,嗓音低低地:“上瘾。”
“没关系,别怕”,周璘说。
她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东西:“我待会儿就给杨永信老师打电话,问他们现在还电不电人。”
她补充:“你这情况,不用多,电一百块钱的就好了。”
成九叹扯着没放:“要不别电我了,拿一百块钱请我吃顿饭多好。”
“就电”,周璘把他的手一掌拍掉。
看拍摄时间,她已经在这儿冻了有两三个小时了。
指尖很凉,冷冰冰的温度让成九叹一瞬间有些心疼。
“我帮你拿”,他说。
“不用”,周璘指了指对面:“我就住这儿,很近。”
成九叹没跟她再争,直接抬腿往前走:“走吧,就到楼底下。”
两人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会儿,周璘才想起来什么:“你怎么来这儿了?”
成九叹没回答,反问:“你现在的工作,就是拍这个?”
周璘摇了摇头,声音有点闷:“我失业了。”
第八章
她这话说得破罐子破摔。
既然都给人看到了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索性就丧到底吧。
但没想到的是,听了这话,成九叹竟然笑了。
笑得很淡,但确实是笑。
眉间舒展得很开,嘴角意意思思地要往上扬。
周璘简直不可思议。
她停下步子:“你笑什么?”
成九叹瞬间绷直了嘴唇:“没。”
“就是笑了”,周璘板起脸。
成九叹侧头看了她一眼,脚步迈得大了些:“你的幻觉。”
周璘站在原地没动,气鼓鼓的。
她耍小性子时,总爱使这招。
以前,成九叹总是有恃无恐,也不回头看,揣着兜风轻云淡地继续走自己的。
反正她站会儿,见自己不哄她,就会屁颠屁颠地跟上来了。
不过现在,风水轮流转,要把人拐回来,总是要拿出点诚意来的。
成九叹回过身来,隔了几步远,表情有些无奈:“你看你那头发,再不走,都被吹得能赶上高晓松了。”
“高晓松没我头发长”,周璘抬着下巴。
“行”,成九叹上前两步,站回她身边:“你是长版高晓松,你赢了。”
周璘咬着下唇,眼睛弯了起来。
成九叹看了她会儿,温声道:“可以走了么,大小姐。”
周璘抹了把鼻子,神气十足地迈开腿。
成九叹笑着跟了上去。
刚才为什么会笑——
大概只是觉得这个样子的她,更熟悉,他也更有把握。
这才是周璘,小怂包一个,跟当年讨他嫌的样子如出一辙。
和那个万山还是万水的没半点关系。
两人一路进了小区。
里面规划得还不错,绿植也多,尽管刚开春,但看起来已经春意盎然像模像样了。
正赶上晚饭时间,这会儿路上走着不少人,目光落在周璘身上的这套打扮时,都带了点探寻的趣味。
她微窘。
其实她下午穿的很正常,可在路边站了半个小时就冻得不行了。
本着“没关系反正也没人认识我”的盲目乐观精神,才冲回楼上拿了棉睡衣。
哪知就好巧不巧地碰上了成九叹。
她看了看他:旧时情人,狭路相逢好看者胜。这一局,自己输得相当惨烈啊。
成九叹还挺宠辱不惊的,他眼睛正掠过公告栏上的出租信息。
周璘顺着看了过去:“你是不是还没找好房子?”
成九叹“嗯”了一声,故意说:“住这儿的话倒是……”
“不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周璘的神经迅速绷紧了,她接二连三地蹦出这么一长串,壳儿都没打。
成九叹带笑,眼睛钩到她脸上:“这么紧张?”
“不是紧张”,周璘飞快地想了个理由:“这儿的租金有点……你明白吧?”
“啊”,成九叹恍然大悟:“贵吧。”
他往四周打量了一番,低下头来:“环境这么好,肯定很贵。”
周璘硬生生地从他这话里品出了丝艳羡和苦涩。
这是……伤自尊了?
她心里懊悔:明知道他心高气傲,还非往人痛处上戳,真是太过分了,坏成这样,你不失业谁失业。
她亡羊补牢,试图安慰一下他:“也不是贵,就是房子太大了,跟人合租更实惠,你一个人的话,就有点划不来。”
成九叹的睫毛微颤着,不言不语地往前走。
“真的”,周璘生怕他想不开,还在解释:“我跟陈行行就是一起住的,她本来是住我对面,结果就嫌地方大嘛,也住不完,干脆就租出去了。”
成九叹终于开了口,他重复了遍她的话:“她的房子在你对面,现在租给别人了?”
“嗯”,周璘赶忙应道。
成九叹在脑子里过了遍这条信息,然后笑了笑:“你说的也对,我现在一个月工资才两千五,肯定也租不来。”
“不对不对”,周璘的手缩在睡衣袖子里,举起来摆了摆:“我说的一点都不对。”
成九叹掀起眼皮,看了看她:“你今天嘴可真顺溜。”
周璘说:“可能是因为进风了。”
到了单元楼下,周璘把摄像机抱在怀里,又接过三脚架:“那我上去了。”
“去吧”,成九叹说。
他瞥了眼单元号,又叫住周璘:“你住几楼?我直接帮你拿上去吧。”
“七楼”,周璘先是本能地回答了前面的问题,接着才说:“有电梯,没关系。”
成九叹眼底的笑意漫开:“快上去吧。”
周璘站在台阶上看他:“再见啦。”
“有缘再见”,成九叹说。
他目送她进了电梯,低笑了下,站着抽了根烟。
烟燃尽后,他往外走,顺手把烟头在路边的垃圾桶盖上摁灭了。
边走着,边给万野打电话。
万野昨夜里打了一宿游戏,这会儿睡得正香,接起电话来语气很冲:“时差啊大哥。”
成九叹看了看腕间的手表:“时差你这也该起床了。”
“不起”,万野的鼻音很重:“今天的艺术是躺尸。”
成九叹跳过了他的起床气,说正事:“你不是说回来也不想在家住么?”
“嗯,我才不要跟我哥住一起”,万野皱着眉头。
成九叹笑:“我找好了,住的地方。”
他说着,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窗边的周璘吓了一跳,立刻往帘子后面缩。
也不知道他看到自己没。
不要误会啊,我已经是个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了,不是那个整天偷看你的小杀马特了。
她鼓着嘴巴想。
陈行行端了杯板蓝根,从厨房走出来:“快喝了。”
“谢谢宝贝儿”,周璘接过来,抱着热腾腾的杯子,又探出头往外看。
黯淡的夕阳早已落了下去,夜色正浅淡。
成九叹的背影落拓,被暖黄色的路灯勾勒出个柔和的轮廓。
他步子迈得悠闲,没再回头。
“你一直看什么呢,我也要看”,陈行行凑了过来。
“没没没没没”,周璘迅速转身,把自己整个挡在玻璃上。
陈行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嘴里上油了?这么溜。”
周璘笑起来,摸了摸嘴巴:“没,可能是因为进风了。”
“自作孽不可活”,陈行行损她:“这大冷天的,想的什么招啊,蹲路上拍纪录片,真是骨骼清奇。要不是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真怀疑你是自暴自弃想趁机冻死自己。”
周璘压根没听她叨叨,脑子转了一圈,想起了什么:“你中午跟谁吃的饭?”
“新来的同事”,陈行行跟被打开了开关似的:“我跟你说啊,他可惨了,刚来钱包就丢了,中午我带他去了美食广场,晚上他还说来这边看房子,也给他搭回来了。”
周璘:……
她喝了一大口板蓝根,默默看着自己的猪队友,不太想说话。
陈行行还在兴致勃勃:“这个同事长得还不错,公司里好几个小姑娘都有事没事找他说话,特别是莉莉,你也见过,下暴雨爱戴墨镜那个。”
那是,我盖章认证过的样貌,能差么。
周璘小骄傲。
陈行行继续:“不过他有女朋友了,那群小姑娘也是天天闲的,你说要不要让她们背背公司守则啊,还是重新制定个办公室纪律?”
周璘一瞬间提起了口气,板蓝根被堵在嗓子眼里:“女朋友?”
“嗯”,关键时候,陈行行反而惜字如金了。
第九章
周璘本想具体问问,想了想,又把提上来的气压了回去。
有女朋友也是正常的,我也有男朋友啊。
……虽然这男朋友的存在感有点低。
晚上,她开着电脑,把摄像机里的素材拷了出来。
以前无聊时,她就很喜欢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从每个人的衣着打扮、表情神态上猜测他的生活。
现在得了空,一时想不到做什么,干脆就拍来玩玩。
她拉着进度条放了一遍,却发现最后把成九叹给拍进去了。
视频里,他静静地在路对面站了会儿,抬起腿,缓步朝她走过来。
在灰蒙蒙的冬季冷风里,他越来越近,临到近旁,对着镜头扯出了个笑。
周璘点了下鼠标,屏幕定格。
与他含着笑意的眼睛对视着,她的嗓子有点发痒。
凭空想起一句话:你迎面走来,冰消雪融;你迎面走来,大地微微颤栗。
——真矫情啊。
周璘伸手去拿水杯,连着灌了几口,心跳才稍微平复了些。
又看了眼屏幕,咬着下唇,把界面关掉了,起身去客厅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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